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立昌中校燕姊爭名 慕時下風鶯娘放足
歲在宣統紀元之第一年,暮春時節,天氣艷陽。余自津門南下,道出香海,客舍寥寂,而十里洋場,又囂塵而厭,因信步走西城濱沿岸,希冀於郊外清曠之所,略吸些新鮮空氣。倏忽至一處,但見疏竹橫斜,雙扉半啟,欣然入,則芳草鋪青,柳條裊碧,晚霞散綺,夕照留紅,相掩相映,幻作蒼翠金黃色。小小園林,春光秀媚,真不數蘭亭別墅也。四顧樓台沼榭,對峙東西,蘚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鳥飛鳴上下,鏘然有聲。周圍九曲橋通,二尺許鐵欄杆,密佈岸側,似小森林狀。中有洋式三層樓一座,俯臨池水,高聳雲霄,光燦爛紅綠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數楹。雕樑畫棟,幽靜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處,曲折迤邐,流覽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別有,較新辟之留園、小華園,風景更增十倍。而徘徊瞻眺,四無人影,隱約間微聞簫聲、笛聲、絲竹聲傳自樓頭,悠揚入耳,心異之,行近沿廊,從洋樓下穿向北面,而六樂齊秦,清脆其音。一曲昆腔,似是待月張君瑞,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顧曲周郎,一二風雅者流,藉此破岑寂而消永畫,復繞樓行,轉北而南,猛聽得鶯聲嚦嚦,雀興濃濃,禱四戲,祝三元,呼龍喝鳳,指東話西,忽拼忽拍,忽吃吃笑,語聲低細,不甚了了。欲窺之,而窗內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潛身戶外,竊自門隙中,悄睨內容,則見花圍翠繞,簇簇團團,紅粉佳人,青年志士,合一爐而冶之。滿腹疑雲,霎時湧現,私念香海所謂某總會,意在斯歟,否則亦某總會之流亞歟?正疑念間,室內時計錚錚鳴四下,余返身出,略舉首斜瞬牆隈,驀觀白雪雪粉牌,兩旁高掛,開宗明義第一行,大書著昌中女子美術專修學校,休憩室簡章,下列規則十數條,卻寫得嚴肅整齊,說得堂皇冠冕。此情此景,接觸眼簾,悲慨尤懼,百感交集,腦節中又震動勃勃,如猝攖電氣一般,癡視呆立,此身幾不復我有。良久始歡息出後園門,歸余客舍。
嗟乎,昌中女校之怪現象,曩曾得諸香海某君之口述,竊意其為齊東語,為子虛談,悠悠者不足信,我可敬可愛之女生,決不失其可寶可貴之人格,乃以今日所聞所見者登諸夙,昔余友之評論,蓋大非無因矣。敢詮次其語,以當余作現形記之材料,並題一絕,聊志感慨,詩云:
艷說維新蘋玉姬,心傷目炫狀離奇。
八圈麻雀聲聲笛,女學萌芽斷送時。
看官們,你們要知這現形記,並不是戲弄女界,把神聖不可侵犯的女學生,平白空空,謾罵他起來,都只為尊敬他,愛護他,獨一無二的抬舉他,所以他有些兒好處,就要替他表章表章,有些兒壞處,也要替他評議評議,斷不忍一筆抹殺的。總而言之,不外乎激勵他們的意思。余惟顧現形記出現,而全國女同胞腐敗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圖銳進,淬精勵神,共勉為完全無缺,高尚優美之好學生,即此便是余一部現形記的宗旨。宗旨既明,這鬼域記上事實,須逐一鋪敘出來。看官請聽。
話說那上海地方,風氣開通,較內地為早,學堂發達通國稱最。男學堂是大的中的小的,星羅棋布,勿必說得,就講到女學也日興月盛,綽有可觀,像那務本啊、愛國啊。科學也美備,教法也認真,歷屆畢業,女人才倒培植得不少。倘然全體女學都能夠這個樣子,豈不是我中國的造化呢!無如好的好、壞的壞,天底下的事情,萬難一律完美,便是我方才說的昌中女學校,看他表面卻也新氣一團,沒甚指摘,內中也很有幾個品端學粹的好女子,替學堂生色生色,單差辦理的人,專為個人名譽起見,只圖學堂成立,便算了事,那管理教授上種種方法,都不大注意,因此積久成頑疾,就弄出多少怪現象來了。原來這昌中女校,是戊申下學期創辦的,校中主持人,卻是一位似玉如花,已故道台的側室,名喚金燕姊。燕姊自小被無賴金某賣入勾欄,蒼芳群中,艷幟樹第一,其時津海關道回某,方去任錢南,僑居滬上,一見大賞識,乃出巨金為燕娘脫籍,蔡家中故有大婦,然無子,納燕後,始連舉兩雄。未幾,錢夫婦相繼死,一切家政經紀,悉歸燕姊掌握。蔡素以宦囊已豐裕著,產業地皮,多至盈千累萬。女界交際場中莫不擅附蟻趨,爭仰望燕夫人顏色,惟有某宮保、某大臣、某某諸觀察之夫人女公子終因他出身污賤,鄙不與齒,燕姊憤憤道:「彼何等大人物,敢小覷我,拼喪番餅兩萬枚,為我二子各捐一道員,便紅頂花瓴的太夫人了。再不然抵莊攆金錢,入京大運動,安見我家襁褓小兒,不可以立致督撫呢。」
燕姊且憤且語,居常鬱鬱,回轉來一想,瞧瞧現今世界,做官也沒甚希奇,不論上下流社會,說起了官,總罵得他狗血噴頭,比強盜都勝三分咧,倒勿如尋個機會,做些大眾有益的新事業,或者能振起名譽來呢。想定了主見,卻並沒有什麼事兒可做。可巧那一天他帶領二子,到虹口博物院去逛逛,路過黃浦江邊陡見素車白馬,冠蓋如雲,一連串從對面來,最後一乘轎式輕車,車中端拱一軸鉛筆畫像,皤然一老,活脫如生。車旁數起軍樂隊,儘是學生模樣,銅鼓咚咚,喇叭嗚嗚,追輓歌,哀悼歌,聲慘慘似抱痛無涯的。燕姊諦聽之,方知是工界偉人楊斯盛之出殯,一時胸中頓打動了興學的觀念,喜極。歸與婢商,婢迎合意旨,竭力贊成,議既決,慌忙部署開辦。就將西門外舊有別墅,改作校舍,稍加以擴充,便像了個新學堂樣兒。其他聘請教習,購買圖書,更加不費吹灰之力,概可立刻辦到的。通通預備好了,隨即印刷招生啟事,遍貼城廂內外。不上一個月,竟熱熱鬧鬧的開校了。香海道以下,都親臨觀禮,遠近學生考驗入校,統計只二十四名,各科教員到差不多有十來位。燕姊觀此現狀,很不滿意,只好將就開了學再招罷。豈知橫也招,豎也招,勉強湊足三十之數,真真報浪底說頭學生荒年咧。燕卿想辦學堂的,最要緊便是學生,學生既少,面子上已覺不好看,怎能辦得起色呢?聽聽他們務本女塾裡,學生動輒逾額,相形見絀,心裡越發不快活,思來想去,並無羅致學生的妙法,沒奈何就裁免了學膳宿費,縮短些卒業年限,重訂招生新章,廣登各報,效學那輩做買賣的,減價招徠,諒來可以招得足額了。果然這信息傳到蘇州府底下,一個小小市鎮上,便觸動了一尊半舊不新的頑固老,那老人姓于,別號夫之。這夫之兩字,從王船山先生傳裡偷襲得來的。於夫之年近花甲,癖嗜科舉,連應了十七八回童子試,一領破碎青衿,還沒掙得到手,到後來壓末那科,唐學台憐他老邁,取了個末世的額外秀才,他就喜出望外,發報單,懸匾額,開筵宴客,做了一對乙已科佾舞生的銜牌執事,高插大門。看官們,你道可笑不可笑呢。這是閒話,不必細表。
且說那於夫之家計小康,單生一女,小字喚做鶯娘,年十九,貌頗少好,亭亭玉立,幼稚時也曾上過五六年的學,半本《列女傳》還讀剩三四頁咧。齒既長,針滿女工,了不措意,最歡喜向蘇州、上海,結女伴作無事逍遙游。於老鍾愛過甚,不忍稍加羈勒,而聽其自由。心又不安,因私下和老妻商議,妻笑道:「只是很容易的,何不送他到女學堂裡去,一來可檢束他的情性,二來可增長些學問,豈非一舉兩善呢?」夫之縐著眉頭道:「好是好的,單怕他沾染了學堂習氣,好端端女兒,造就成功個女革命黨,這不是頑耍的。」妻點頭道:「是。」
他們老夫婦正在密議,不提防隔窗有耳,卻被掌珠似的愛女鶯娘聽得明明白白,一字不遺,就跑進房來,和他老子鬧個不了,說道:「我決要讀書去的。」雙老拗他不過,也便依允。恰好那日於老在街坊上買了一張新聞報回來,無意之間,瞧見了論前告白上載著昌中女學校招生,仔細一看,學費也不收,卒業也迅速,便禁不住的哈哈大笑道:「真我兒之幸也,原有這種便宜貨呢。」
慌即說與鶯娘知道,鶯娘快樂非凡,似乎道有志向學個面孔。於老趕趕緊緊先寫了一紙報名條寄滬,再將入學的事,一莊莊的端整起來,然復選個吉日,搭汽車親送鶯娘到校。父女臨別,於老又叮囑了三仲大事:第一件是別學那秋瑾女子,開口革命,閉口革命,可知闖出事來,連我白髮老翁的鬍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雙剔透玲瓏的小腳,你當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淚,才纏得這樣的纖小可玩,切記這國粹,千萬要保存牢的。第三件務須注重中文,先把已讀未完的《列女傳》接續念下去,至於美術唱歌,大概是遊戲東西,就研究精了,也值不得一文錢咧,你也不犯著白白的糟蹋腦力了。鶯娘聞言,連道了幾聲遵命,於老也再不多囑,當日便趕回唯亭去了。
鶯娘既入校,揖見在校職員和諸女同學問問他們校中的規矩,及學科的門類,方知做學生的,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三小時的課,可也算得特別幸福呢。問了一會兒,忽瞧著那壁廂走過一位神彩秀逸的艷人來,向鶯娘上下週身瞧了幾瞧,便撲嗤一聲的笑道:「這位姊姊,莫非就是新入校的鶯娘麼?」鶯娘慌鞠著躬答道:「正是。」那女子坐了下來,鶯娘也轉詢他的姓名,那女於含羞帶澀道:「賤名狂妄得緊,說出來你別取笑。」鶯娘道:「豈有此理。」
那女子方將自己姓名說了,原來他姓謝,閨名就叫沉魚,鶯娘聽了便極口的讚道:「好名兒,好名兒。」
那狂妄不狂妄的道理,他卻意會不出,只索付之不求甚解的了。沉魚又徐徐道:「鶯娘姊,咱們入了新學堂,最當著意的只有個新字,怎麼你一切舊裝飾,還不掃除淨盡呢?我勸你把足兒放大了,揣摩些新風氣罷。」鶯娘道:「原是呢,這表面上的新,我也很願意做的。」
說著,忽又愁悶起來,要知他愁悶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