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贈自由液說舊談新 開方字班窮思幻想
卻說鶯娘既然願意放足,如何又要愁悶呢?難道他還捨不得金蓮步,恐怕放足以後,便捐了他的嬌細麼?這卻並非鶯娘纏足上苦頭,吃得來海樣的深,巴不得能夠一放就放,到也適意得多咧。只是方才老父的囑咐,國粹保存,言猶在耳,怎好貿貿然的違棄父命,弄成個尺板婆模樣呢!想了一回,旁邊沉魚姑娘,心中好生疑怪,暗想,這鶯娘有甚麼心事呀?畢竟彼此初交,不便動問,只好由他去罷。鶯娘癡思半響,覺道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最妙須得個可大可小的法子,才合著我的意咧。沒奈何只得仍與沉魚商議,沉魚聽他一番言語,便拍手道:「好巧咧,好巧咧,鶯娘姊,造化你了,你別再憂慮罷。」鶯娘道:「你怎樣講啊?」沉魚道:「說也可笑,我和你卻同病相憐的,我家老娘也是個絕對守舊黨,很不喜放足的,到了這兒,放足要算劈頭第一種新事業,左右為難,我便糾合了同校姊妹們,發起個足界如意公司,各各認定了股份,費去五千金元,訂聘個美國大化學師,累月窮年,才製造了兩種藥水,一紅一綠,我會親自試驗過,確是很有效力,如今還用剩三四瓶,我來分了一半贈給你試了看呢。」鶯娘道:「當真麼?」沉魚道:「怎說不真。」
說著,就回到自己臥室,取了兩個小瓶,興匆匆的過來交給鶯娘,鶯娘瞧了,果然映紅泛綠,顏色鮮艷妍妙無比,便雙手捧著,喜孜孜如獲拱璧,又問道:「請教這藥水的用法是哪樣的?」沉魚道:「你瞧仿單上,可不是詳細載明呢。」鶯娘勉勉強強道了個是,便睜著眼珠,呆呆的瞧那瓶兒,但見白雪雪的一小方紙兒,蠅頭似的鉤兒畫兒,一絲墨影兒,昏昏沉沉,那裡有什麼用法呢?
這時鶯娘心裡,好不難過,欲再問時卻又說不出一句話。沉魚瞧見他只般光景,早已猜到他八九分了,因帶笑說道:「鶯娘姊,你別苦難了,有所說送佛送到西天,我索性把許多秘訣,也傳了你衣缽罷。」
鶯娘赧顏道:「既如此,小妹洗耳恭聽。」沉魚道:「鶯娘姊,你聽著,這藥水的名目,叫做收放自由液,你若要放足呢,只消取半腳盆的溫水,把這紅色的,滴了一滴,又攪和了,尊足便浸入水中,憑你一丟丟的小足,不上半句鐘,就變做其大無外的天足咧。倘或要收小他起來,也是這般的,不過換用那綠的藥水,不知不覺,漸漸兒會得縮小了,只是別的不打緊,這自由液藥性猛烈,據西醫說,含有嗎啡毒質的,你別用過了量,弄得大小不稱,被人嘲笑呢。」鶯娘道:「理會了。」
說著尚是半疑半信,沉魚道:「你疑我作假麼,只一試便知真假咧。」鶯娘想我終究要放足的,趁著無事,姑且試他一試,也未為不可,便接口道:「很好很好。」話末畢,沉魚忙站起,嬌軀掣動,叫人喚個女僕老媽,備下了一隻洗足盆兒,和那不冷不熱的鴛鴦水,鶯娘也就啟了瓶口,如法泡製,確然收也自由,放也自由,便喜的他心花怒發,譽不絕口說道:「沉魚姊,我方才會作那可大可小的癡想,自問永難如願,誰知化學裡頭,已新發明只種千金不換的菩提水呢,可見天下之大,真無奇不有了。」
沉魚道:「如何,你可信得我麼?」鶯娘稱謝連連,沉魚道:「好說好說。」說著鶯娘把玩瓶兒不釋手,沉魚笑道:「鶯娘姊,可賀得極,你今後要新就新,要舊就舊,好算個無往不利,普通社會中的妙人兒了。」
鶯娘正色道:「此言差矣,咱們跳出舊圈子,投身學界,便是個頂兒尖兒的女新黨,怎麼道我新新舊舊呢?」沉魚輾顏道:「哼哼哼,我叫聲好你姊姊了,這也怪你不得,你才做女學生,僥倖博得個新字大頭銜,哪能洞悉現今新黨千奇百怪的狀態呀。」語至此,便摸著桌下邊公共茶壺,喝了一口又接續說道:「鶯娘姊,你瞧那一輩子的留學生,可也稱得新少年,新豪傑,將來新中國的故主人翁麼,想他初出洋的時節誠哉是滿口新名詞,愛國同胞,痛哭流涕,囂囂呶呶的起點極點,涼血熱血一字字深印腦中,幾乎一呼一吸,都含著異樣的新氣,新得再新也沒有,便冒冒失失把條辮子也一刀兩段的斬落了,豈知他在外洋,混過了三年五載,騙了張卒業文憑,回至祖國,和那腐敗官場,周旋周旋,慢慢兒的得風便轉了。一聽見拿捉革命黨,越加慌得膽戰心驚,恐怕露出了沒辮的真相,不免是形跡可疑,萬分危險,就找尋了裝假辮的專門名家楊滋青,將這辮兒還復故我,方始擺尾搖頭,敢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咳,近來他們辮界的思想,一發奧妙無窮了。狠有幾個動地驚天的留學生,見了舊學,烏沉沉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後,見了新學,卻光禿禿的化為烏有先生,你道他有甚隱眼法呢?他原來一大團青絲發,卷在草帽裡,舉手輕推,竟然沒辮變了有辮,否則就無影無蹤,單只腦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罷了,必為此的忽新忽舊,幻若風雲,才能於官學紳界中盤踞要津,壟斷權利,到一處,優勝一處,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榮譽咧。鶯娘姊,咱們的足兒,和他們的辮兒,一而二二而一的,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兒家個活寶,咱們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飛海內了。要知新新舊舊,佔盡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鶯娘聽完了這一篇新話,始恍然大悟,轉笑自己立意求新,正復多事,再不道守舊維新,原要分分合合,沆瀣一氣的,便答道:「阿呀呀,我一向尚在夢裡,得聞高論,方備悉了個中底蘊。時下風流,這樣看來,多虧你製成只好東西,造福大家。」說著,又以手指瓶,沉魚道:「好歹還算恰合時宜的,至於造福那句話,怎敢自誇呢。」
兩人話得投機,相親相愛,談了許久許久,忽聞鈴聲震響,數十蚌將軍都呼姊喚妹,粉粉齊集飯廳,鶯娘即忙把紅綠瓶重包疊裡,謹謹大心的安放皮篋中,然後隨著沉魚,也下樓去飽餐一頓。眼見那一根根自來火光明如畫,照耀著合座群姝,大吃大嚼,不問是葷的素的,粗的細的,魚肉蛋腐,一齊兒碗底向天,和風捲殘雲似的。惟有靠東那一桌,翹然獨異,卻留下了幾分餘瀝,半碟殘羹。鶯娘看了,乾笑不禁,才知女子的入學宗旨,原只爭此須臾呢。若教沉魚姊說起來,莫非又是什麼新風氣了。便洗過臉兒,照呼了沉魚,相摧五手,同上樓頭,輕移慢步的進了房門,點了盞似明似滅的燈,促膝言歡。兩方面敘丁年齡,沉魚卻差長鶯娘一歲,就此認作姊妹,頓成個萍水知交,又各各將家庭歷史約略訴述一番。正說話間,看看窗上月色朦朧斜射,沉魚道:「呀,夜將半了,妹子明天會罷。」鶯娘道:「是。」於是沉魚辭了鶯娘,急煎煎歸至寢捨去了。
鶯娘即時閉上室門,孤燈寂對,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免不得取個鎖匙,開了小竹籃翻出本《列女傳》來,展卷披覽,卻一個個都是陌生面孔,前世也認他不清,便失聲道:「阿呀難了,明日即須上課,倘是兩眼墨黑,別被同學笑話呢。」
一時又好恨,又好氣,滿肚皮的想轉來,竟被他想出條生路,因笑道:「嗄嗄嗄,有了,我聽說這裡校長很好說話,只得急來抱佛腳要求他特設個方字補習班,才好咧。」想定主意,覺著呵欠頻頻,身子懶倦,就息了燈上床安睡。哪知欲睡不得,終心怯怯的怕那方字班萬一不成,如何是好,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直至喔喔雞鳴,才糊塗睡去,醒轉來一看,便驚訝道:「阿呀,竟不好了。」欲知他不好原因,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