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代筆子到手功名
借枝培植望花開,究竟功名屬有才。
本是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話分兩頭。再表秀童的哥哥石愛冰,與郁氏在家,自從逐出兄弟之後,竟置之不理,並不訪訪他在那處安身,一味得他不在眼前,愈覺歡喜,夫婦心中快活不過。愛冰依舊出門生理,載著一船貨物,要到南直一帶發賣,由長江而行。一日無風靜浪,正行得安穩,忽江中鑽起兩個豬婆龍來,愛冰是出過門素常見慣的,也不在心。忽然東邊又鑽出一陣,西邊又鑽出百千,頃刻間,滿江水面上,擺得烏黑,竟不知有幾千百萬隻在水面浮來,漸漸浮至愛冰船旁。愛冰與船家連道:「不好,不好!快些收港。」不曾說得兩聲,船底下已浮起四五十個豬婆龍,將嘴輕輕一拱,登時船底朝天,是物落水。幸虧一個船家善水,搶在一塊板上,亂喊救人。才招呼得幾隻漁船來,將愛冰與眾人救起,一個未損。但是,那些寶貨已盡數發脫與水晶宮內,愛冰止逃得一具性命,又沒盤纏,一路討飯回家。來到自己原居,只見是一片火燒紅地,嚇得魂不附體,忙去尋訪妻子,卻見郁氏焦頭爛額的從鄰家哭將出來,訴道:「昨晚一些火燭沒有,不知怎的就平空燒將起來,連被也搶不出一條來,卻只單單燒了我們一家,連我也幾乎燒死。你怎這般光景的回來?」愛冰大哭,也將覆舟之事說起,二人痛哭不止。正是:
老妻在火星廟內幾死,丈夫從水晶宮裡逃生。
原來石家雖富,俱是浮物營運,並無寸土之田,愛冰被水火兩次玩耍,竟玩得精光,夫婦二人又沒處棲身,暫屈破廟一樂。愛冰與郁氏算計,有宗帳在處州,不若二人同去取討,還夠做些小營生。郁氏無奈,只得依允,夫婦一頭討飯來到處州,尋主家住下。主人憐他落難,盡心與他討帳,不想本處年荒,陳帳難討,討得來只夠二人吃用。主人家甚不過意道:「這討來只夠盤纏,且是所欠不多,討完時,何以度日?不若依我,且靠在一個財主家種田過活。」石愛冰少時,也曾做過莊稼,夫妻二人倒也會做,當下主人領到大戶人家,佃他幾畝田耕種,牛只耕具俱全,借石飯米他吃,到收成日還他。余外主佃均分,半年辛苦半年閒,只得將就度日。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且說秀童在戚府與化成甚是相投,就是戚公夫婦只把他作子侄看待,每日家與化成平起平落,好衣美食。若得空時,便與巧雲一敘,好不快活。不料戚公大兒子戚可成之病,懨懨不起,不上半年,卒於僧捨。戚公夫婦與桂鄉宦悲痛不止,從厚殯葬,只苦了桂小姐,做了半年活孤孀,如今竟要作真孤孀了。正是:
生前未結鴛鴦錦,死後空啼杜宇紅。
不題小姐之事。
且說戚公自從沒了大兒子,一發上心要管教小兒子,爭奈玩心不改,鈍質如初,雖有父親與秀童整日與他講解,終成朽木難雕。一日,科考將臨,府縣要考童生,不免叫秀童頂替。府縣俱是案首,戚公大喜,只候宗師按臨,準備兒子准學。不想宗師甚是利害,考時十名一連查對年貌無弊,方許放進。有一名詐冒,十名都不許進場,還要枷號重責,不論公卿之子一般責治。戚公無奈,只得向府縣討情,說有個親侄才來,求他護送入院,把秀童改名戚必成。進場時,一人一個卷子,領了題目,必成一揮而就,悄悄遞與化成謄寫,也將必成做他一做,一則可消遣,二則省得要帶白卷子出去,又耽干係。遂低著頭將必成的那一卷,一真一草也登時做完,側著頭看一看化成的卷子,還沒有謄寫完,又守有好一會,方才寫畢。二人交了卷,恰好頭牌開門,遂欣然踱出。
歇上兩天,宗師發出複試案來,卻又是兩名該取。戚公方知秀童連那一卷鬼名,也做在裡頭,到複試之期,也只說不過應點之事,對對筆跡而已,故不把放在心上,且由他二人同去,燥燥牌,況秀童進去又可以壯壯化成的膽。待到進學之際,只將必成推個病亡便罷。誰知二人進到院中,宗師甚是得意這兩卷文字,又見俱是十四五歲的幼童,越發歡喜,就喚到案棹邊,當面複試。另出一個試題是:「童子六七人」。又賞了許多果餅,安慰他用心作文。化成還不知利害,只是愁自己做不出的苦,倒是秀童反替他耽著一把冷汗,甚是憂心,沒奈何只得將必成的一卷,自己冒認著匆匆做完,送在宗師面前。宗師見他敏捷,第一個是他先來交卷,就喚他站立案旁面看,著實稱揚,拍案叫快,就取筆在卷面上寫了」取進神童」四個字。因問道:「你是戚祈庵什麼人?」秀童不好說是小廝,只得權應道:「是螟蛉之子,排行第三。」宗師又勉勵他道:「你文才可中得的,切不可因得一領青衿自足,回去竟要用心讀書,本院自與你一名科舉進場。」秀童謝了一聲,又歸本應,坐著呆守化成。望著他才做得兩行,心下好不著急。宗師原愛這兩卷,見秀童這一卷已完,那一卷還不來交,心內詫異,偶抬頭一看,見只寫得兩行草稿,遂等不得,叫先取來看。卻只得一個破承題,上寫著道:
童子六七人
以細人之多,其妙也非常矣。夫童子乃細人乎。吾知其妙也,必然矣。而點之所取,諒必有果子哄之之法耳。
宗師看了大笑,拍案大怒道:「這等胡說,還拿來見我。可見前日之作,顯然有弊,本院也不細究,只將你敲斷兩腿,枷號兩月,問你個不讀書之罪罷!」正要行刑,那秀童嚇得著慌,竟不顧利害,跑來跪下痛哭,情願替打。宗師又動了一個憐才之念,便發放化成道:「本待敲你個半死,姑看你父親與兄弟面上,饒你這狗腿,回去讀他二三十年書,再來觀場與考罷了。」遂大喝一聲,逐出。秀童就領著化成,忙忙出來。化成嚇得尿屎齊來,臉如白紙,戚公聞知,也驚得魂魄飛揚。化成回家,竟驚嚇了一場大病,險些上饗。閒話休贅。
且說到發案之日,必成竟是案首入學,且以儒士許送進場。過了兩天,又值學裡迎送新秀才,戚公因秀童是宗師得意取得案首,不好不到,恐怕推托反要查究弄出事。沒奈何,只得將錯就錯,認為第三公子,分付家人稱他做三相公,一般也送他進過學,迎將家來,淡淡了事。只有玉香小姐,見陪嫁小廝進學,心中又奇又喜,笑腹疼;更有巧雲,越發喜歡不過。戚公夫婦因為兒子受辱,體面不雅,反悶悶不悅,沒得遮蓋,只得轉拿必成出色掩飾人的耳目,也做戲飲酒,忙忙過了些時。轉眼場期將近,戚公夫婦一索做個好人,愈加從厚,就如親子一般,是事替他備辦,毫不要他費心。又撥了幾個家人服侍,一路軒軒昂昂,到省下場。到臨三場完畢,發榜時,必成竟中了第三名舉人。在省中謝座師,會同年,公事忙畢,就回家拜謝戚公夫婦,又到龍泉本縣,去拜謝桂公夫妻。舊主人主母桂公,這老人家見面,執手大笑,必成也以子侄禮拜見。次日就到哥嫂家來,誰知連房屋也沒有了。詢問鄰人,俱說他自被回祿之後,就不知去向。必成吃驚歎息,又去拜望田先生,那先生已於上年三月間歸世了。只存揚氏一人,雙目已瞽,坐在家中,饑寒窮苦,十分難過。聞得來看他的新舉人,就是那個吃閒飯的小廝,又驚又羞又喜,沒得掩丑,就倚著告訴苦楚,悲悲咽咽,哭將起來。必成勸慰,當時備了祭禮,到田先生墳上哭奠一番,反贈了楊氏三十金,送他為養老之資,遂仍舊回到桂家。住有數天,才動身歸家,別卻戚公與夫人,匆匆進京會試。及完卻場事,卻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好不得意。待過忙完,就選了浙江處州府青田縣知縣,領憑出京,先到家拜見戚公夫婦,欲要請他同到任所報恩,戚公夫婦苦苦辭了。必成意欲問戚公與夫人討巧雲隨去,惟恐桂小姐不肯,又不好自己啟齒。正在躊躕,恰好桂公聞得必成回家,親來賀他。必成心中暗喜道:「好了,待明日且央他去說巧雲之事。」遂放開懷抱不題。
再說戚公見桂親翁到家,忽提起一事,對夫人商議道:「我想兒子已死,少年媳婦留在家不是個了局,今日必成既認為義子,且又發達,何不一索結些恩惠,叫必成感激我二人。待我明日竟對桂親家說,將媳婦許配了必成,卻依舊還是我們的媳婦了,你道何如?」夫人甚喜。次日戚公果然去說,桂公欣然應允,戚夫人隨即去喚必成來,對他說明。那必成正為巧雲事尚恐小姐作難,今聞將桂小姐竟許他為妻,險些連魂魄也喜散了,不覺竟要樂得發狂起來。戚公因他憑跟迫促,遂忙忙擇個吉日,將桂老夫人也接將來,結綵懸紅,替必成畢姻,仍將巧〔雲〕陪嫁。正是:
昔為轎後人,今作床上客。
當日大吹大擂,賀客盈門,本府官員無不登門賀喜,滿堂戲酒,直鬧至更深方散。必成忙忙進房,摟著桂小姐,笑嘻嘻的上床去掛新紅了。這一夜之樂,比中舉中進士還更美十分。怎見得:
含羞解扣帶笑吹燈,一個遊蜂狂蝶,等不得循規蹈矩,一個嫩蕊嬌花,耐不得雨驟風狂。生棘棘,靈犀深透;急煎煎,血染郎裳。
次早,必成見桂小姐新紅點點,一段嬌羞,愈加疼愛。待過三朝,就別卻戚公夫婦與丈人丈母,帶著玉香小姐與巧雲,一同匆匆到任。未及兩月,又求了小姐之情,將巧雲也立為側室。
一日在堂上審事,審到一件佃戶掛欠租豆,反毆辱主人之事。及將佃戶帶進來時,原來不是別人,卻就是那個最疼兄弟的愛冰哥哥。必成心內大驚,且喜竟毫無介懷之意,立刻退堂,將哥哥接進,二人相抱大哭。必成問他怎的在此,嫂嫂在那裡?愛冰見官是兄弟,赧然無地,哭訴情由。又道:「近因台州那主人帳目還清,我與你嫂嫂坐吃山空,又沒得盤纏,虧那主人家有個親戚在這裡,就薦我來替他種田養生。近因手頭甚空,將租米吃去若干,所以掛欠他些許,他就送我到官。今日幸虧天有眼睛,叫你做了官,使我遇著是你,不然我今日這場苦刑,怎麼挨得過去?可憐你嫂嫂還在他家愁死。」說罷大哭。必成再三勸慰,即刻差人打轎將郁氏接進衙去,嚇得那家登時請死。必成也不究理,又替哥哥賠償他租米之數,用好言寬慰而去。這郁氏進衙,見叔叔做了官,又羞又喜,登時將那一片壞心,改變了一片婆心,一味撮臀捧屁,惟恐奉承不周。必成領桂小姐與巧雲重新拜見哥嫂,也將前前後後的事情細細告訴,就留哥嫂在衙中居住,全不記念前仇。
在任三年,連生二子,因他做官清廉,政聲大樹,撫按薦舉,朝廷來行取進京,時必成才二十二歲。又復了自己本姓,回去祭過祖,就捐千金起個伽藍廟,報答佑佐庇助之恩。那寂然和尚,嚇得逃往別處,不知下落。羽沖也不究問,匆匆又收拾進京做官,數年之間,已做到御史開?,一直做到都堂。一夕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