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誤尋芳花煞勾嬌

第二回 誤尋芳花煞勾嬌

詞曰:

憑花開處香分樹,花自生香花弗知。

幽以佳人能點染,艷因才子共籌思。

文章寄傲傳花信,翰墨留心泛酒卮。

一集名媛千古異,喬裝次第壓新枝。

自僕論之,雖則是風流韻事,也要不脫腔骨。即不能從名教中尋出樂地,也還是守著這幾句孔孟的樣範,終不致敗壞行止,玷辱身名。如今世上子弟們甚是輕薄得緊,見了老成前輩,沒有一個不裝鬼臉,不贈譏評的,還要訕他是假道學、腐頭巾。下惠等於盜跖,仲子疑是齊人。且說奸盜詐偽的事,偏是賢良方正的做將出來。更道這些人死去,若到大成文宣王殿上,朱紫陽院中做小鬼卒判,也沒了站立處,還只恐怕倒把他的腐臭之氣,連閻羅天子被他衝倒哩!如此誹誹揚揚,罵得那先輩開不得口,只得歎口氣道 ;「吾道之不行也,命矣夫!退避三舍而已。」

故此惡少成群,雌黃滿口。據他所好的,只曉得花柳場中,最忌的是一件煞風景,無論賢愚好醜都一齊趕興幫閒,去做那篾片白賞。原來那種人的本錢不消大破費的,只要掙扎得幾件道地衣服,繃在身上,或是道聽些風月機關的閒談,陪闖寡門,干幫插趣。他雖靠著大老官,卻也頗裝身份,究竟只好騰那幾個歪辣妓女,哼奢這幾個熟識的優童。動不動把相公兩個字穿在嘴上,凌辱斯文公舉。不消有起得草稿,已曾預先揣正在袖裡,只要臨期尋得頭腦,填上姓名,呈送便了。要曉得他們何曾敢當真凌辱幾個斯文,不過是斯文中下流,無非借此開科,詐些酒食銀兩。俗語說得好:「腰裡撒撒,口裡嗒嗒。」不然,如何能夠得終日酮酕,如何能夠嬌其妻妾。似此等輩,比比而是。

我想,當初唐伯虎賣身為僕,去騙那華學士的丫鬟;徐文長假做偷兒,倒詐了夜巡官的銀子。這樣風流不羈,豈是容易學的。後來便有一人推而廣之,要看相起自家內戚中一個女子,糾合了許多朋友扮做強盜,明火執仗打到那家,聽憑眾人去劫擄財帛,他則搽了茶面孔,一徑抱定此女,云云不放。臨行時又把她的臂咬上一口,竟不知是甚麼掩障法兒,畢竟後頭做將出來,登時正法。要曉得那謝幼輿的投梭折齒,幾曾不累清名;司馬長卿之琴挑月竊,究竟未為佳話。如今人開口便援引伯虎、文長一流人物,把相公白眼高抬一世,終日撮空打諢,思量吃酒趁錢,到底還奉承自己一件不美的事,弄到喪身敗節的田地。是知世態澆漓,居心多不乾淨,弄巧成掘,比匪生非,便遲之又久已不知不覺,逐我出聖賢門外,逼我在小人路上。總是病入膏肓,難以藥救,嗚呼晚矣,噬臍何及。為此只勸世上的人,切不可以聰明貽禍,切不可以機巧傷心,切不可用盡名士英氣,切不可使盡朋友勢力,切不可賣盡假裝學問,切不可賺盡打詐銀錢。笑人人笑,天報不爽。還只是守分的卻得安穩。

閒話且按,話說余麗卿在虎丘寺裡相訂了梁遠思、張又張,這番高興。回到書房中,眼也不合,巴不得到天明。梳洗了,連早飯也不思量吃,就是勉強吞了幾口,也覺得口裡毫沒一些滋味。麗卿原是色中餓鬼,只因眼眶比別人高了幾分,看得世上這些女子卻都是些魑魅魍魎,一般走到他面前,便把兩隻眼孔丟在別處去了。故此只好獨自一個蛹處芸窗。有詩寄懷為證: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丘園坐四春。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更無人。

青袍似草年年綠,白髮如絲日日新。

欲逐風波千萬里,未知何路到龍津。

卻說閶門外,柳潭深處有個女娘,年方一十七歲,名叫倚妝,原是揚州人。說她風致如何?就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八個字兒,還只形容得她三分五分,況且會得做幾句詩詞歌賦,又會得臨幾筆米蔡蘇黃。可憐倚妝她原是好人家兒女,只因連遭兵火,地方殘破了,父母各不相顧,逃竄東西,不知下落。卻被賊兵拐來,賣把販梢的客人,做了一個行首。看官們,你道世間何事用不著勢利,不消使狠毒?只有做了娼家是無可奈何的了,未免有些勢利,有些狠毒。若論到世間勢利之極,狠毒之極,又莫過於娼家之老媽媽、老親娘。虧得倚妝生得十二分標緻,那媽媽心裡全想靠她過活此生,故此百依百隨,無所不至的奉承她。

誰曉得那倚妝原是舊家骨肉,那肯倚門賣笑,整日吟詩寫字,燒香喫茶,自干自己的營生。媽媽也無可奈何。近來又添了幾個相知的姐妹,一個叫做文娟,一個叫做弱芳,共集青樓二十多人結一花社。內中就是那文娟、弱芳,也不是行院人家生養,都是與倚妝一起來的。故此她三個越覺比別人過得親熱。每逢春色嬌妍,百花爭媚,柳眉初展,鶯語撩人的時節,攜手憑欄,尋詩分韻,賭賽所長,直是花隊中一大風雅勝會也。若是說到「風清月朗」四個,那倚妝倍覺留心,或是獨坐無聊,乘間俏步,便即焚香暗祝,說道:「老天,老天,若使我遇得一個多情的才子,把我這個身子托付了他,也不枉你生我這般一個花容月貌。若只是風塵碌碌,終陷章台,倒不如尋個自盡的門路,也省得在上受苦。欲界色牢,何殊阿鼻地獄!」說到這段光景,哽哽咽咽,更有何言,惟有暗拭啼紅,輕衫濕透而已。故雖隨行逐隊,勉強支持,一段心事終是鬱鬱。正所謂:沉憂萬種與千種,行樂十分無一分。

倚妝因歎誤墮風塵,紅顏薄命,作詩一律,以志悶懷。詩上寫著道:

家在春郊碧草園,懶將愁緒問停轅。

飛花帶雨沾衣濕,舞絮隨風繞徑翻。

強對管弦收涕淚,即逢樽酒略歡言。

空閨遍地皆明月,猶幸傷心無夜猿。

只這一種牢騷心事,就是日常裡最相知的姐妹們也都看她不出。只有文娟、弱芳兩個同病相憐,互相慰藉。況且如今風氣險惡,自有那一等使勢的紈褲子弟,倚著簪纓世胄,腰纏大鏹,終日闖鬧寡門,使酒撒潑。動輒指揮狼僕生情打詐,聲揚送官。故此倚妝一班兒被這廝吵得不耐煩,越覺看得青樓中沒有個出頭的日子,只得借此花下陶情,臨風消遣。

一日,她們正在百花亭上,荼籐架過,靠著太湖石分題做詩。倚妝正爾沉吟,不覺拊掌粲笑起來。及坐姐妹們攢住問她,她又不做聲。你道好為著什麼裊娜作態,未肯輕言?只因偶然想得幾句好詩,未免有落筆驚人的意思。這個就對眾人說知,也是癡人說夢,故此只是不響。大抵如今個的人會得做幾句文字,就把兩隻眼睛放在額角上了,豈真絕世奇文,只見世情薄態。況且女娘家哪裡曉得做甚麼好詩,不過是附名赴社,何曾有甚麼搜索出來。看她們或是逐流鶯,或是撲粉蝶,或是戲打鞦韆,或是摘花插鬢,這就是她們的本事了。何怪乎倚妝之笑而不言也。詩曰:

風透疏簾月滿庭,倚欄無事倍傷情。

煙垂柳帶纖腰軟,露滴花房怨臉明。

愁逐野雲消不盡,情隨春浪去難平。

幽窗漫結相思夢,欲化西園虹未成。

卻說麗卿同了遠思、又張三個去尋花隊佳人,偏是一時沒處尋覓。自早到午,天台徑杳,終無指引。又張說道:「天下世間哪裡有甚麼絕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勝概,把這個想頭只管想去,連自己也不知不覺,只說是真了。蜃樓海市,皆以氣成。白馬猿猴,總緣心造。就是那陽羨鵝籠中無數錦屏美女、酒餚、笙管,幾曾有一件不是從空中幻出。我們如今不如以心問心,以意問意,或者也像那真真一般叫他下來也不可知。若說畢竟要搜尋出這般人物,想是斷不能夠的。不如回去了吧!」

麗卿無數高興,卻被又張掃得冰冷,一路回來,毫沒一些意緒。思量起來的時節,何等時節,何等心熱,不覺隨口吟出一首絕句,說道:

無端客思為誰憑,枕簟生寒夢不親。

乘興杳然還寂寞,不知何處問香塵?

一頭念,一頭走,將次走到一座花園門首。只見粉牆半築,高柳披簷,一陣陣蘭麝氤氳撲鼻吹來。麗卿笑道:「我們何緣,倒得到此眾香國中壺天別院來,又欲尋段安香、賈陵華耶!」說言未了,卻走到一條小橋西畔,柴扉關掩的去處。望見裡面一個小閣兒上,有數位女郎在那裡說說笑笑。也有緩步沉吟,低頭構想的;也有捉筆捷書,指腕不停的。麗卿等見了又驚又喜,目動魂搖,真是天付機緣,非同小可。一時就想要闖將進去,不知何等樣人家,免不得伸頭縮腦,張而又望。又恐怕她們看見,驚起散去,個個都把身子在花叢之下,隨著花兒遮著,偷窺了半晌。諸美態度,盡入目中。麗卿已是個個屈指評品,飽年看純熟。惟有一個穿素羅衫兒的,更比眾人生得一萬分天姿國色,舉動非常。麗卿不覺失聲狂叫起來,說道:「我們今日已置身九天瑤島。生非劉阮,何緣到此?」怎見得這女子好處?但見:

梨雨肩拖,柳風腰折。白羅衫影,無非織就春思;烏髻雲堆,總是天然圖畫。撥開半幅桃箋,揮就一枝斑管。墨賓挾雨須臾至,腕鬼驅龍頃刻飛。真絕代之佳人,實風流之渠帥。你說麗卿見的卻是哪個?正是倚妝。終不信是人是仙,是真是夢,卻把遠思、又張樂做一團,不勝欣幸道:「今夕何夕?見此粲者!」麗卿肚裡想著道:「但不知此女是誰家閨艷?可能使余麗卿撮合否?萬一此女已曾許嫁人家,落於村夫之手,我麗卿就終身想殺也是徒然。要曉得,這個老天把我這個身子,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我便為她想殺了,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風騷!何等快活!!就是做鬼也不同些。」麗卿正在那裡胡鬧猜疑,遠遠見廳柱上頭貼著一對春聯,定睛一看,上面寫著道:

西子去時遺笑靨,謝娥行處落金鈿。

麗卿不覺大笑道:「你看柱上春聯,斷是青樓無疑矣。」扯了遠思、又張,大膽踱將進去,早是驚動春閨仙侶。倚妝雖則低著頭不,先已瞅見麗卿,心中已是十分注念,但不出口。直等眾姐妹笑臉嫣然,聞聲啟問,方才假意錯愕,起身向前說道:「阿誰少年?從何處來?妾等素昧生平,何幸降臨玉趾?」麗卿聽見這個嬌嬌滴滴的聲,魂靈早已被她勾去,舌翹心戰,不知所措。停了一會,回她說道:「小生久慕瓊宮,無由造晤,今日竭誠專訪,幸得睹面,不負此生。但我又見諸英畢集,案頭筆墨淋漓,定有佳韻在此,未知肯不吝瓊瑤,使得小生一披珠玉否?」倚妝回顧諸姐妹含笑說道:「妾等下裡巴音,何敢班門弄斧,不堪呈教,見笑大方。」又張道:「麗兄既請教慇勤,不必過謙了。」

唼笑向袖中取出一張箋張,雙手遞與麗卿。麗卿手雖接著花箋,卻一眼釘在倚妝臉上。卻不知又張在麗卿手中,輕輕的將這箋兒預先拿過運了。遠思把手在麗卿肩頭上一拍道:「麗兄,花箋掉下地了!」麗卿吃驚一看,自家大笑起來,連倚妝眾人也都笑個不了。麗卿道;「此是何物?輒敢偷去。」又張道:「誰教你不小心?」遠思道:「麗兄若肯深深作又兄一個揖,我卻勸他還你。」麗卿假作正色道:「眾姬在前,休得取笑,快把詩出來,一同看便了。」又張戲著這臉對麗卿道:「看便就看,卻是便宜了你些。」取出詩來,三位攢做一堆,看那箋上半真半蠟,寫著五言律詩一首。三個一字一讀,讀到中間一聯:

遠水浮仙倬,寒星伴使車。

二語,麗卿拍手狂叫道:「只此二句,真五律長城,即使青蓮仰雲攻之,毋能頹其一雉。彼薛濤而下,可置勿論也。」看到詩後又有「花社四集,倚妝漫草」八個字。麗卿失驚,指著對遠思、又張道:「原來就是她!詩既清麗,楷書又妙,名下無虛士,信然,信然!」

倚妝道:「賤妾俚言適足以污尊目。」隨將手指著文娟、弱芳道:「此二妹所作更勝妾百倍耳。」又張、遠思道:「正要借觀。倚卿所舉一定不謬。」連索二姬詩稿。二姬向案頭取付倚妝,笑對倚妝說:「姐姐佳詩固足供名流清賞,如妹妹輩不過效顰,何苦定要向人前獻醜耶!」倚妝也不回她,竟遞寫遠思、又張。二人各爭取一首。遠思所接是弱芳的詩;又張所接是文娟的詩。好像得了一件寶貝一般,各人珍藏讚歎。只有又張仍恐麗卿照依自己搶詩的法門,只顧偷眼看那麗卿,只見麗卿還是雙手捧著倚妝的詩箋,口中咿咿唔唔。

倚妝對麗卿道:「半日接談,尚不知三位郎君尊姓貴表?」麗卿道:「那一位是張又張相公,那一位是遠思梁公,小生就是余麗卿。」倚妝驚訝道:「原來就是余相公!妾與郎君神交已久,若非素有姻緣,何由得此邂逅!」麗卿因攜倚妝手,向闌干幽靜處,低語道:「與卿乍面,似有夙緣,便我不勝心醉。但卿如此才華,如此儀容,寥落風塵,我於倚妝,寧不心碎!」倚妝見麗卿說到這個所在,不覺潸然淚下,對麗卿道:「賤妾誤落平康,實由命薄,但妾非不欲了此火坑,每見纍纍薄情,無一可托者,不斯幸會郎君,此身諒不作章台剩柳。倘君不以賤妾為可鄙,或尊夫人大度肯見容,妾願備員小星,終身有托。自薦之恥,不識君能見憐否?」麗卿正要回答,忽見遠思攜了弱芳,又張攜了文娟,一路大叫將來:「你二人在此說些甚麼心事?」麗卿說:「我兩人說的就是我兩人的心事。」大家笑了一場。倚妝道:「妾家即在東鄰數武,何不偕二位尊朋同到寒舍為竟日之談,一洗心曲。不知尊意若何?」諸姬各自星散,三生躡跡尾隨到門。但只見:

珠簾半卷,飛來紫燕雙雙;繡幕低垂,驚起黃鶯個個。窗明几淨,墨舞花飛。絕不同繡戶深閨,卻宛似西園東閣。進了門,媽媽出來各問姓氏,相接慇勤,開筵密款。三人在坐間還是讚歎不已。麗卿因對遠思道:「弟恨飄流一生,尚似浮萍浪蕊,而倚妝天上奇葩,偶爾誤落塵凡,不可多得。姻緣天合,諒必心許。但花間吟詠,還是私社,必經品題,方可流傳人世。當即令稗官氏編入艷異集中,作一段佳話。明日弟當捐千金之資,會集諸姬,比例分房棘試,使英雄入彀者,各給花紅彩帳。效曲江聞喜宴,題名雁塔,以紀一時盛事,庶不負眾姬平日一片苦心也。」兩個鼓舞從事。倚妝見麗卿這段光景,已知他不是薄情種子。風流都雅,更是死心塌地。而弱芳、文娟卻又與那遠思、又張交頭密語,促膝深談,各自心照不宣。文娟道:「評花應試,允為快舉。我們雖則不才,亦望帶挈,照像求選科舉的士子,望乞太宗師老大人,千載奇逢,一視同仁。倘蒙收錄觀場,曷勝焚頂。」大家哄堂大笑,酒闌言別。麗卿已去料理一應科場事宜,好不匆忙。但不知風流舉動究竟何如,且再看下回分解。

花開花謝誰為主,若個憐花花不怵。

謾道嫦娥終不嫁,書生早已傍蟾宮。

女郎棘試,從來罕事。楊用修春容簪花,木蘭女戎裝遠戍,其中以男作女,以女作男,固稱絕世奇談,然未有如麗卿花案舉動之驚天駭眾者也。千古韻事,倚此韻筆,乃傳不朽。

《花案奇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