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慧女心靈用假聘消真禍 奸人計拙裝暗鬼哄明人

第六回 慧女心靈用假聘消真禍 奸人計拙裝暗鬼哄明人

詞曰:

貪眠一枕,思涼一扇,既已滿其所望。捕風捉影任慌張,自包管輕輕而放。

好形容憐才模樣,裝得未嘗不像。誰知明眼吐還吞,絕不許金鉤釣上。

右調《鵲橋仙》

話說長孫肖被縣尊著人押出,限三日內要交玉支璣。要出揭貼到府上去講,差人又押住不放。欲要央人情來說,管侍郎又進京去了,別無相知。東邊講冤,西邊說屈,倏忽之間就過了兩日。到第三日上,差人也不管有無,竟押他到縣裡來。李縣尊坐在堂上看見了,就問差人道:「這玉支璣有了麼?」差人稟道:「還不曾有。」李縣尊因又問長孫肖道:「這玉支璣端的還是有,還是沒有?」長孫肖道:「怎麼沒有!」李縣尊道:「既有,為何不取出來完庫?」長孫肖道:「有便有,卻是我祖傳的故物,又不取之庫中,為何完庫?」李縣尊道:「我庫中失了玉支璣,你家現有玉支璣,就不是庫物,也該取來一驗,為何抗違不肯取出?」長孫肖道:「未奉之先,已作聘財用去,教我怎生取來?」李縣尊道:「你作聘誰家,可報上來,待我差人去取。」長孫肖道:「又不是賊贓,又不是盜物,叫我報些甚麼。婚姻吉禮,怎說個差人去取。老父母大人,無非受人之托,借此辱我。我辱便受了,只要老父母大人常常在此作父母便好,只要我書生常常貧賤才好。」李縣尊聽了,愈加惱怒道:「書生何一狂至此。你就中了舉人,進士,也難為我父母不得。這且不與你計較,只是你盜了我庫中的玉支璣,卻要還我。你倚著是前官的兒子,道我不便責罰你麼!我如今只申文書,解你到府堂上去,只怕盜庫有贓,就要死哩!」一面說,一面就叫刑房寫文書。

正亂著,忽見一個老家人手捧著一個小錦包袱,一個名帖,當堂跪下道:「有事稟上老爺。」衙役先取名帖上去。李縣尊一看,見是管侍郎的名字,就問道:「你家老爺已進京去了,又有何事稟我?」老家人道:「正為家老爺已進京,家小姐有事要稟老爺,不敢擅專,故先以家老爺名帖稟明。」李縣尊道:「你家小姐有甚事稟我?」老家人道:「這長孫相公,家老爺一向請他作西賓,教小公子,是老爺知道的。後來家老爺因愛他有才,又將家小姐許嫁與他。家老爺臨行,長孫相公恐盟言無據,遂行了一件古物,叫做玉支璣為聘。家老爺原是愛親做親,故不論貴賤好歹,竟受了付與家小姐收藏。家小姐昨日聞得老爺庫中失了玉支璣,問長孫相公追求。長孫相公又行作聘財,不便復取,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爺查取,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爺查驗。若果是庫中之物,求老爺念同官之雅,還庫消牌。若不是庫中之物,求老爺給還別追。」說完遂將小錦袱呈上。李知縣見了大喜道:「這才是道理,畢竟是閥閱人家不同。」因開錦袱一看,見是一塊美玉,上面刻著玉支璣三個篆字。他原是□□,哪裡認得真假。見有一個玉支璣,就收了道:「正是它,正是它。若論長孫肖私盜官物,本該申上司定罪。姑念前官體面,又要看管老爺西席分上,趕出去不究了。」長孫肖見玉支璣被知縣留了,急得只是亂跳道:「也沒個官體,怎麼妄認民物作官物,竟白白受去。」還要奔上堂爭講,當不得許多皂隸你推我捺,早趕出縣門之外。正是:

愛民如子念民生,始盡人間父母情。

名義緣何都不顧,虎威狐假只橫行。

李知縣趕了長孫肖出來,然後叫禮房取一個名帖答還管侍郎。又對老家人說道:「你回去可拜上小姐,這長孫肖狂生也。既聘物還庫這婚姻還須斟酌。」老家人謝了,回家報知小姐,小姐微微付之一笑。

且說長孫肖回到館中,只認做玉支璣被縣官詐去,十分怨恨道:「天下贓官雖有,卻從不見這樣無廉恥的贓官。庫中又不失物,卻假此詐人。他若真解我到上司去,我只求他庫物的冊籍一查看,可有個玉支璣在上面便明白了,只恐連他這知縣也做不穩。」因對著學生管雷埋怨道:「你姐姐的膽子也太小,為何忙忙的就將我一個玉支璣送了出來。」管雷道:「姐姐說,若不送出這玉支璣,先生縱不怕他,也要費唇舌與他爭論。況李知縣既搽了一個花臉,若是沒些因由,怎好歇手。故捨此一塊玉與他,且賣個乾淨,再作區處。」長孫肖道:「這玉支璣,你們仕宦人家看他不在眼裡,卻實實是我長孫氏一件傳家的玉物。況今日行聘到你家,又有許多名義在上面,怎輕輕說個一塊玉。」管雷道:「先生說的是前日行聘的玉支璣麼,這個自然是一件寶物。家父受了,付與家姐作鎮紙,朝朝玩弄,愛不釋手,誰說一塊玉。說一塊玉的是今日送與李知縣的。」長孫肖聽了,又驚又喜道:「難道送李知縣的又是一塊玉?」管雷道:「那是一個假的,若真的豈肯輕易送出。」長孫肖疑惑道:「若是假的,李知縣為何欣然領受?」管雷道:「這話,門生也曾問過家姐,家姐說,若是庫中果有一個玉支璣失去,便有識認。此不過李知縣受人請托,借此胡賴,焉能辨別真假。故說得對針,便胡慮受去。」長孫肖道:「既送去是假的,這真的如今何在?」管雷道:「現在姐姐房中。」長孫肖沉吟道:「果然在麼?」管雷道:「難道門生敢欺先生。先生若不信,待門生取來與先生看看。」一面說,一面就走入去,取了出來,與長孫肖看,道:「這不是真玉支璣麼!長孫肖看見是真,只喜得眉歡眼笑,手舞足蹈。因稱讚道:「你令姐真同仙人了。既有前日詠雪之詩才,又有今日解紛之妙智。一團靈慧,匪夷所思。使人自□身心,頑石朽木矣。愧殺,愧殺。」自此愈加敬重,且按下不題。

且說李知縣,既追出玉支璣,便即刻差人報知卜成仁,要做個天大的分上。卜成仁見說追出玉支璣,只道長孫肖沒了把臂,歡喜不過。因又請了強之良來,與他算計道:「長孫肖行聘的玉支璣,已被老李追出來了,這段婚姻,已算得有些沒趣,如今卻將何計,再去算他一算?」強之良道:「懸殊問你,他的玉支璣又不是真正庫物,長孫肖為何就肯輕輕送出。」卜成仁道:「長孫肖哪裡就肯送出,被老李百般勒逼只是不肯。轉是管小姐聞知其事,恐怕累及,故叫一個老家人當堂呈出。」強之良聽了大喜道:「既是管小姐肯叫人呈出,則管小姐看得此物不重,而心已活矣。為今之計,只消再去散謠言,布虛影,兩邊播弄,則此婚將不搖而自動矣。」卜成仁道:「這謠言虛影,卻怎生布散?」強之良道:「不打緊,只消兩個朋友,只說慕他之才,與他交結,將他引離了管侍郎之館,東西遊蕩。然後再假作他輕薄管小姐的詩文,或是另自求婚的言語,使人流散入管小姐之耳,則管小姐自然聞之不喜而變心矣。再托極能言的謀婆,去誇公子的富貴多情,並愛慕之私,則不怕他少年閨秀,不慢慢捨短而從長矣。」卜成仁聽了大喜道:「真是神鬼不測。但如今要引長孫肖遊蕩,央別朋友又不如就央兄之有竅。」強之良道:「就是小弟也可,但須有一個所在著落,方可留連。」卜成仁道:「這青田縣,小弟有個東莊在此,不知可好?」強之良道:「既有寶莊,自然妙了。但不知寶莊在於何處?」卜成仁道:「不遠,就在這青田城東,只好二三里,一路嬌花新柳,頗堪游賞。」強之良道:「既有此妙地,兄可先往東莊,備下酒餚。待小弟去作漁父,將他引來款留兩日,透出他的詩文言語來,便好散佈去,以為指實。」二人算計定了。

到了次日,強之良果拿了一個名帖,竟到管侍郎館中來拜長孫肖。長孫肖迎著道:「強先生久違了,一向為何不蒙一顧?」強之良道:「前日領教長孫兄風流儒雅之章,便已心醉。後又傳聞管侍郎采葑秣馬三詩,愈令人渴想,幾欲追隨左右,以明景仰,苦為塵俗所拘,不能如願。今幸片時擺脫,又見風日甚佳,故特來求教,以消積況。」長孫肖道:「過蒙獎誇,感激不勝。又辱下臨,更不敢當,但不知強先生尊府何處,乞示知,以便竭誠進謁。」強之良道:「小弟蝸居,甚是委曲。無忝兄既辱賜顧,小引願自為引導。」 

長孫肖既說出要拜,又見他不辭,怎好縮住。候館童奉過茶,隨取了一個名帖,自袖著遂同強之良走了出來。走到東城門口,強之良因說道:「長孫兄下顧的盛意,小弟已領了,何必定到寒舍。況此時風日正美,何不同出城外閒步兩步,使小弟得親近片時,便勝於垂顧多矣。」長孫肖笑:「借他途以代升堂入室,恐無此趨拜之理。」強之良道:「所差者門戶耳,然步亦步,趨亦趨,較之孔子之闕亡而往,豈不更為親切乎。」二人相視而笑,遂平攜著手兒步出城外。行幾步,看看花。又行幾步,看看柳,早不知不覺走到東莊門前。強之良只推不知,假說道:「好個齊整莊院在此郊外,我們進去步步,將也無妨。」 

遂相攜入去。剛入到堂前,只見堂上走下一個人來,笑笑道:「二位仁兄,何為有此高興,直走到這裡?」長孫肖即將那人一看,方認得就是向日為求管侍郎婚姻,做詩不出的卜公子。因說道:「小弟偶同強兄閒步,卜兄也為何有興到此?」卜成仁道:「此即小莊也。小弟避俗,時時住在這裡。」強之良道:「原來就是寶莊,這卻妙呀。」卜成仁因請二人到堂上去相見。相見過,三人坐定,莊童奉上茶來。茶罷,卜成仁又引二人到各處去賞玩。強之良到一處愛一處,讚不絕口,長孫肖也未免要品題幾句。又吃了一道茶,長孫肖就要起身。卜成仁忙留下,說道:「長孫兄敏捷雄才,當今之太白也,特未遇耳。小弟愛慕,不啻飢渴,每欲趨領大教,以快平生。但恨前曲有管老求親一番之芥蒂,不欲造其門而登其堂,故抱歉至今。今幸無心中得枉長孫兄之駕,此天遣慰我之飢渴也。正好屈留,以為平原丁日之飲,何便輕言別去。」長孫肖道:「承卜兄著著深情,亦不忍言去。但恨館事牽連,不能從心所欲。」卜成仁笑道:「吾聞孔子師之祖也。東西南北任其周行,亦未嘗死守洙泗,何無忝兄坐守也。不敢有離書室,豈學生乃侍郎之子,能責備先生耶?」長孫肖道:「弟子焉敢靚先生,但先生失職未免自愧。」強之良道:「無忝兄急急欲歸,是要盡師道。卜兄諄諄留飲,是要盡主道。依小弟論來,天色尚早,略略痛飲一番,待小弟相伴而歸,便不失師道、主道並小弟的友道俱盡了。」卜成仁聽了道:「這一說還略通,且飲起來再看。」長孫肖沒奈何,只得又坐下。須臾酒至,卜成仁送席,就送長孫肖在第一。長孫肖忙推辭道:「強兄年長,小弟怎麼敢占。」卜成仁道:「強兄年雖長,卻是青田本寺人,怎好僭客,只得屈在第二席了。」長孫肖道:「強兄也曾會過兩次,並未敢僭,今日怎好破格。」卜成仁道:「兄說會過兩次座位,俱序兄於強兄之下,再無別人,一定就是管春吹家裡了。」長孫肖道:「果是管老先生座下。卜兄為何知道?」卜成二道:「從來客不序少長,然而客無定處。本家則以鄰家為客,本邑出以外邑為客,本郡則以外郡為客本省則以外省為客。聞長孫兄滄州人也,不獨非本邑本郡,而且非本省,奈何序起長幼來,不知禮之甚矣。管春吹官至春卿,禮之宗伯也。豈不知此乃序兄之坐,不序地而序長幼者。因恃官尊欺兄寒素,而仰館谷於彼,故任意輕薄也。」強之良聽了,連連點頭道:「卜兄高論,足開茅塞。今日始知五向僭坐之罪,皆為管春吹所誤也,無忝兄快請改正坐了,前罪尚容荊請。」長孫肖見他二人如此說,料推不去,只得坐了第一位。

卜成仁坐定,又說道:「偶爾便飯,不敢親送。」因叫家人送酒,三人痛飲。飲了半晌,大家微有些酒意。強之良因說道:「我常笑人坐井觀天。今聆卜兄高論,方自笑從前識見實實坐井耳。」卜成仁道:「何以見得?」強之良道:「小弟因覓館煩難,見長孫兄只一首詩,便蒙管春吹尊之西席,資厚款豐,甚以為榮。據卜兄敘坐看來,轉以為輕薄,則小弟從前之見,豈非坐井。」卜成仁道:「據兄說來,管春吹一發太差。」強之良道:「怎見得太差?」卜成仁道:「敘坐不論地,以長孫兄今僑居青田,尚有可原。至於師嚴道尊,執贄拜求,尚恐近褻,哪有個考詩而定之理。若延師必待考詩而後定,則其心眼觀師,直如奴隸矣。嗚呼,可也莫說小弟得罪,長孫兄是有志之士,為何苟就?」長孫肖道:「卜兄這論,正論也。所言之志,無以奪之志也。但憑弔古今,賢人君子之出處,實萬有不齊,亦難執一而論。譬如孔子問禮於老聘,未聞執贄有禮。黃石教於子房,止取進履之恭。或千里而求,或一言而合,大都不從虛文,而貴深知。小弟異鄉枯鮒,寄跡村蒙,自分孤生獨死,不期偶遇管宗伯,止一見便爾垂青。若論其高義,雖執鞭亦所甘心,何況西席,何況末席。即其考詩,亦不過借此以為去留,實非逞金紫而辱絳帳。故小弟訓詁於此,但思感知,而不敢苛求其失禮也。不知是否,乞二仁兄教之。」卜成仁聽了,大笑道:「長孫兄英雄也,何說此庸人之語。」長孫肖道:「何謂庸人之語?」卜成仁道:「長孫兄若不見罪,容小弟說來。」未知所說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