第一回 新傾蓋風流出陣
詩曰:
名流應不愧清時,為唱新文第一枝。
恥把盟心循故事,誓從刎頸結相思。
片言投契非關酒,千里聞聲豈為詩。
但得情深堅似石,天南解北總如癡。
可恨這一片清白世界,卻被一班兒險媚的惡朋,弄得不上不下,不乾不淨,以致血性男子看不上這些合污陋態,沒奈何只得閉門弔影,離群長歎而已。人又道他孤孤零零,滿肚皮不合時宜,於朋友面上何其冰炭。不知別有一種深情,未可為一二俗人道也。卻是為何?只因世人不曾解得朋友二字明白,故此只曉得一味奔趨勢利而已。
你道那些獻諛阿好的,好像什麼東西?就像那鵓鴿子一般,只飛向旺的去處;又好像糞坑裡的蛆蟲,越臭越鬧處,他越鑽得高興。況目今掇臀呵卵的頗多,到數不著那拂鬚丁謂;滿天下儘是乞憐搖尾之人,如何算得那嗥嗥師聖。若此等輩,就使孔聖人、孟夫子、朱文公、程伊川諸聖賢都生在一時。日把綱常倫理之言,耳提面命,又安能使這廝涎臉頑皮,收轉奔趨鑽刺之習。總是胎骨生成,無法可治。
你若不信,請看今日世上的朋友,人人管鮑,個個雷陳。社小弟沿街塞滿,老盟翁遍地稱呼,只除是漏澤院中與那卑田隊裡疲癃殘疾的,或不屑把臂相知,邀湊蘭譜。若夫隸優娼座之儔輩,皆芝蘭共籍之嘉賓也。
所以然的原故,看官們知道麼?或有父兄現在要津,或子弟叨登科第,盡力奉承,百般趨事。第一望他提攜挈帶,第二希圖關說影射,第三托勢裝腔,第四作家肥嘴。種種利益,就是獻妻貢妾,嘗糞吮癰這樣極不肖,極齟齪的事體,推他的意思,都是心悅誠服的事。若要他攢一攢眉兒,道半個不字,這也不為希罕。
卻還有一樣人,本領實系粗淺,遇著同輩中間或小考僥倖,搭在前列,他就自愧不如,登時傾心下氣,便認定他是名流。若使自己家業殷饒,畢竟也要設法挨身,聯為同契。誰知這班名士,招搖聯絡,聚將攏來,不是局賭,就是幫嫖,各逞自家的高強手段。青天可折,泰岳能移,無非要騙些銀子銅錢,那管得什麼禮義廉恥。故此莫說對那朋友這般這般,就是那衙門里胥史,盡著與他聯交;班房中皂快,何妨認為至戚;藉為漁父之引,用作狐假之威。阿兄小弟,此中大有便宜;盟長契翁,就裡不無作用。你看勢利二字,自古為然,於今尤甚。總之,世道軟熟,已是天造地設的了,你有什麼本事翻得局來。
這也不必說了,更可怪的還有一起女流,一般也學訂社,一般也講聲氣,一般也趁花朝月夕吟詩弄柬,一般也同騷人墨客標榜應酬。尚書當初有一半老佳人,姓章名台,字雙青,日懷社弟名刺,隨游詩草,遍謁知名之士。及看他的詩稿,只不過是東掇西攛,湊集來的套頭指粉。又有那不出頭的山人措大,替他捉刀。猶之走名秀才,拼著兩數銀子,刻幾篇倩人改削的窗稿,有年沒月的考卷,將來圈圈點點。冒名某觀風,某月課,某老師批評,某同盟僭筆。總是瞞天扯淡,好似南京城隍,拜上北京土地,絕沒一些對會影響。咳,社風流染,竟到男女混雜的田地,豈不可恨。想當初劉孝標絕交論中,五交三釁,尚未及此一種妖耳。若是真正才子自不屑與此輩為伍。結識一二相知朋友,砥志勵行,即偶爾閒戲,必要做出絕無僅有的事,為千古一段風流佳話。正是:
琴樽風月閒生計,金玉松筠舊歲寒。
話說南直隸蘇州府有一個秀才,姓余,雙名夢白,表字麗卿。他父親曾為顯官,母親累受封誥,兩個已是中年年紀,再不能夠得生一子。那夫人終日妝金塑佛,修橋砌路,不知行了多少的好事,只求天賜一個男兒,幸喜天公感應,老兒爭氣,婆兒風騷,不知不覺那夫人腹中懷孕,將次分娩。
一夕,余公忽夢見天上一帶白虹,綿亙數里,憑空冉冉飛將下來,覆在他的屋上,頃刻間化做滿堂的金光,采色炫耀。余公拍案叫奇,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未幾,耳根頭只聽得夫人口裡,哼哼的叫著肚疼,越聽越叫緊了,好像要分娩的聲息。余公連忙披了衣裳,喚起丫鬟,上了燈火,即時傳命家童,去喚請穩婆到家。不多時,生下個孩兒,眉清目秀,呱呱響亮。余公看了一會,回想昨夜白虹之夢,豈非佳兆,遂命名為夢白,乳名虹,即口占古虹詩一首道:
紆徐帶星渚,窈窕戾天潯。
逸勢含良玉,神光滲瑞金。
隨雇了一個乳娘,撫養愛惜,真同掌上之珠一般。果然才生五歲,聰穎異常,六七歲經書已曉,就喜吟詩作賦,十三歲進學,十六歲補稟,十七歲給賞一次。本房把他卷子幾乎中瞭解元,因大主考比並一卷要中元的,遂將此卷挨在第二。房師賭氣情願不中,說道留到下科不怕不領解額,殊不知反誤了他的前程大事。要曉得功名遲早,都是命裡生成的。如今的人不肯安分守己,拚力結緣,豈知這個蒼蒼的老天,專好把功名二字顛倒英雄,弄得人死不得活不得,那許人一概鑽刺到手。就使錢神有靈,筆花無色,鑽刺得到手了,後來也決不受用。那比得貧士辛苦,之乎者也,沒日沒夜,公道掙將來的,得之雖艱,安享自久。要曉得麗卿並不該中在散榜,豈但不該中元。所以麗卿高見,竟不把那功名兩個字放在心上,只是娛情詩酒,散心山水間。不料他父母雙亡過了,雖然剩得潑天的家產,卻是未完婚配,只得孑然一身。他父親的同年故舊,往往央媒來替他說親。他說得好,要做我的渾家,殊非是今世上沒有的才、沒有的色方可牽絲結褵,不然,休想我去做他家的風流佳婿。故此大言落拓,蹉跎過了日子,今年已是一十九歲了。一日,正在書房裡啜茗焚香,枝頭好鳥呢喃作伴,獨有一個黃鶯兒百般巧囀。那鶯兒煞是作怪得緊,又偏朝著麗卿如泣如訴,嬌啼不已,飛翔回盼,總是不離這一搭兒所在。這正是:嚦嚦嬌聲花外囀,紛紛春色上枝來。
又道是:
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只這一個黃鳥兒便打動了麗卿問花訪友的高興。那麗卿就於此時呆想了一會,口占一絕,道:
春鳥枝頭叫不休,春花春盡倩誰留。
為尋芳信傳春緒,惹得春情處處愁。
吟詩已完,提起筆來,信手寫在花箋幅上,忽然歎口氣道:「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顏色。人生在世,縱使百年得醉,三萬六千而已。當此春光明媚之時,若只一味捻著這幾本殘書、幾枝禿筆,終日加虱處褌中,忙忙碌碌過了日子,卻不被這些多情的花鳥笑殺了嗎!你看枝上鳥聲,無非求友,何以人而不如鳥乎?」隨即喚書僮司茗來問他:「近處有甚麼好灑落的去處麼?」那司茗終日伴著麗卿在書房裡,只好打瞌睡,那討得出外去玩耍,聽得這一句說話,竟不知這個歡喜從那裡掉下來的,連忙答應道:「相公若要尋耍子的去處那裡沒有,只是好笑我們蘇州人,個個只認得一座虎丘山。此時正是三春頭裡,熱鬧有趣的時節,美女嬌娘,絡繹不絕。相公何不帶挈司茗也看看景致?」麗卿原有十二分高興要去,又聽得司茗這番慫恿,那兩隻腳就像有人推他的一般,不知不覺走了出去,巴不得一腳就跨到山塘,連忙叫司茗鎖書房,同去一遊。只見打扮得濟濟楚楚。但見他:
衣剪春煙,神凝秋水。春情籠面,依然弱冠之年;詩思壓肩,生染書生之態。衛 清,不足數也;潘安妙麗,何足道哉!絕非紈褲行藏,果是風流人物。不教擲果滿車,定惹阿嬌看煞。 卻說這蘇州,古名陽羨。東際大海,西控震澤,山川沃衍,江南之都會也。佳勝第一是虎丘山,在府城西北,一名海湧峰,上有劍池、千人石、生公說法台、吳王闔閭墓。為何喚作虎丘?世傳塚內金銀之氣化作白虎,踞其上,因以為名。至迤邐而南,西施洞、館娃宮、浣花池、采香徑及琴台諸勝,無不了然在目。而下瞰太湖,洞庭兩山滴翠浮煙,何異那白銀鋪世界,景致奇絕。每逢月上風來,遊人簫管,和歌石上,各奏所長,雖萬籟無聲之後,猶有清音繚繞,尤非他處名勝可以彷彿一二。麗卿同著司茗兒一徑來到寺裡,遍處觀看。果然曲檻洞房,回欄精舍,呼茶喚酒,百般俱有。一片千人石上,蹴球演法,詩畫骨董,說書談命,盆魚卷石,花碌碌簇錦相似。就有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前呼後擁,遮遮掩掩的。也有村莊市鎮男男婦婦攜兒抱女,挨挨擦擦的。那司茗鑽過東,鑽過西,手舞足蹈,看個不了。獨有麗卿全不把這些掛在眼梢上,只自閒行緩步,走來走去。只見一個茶社,桌兒上安著一副上帳的筆墨。麗卿不覺打動詩興,便提起筆,叫司茗磨濃了墨,就在那粉壁上題詩一首。你說麗卿終日在書房中,那曉得外邊有這樣妙處,今朝豪興得極,拿起筆來不費思索,恰像原舊做成在肚皮裡的,煞時間寫出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詩,說道:
春氣催人到此游,吳山吳水不關愁。
暗香夾路通深竹,遠色浮光映野鷗。
倚石賦成將落日,尋花興滿欲歸舟。
共傳此夜千人月,繚繞煙雲為客留。
詩已寫完,遊興將倦,正思歸去。忽見那說法堂月台,有一班兒人在那裡鋪著一片氈條,參差團坐,猜枚耍笑,聲振林木。麗卿走近前來一看,雖然都是不認得的朋友,卻是與我年紀不相上下,不知此等是何許人物,想他不是南州冠冕,定是中林蘭蕙。那幾人,你道此輩委實生得何如?
美如冠玉,潤似明珠。瓊姿皎皎,堪雲國士無雙;玉影翩翩,宛是青蓮再世。
果然生得一表非俗。麗卿心裡想了一遍,腳底下又欲走,又不欲走,游游衍衍,只顧看著那些人。那些人看見他獨自徘徊,卻也湊趣,都立起身拱一拱手,對著麗卿道:「我輩偶爾閒遊,深荷尊兄青盼,若不棄嫌狼藉,敢屈同坐一談。」麗卿笑道:「小弟一時緩步,見諸兄情興勃勃,卻又不是敝處聲音,有這等豪興的,決是我輩中人了。既蒙雅愛,便當促膝,只是無端闖席,殊覺不雅。」那二人道:「宇內皆知己,天涯悉弟兄。生平快事,莫過於此,何必拘拘形跡為嫌。」於是五人歡然坐下。
麗卿先開口問道:「諸兄高姓尊表,貴籍何處?」一個道:「小弟叫做梁文昭,賤字遠思,陝西長安人,同家君宦游到此。此兄姓張,諱眉,字又張,遼東廣寧人,他尊公亦仕籍貴省。我兩人雖則祖貫西北,卻是生長南方。此兄就是王子彌。此位師父就是三茁,就是一處寺裡的首座。不知吾兄尊姓貴表?」麗卿道:「小弟姓余,賤名夢白,表字麗卿,年逾弱冠,蹤跡飄零,除此詩酒二字外,人卻知有小弟,小弟亦不復知有世上矣。」遠思道:「仁兄高懷磊落,非弟輩之可及。今年仁兄貴庚?公郎有幾了?」
麗卿不覺失笑了一聲,回復道:「小兒尚艱於得母。」二人不覺驚訝起來道:「弟輩只因生平自負薄才,兼有情僻,誓不肯與凡流女子結緣,誤我終身大事。若說富貴,到也不在話下。至如仁兄的意氣,仁兄的才華,何故尚遲迨吉之期,未遂桃夭之願?難道世上又有同心如吾儕者乎?」
麗卿亦大叫道:「天地間只道止有小弟一個,不意復有二兄。今日一會,可稱生平之奇遇矣!我們要曉得,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恐不曾讀得幾句書。若是果然真正讀得幾句書,那功名二字是吾輩囊中物,就是得之,不足為榮,失之不足為辱。朝榮夕落,豈堪耐久。若說到妻子之間,不娶一個有才有色,有情有德的絕代佳人終身相對,便做到玉堂金馬,終是虛度一生。最可笑如今的人有一種愚見,說討老婆,畢竟要擇門當戶對人家閨女。殊不知呆定在人家閨女中,尋那般絕色有才的,卻也一生一世不要想著討好老婆了。前日曾有一個強作解事的人,對小弟說道:『就是低醜婦人裡面,頗有才情。』這一發胡說得緊。無鹽嫫母,縱負奇才,對著這副尊顏,怎生看他得過。所以遴選女郎畢竟色為第一。譬如批評文字,開口鬆脆、秀色可餐,就引人圈圈點點,增起文章聲價。猶之女貌鮮艷,動人我見憐之想。庶幾對之者,揣摩她這樣龐兒,定有情致,定有才思,一直摹擬到曉妝燈下,對月臨風,並許多說不出的睡情矯態,只管研磨不了,方演出一段房帷精細的學問。列兄以為何如?」
又張笑道:「仁兄妙論天開,真沁人肺腑,實獲我心。」麗卿又道:「今日我三人傾蓋知己,心事略同,若得始終無二方好。不然,亦終為山水所笑,美人不許。二兄倘不我棄,即奉此一片石為盟主,以訂終身。」三人不覺鼓掌,遂為八拜之交。先敘年譜,麗卿少又張一歲,又張少遠思一歲。三人依次稱呼。復令小使飲酒,呼盧浮白,暢飲一番。
只見王子彌替三茁和尚見遠思三個說長說短,情投意合,卻與他們說不投機,兩人自斟自酌,已是陶然爛醉。遠思說道:「今日之飲固樂,但是一味山水,亦覺寂寞得極。聞得此處有名姝數人,精通翰墨。弟雖企慕已久,急欲一見,只恐有才無貌,或是有貌無才;即使有才有貌而於情甚寡,不足邀我輩之賞鑒,就是說有才有貌的,或者是世俗之所謂才貌,就是情有所鍾,亦未免為勢利所引,不足以當我輩之識賞也,不若明日相約同往一評。萬一是我輩姻緣落在這裡,亦不可知。總之,天下的事大都在無意中倒有些好處,不可當面錯過。」看他那三個,說到風流有趣的所在:
丰神秀異,如羊車入市之玉人;志氣豪雄,似破浪乘風之文叔。冰壺皎徹,珠玉琳琅,我見猶憐,何況女子。三人因此約定,明日清晨又張邀遠思,遠思邀麗卿,各帶精細小童,集於某處,以某為蜂媒,以某為蝶使,以某為窺簾之燕,以某為探水之鷗,大索花間艷史,廣羅曲陌朱顏。只此豪舉,掀髯談笑,登壇指畫。三人各道寓所,盡興而散。即一席間生出許多枝葉,正是:
天上星橋信可通,今朝行會蕊珠宮。
深藏鸚鵡春枝香,透出瀟湘點綴中。
擬定明日出陣,偵探花叢,或是天台路迷;或是桃源漁引;或是張騫海上之槎,得支機於牛渚;或是邯鄲夢中之遇,銷王枕於黃梁。不知此興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