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購唱歌書羞了二美 人影戲館魔殺諸生
卻說鶯娘想牢上課的心事,再睡也睡不著,到了天明,直覺倦極了,不覺悶沉沉的夢入黑甜鄉里,及至醒時,驚見日高三丈,一道太陽光,自隔玻璃映入。聽聽外房鐘聲,已敲一下,左右兩房間,人眾喧雜,都在那裡批評飯菜,闊論高談,有的說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說好些甚麼呢,僅只一味黃魚,尚還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這老食娘,筷兒如兩點,眼兒似閃電,虧你還說寡不寡呢。」
說著,呵呵大笑。鶯娘聽他們語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飯也開過了,所以說聲「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貪眠到這般地位,同學姊妹們別疑心我是吸食鴉片的呢。」連忙披衣起身,舉纖手去了門閂,便叫校役老婆子,端過面水來,略略梳洗畢了,瞥見零零落落三五個女學生,都攜著石板石筆,慢吞吞的在室門外經過,口中又亂呼著姊姊妹妹,鐘點到了,鶯娘想道:「他們諒必上課去的,以理而論,我也該去應酬應酬,但是顛倒橫豎,都沒識得,去上什麼課來呀!除非從天地日月起,補習了三數月,才能和他們一塊兒讀呢。況且那上課的撈什子,像筆啊、板啊、本啊、書啊,纍纍墜墜好幾件必需用品,概未備辦,便今天要上課,也萬來不及了。」再想想方字補習班,羞人答答,怎好老著臉,為此特別要求,就使校長見諒,達我目的恐這事傳佈出去,也上得笑林遊戲報了。想前想後,真真沒法可處,胸中思潮起落,如機器的旋轉,反恨著自不量力,因何鹵莽至此。如今畏課堂似地獄,望教員若閻羅,豈不苦死了呢。想到其間,幾乎滴下淚來,便憤激道:「也罷,我拼請了長假,譬做個學堂外人,權住這裡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
不免去瞧了沉魚姊,探探他上課的關子,再作計較罷。說著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腳兩步,走向沉魚那邊來。可巧沉魚姑娘,正面對菱花,手挽著頭上烏雲,薄施膏沐。鶯娘輕輕兒從背後掩入,沉魚對鏡笑道:「鶯娘妹子,好早啊。」鶯娘倒嚇的一跳,暗想他怎說已瞧見我呢,卻想不到那玉鏡中,早照出個美人小影咧,沉魚道:「你好,來得早啊,妹子坐坐呢。」
鶯娘道:「還說早麼,可憐我飯也沒有吃著。」沉魚道:「丟落頓把飯,算什麼數呢。愚姊自開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飯,這盤飯賬,他們便宜得算不清楚了。」鶯娘道:「姊姊枵腹讀書,可不是太辛苦呢。」說著逕望床沿上坐下。沉魚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別發呆子,可知除了飯以外,將就充飢的物兒,多得很咧。在這上海灘浪,只要有了錢,莫說吃的,著的、看的、玩的,隨時可以辦到,便五縷長髯的老阿媽,也有撮發處的。」
鶯娘笑了一笑,點頭不語。沉魚道:「好妹子,你打算幾時上課呢?」鶯娘躇躊:「姊上課麼?可就大難事了。」沉魚道:「什麼難事?你講給我聽。」鶯娘道:「不瞞姊姊說,我從四五歲時,便有怕讀書個毛病,倘或讀了呢,就目暈頭眩,似發昏的光景,有時多讀幾頁,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風一般。到今雖略覺好了些,然畢竟病根未拔,所謂三歲注老了。今番既來此地,顧名思義,好歹終須扳扳書角,才是道理。但恐舊病復發,別嚇壞了滿課堂的師生呢。」沉魚道:「嗄有這等奇疾麼?」鶯娘低聲道:「原是。」沉魚笑道:「你抱了只悶昏昏的心疾何不往醫院中求治呢?」鶯娘頓了一頓,方答道:「中西藥餌,吃過了無數,小妹為這惡魔,幾做了胎生藥體的林黛玉,無如病是病,藥是藥,便讀讀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說,也汗涔涔,如戴重負,何況科學正經書,更是七世裡個冤家了。沉魚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決這上課難問題呀?」沉魚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們學堂,程度已達高等,那紙上空談的教科書,通通不合用了。」鶯娘驚異,說道:「世間難道有不讀書的學生麼?」沉魚道:「噯,不是這樣講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實驗,咱們美術專修,更非實驗不興,許多書本上的陳法,卻中什麼用呢?所以不用書的比用書的,還深一層咧。」鶯娘色喜道:「然則種種書籍,是不消購備的了。」沉魚笑嘻嘻道:「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來的。」鶯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稱學堂,決決離不了這魂靈兒的書呢。」
說著,眼圈半邊早又現了一朵紅雲,沉魚道:「妹子,你忒孩兒氣了,一說了書便急得慌慌張張,別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該曉得新唱歌集,就買到了,也不一定要讀的,不過參考參考罷了。」
鶯娘跳起來道:「沉魚姊,你嘲弄我麼?讀且為難,那裡說得到考呢?」沉魚道:「我倒被你嚇的一跳,你別大驚小怪,且坐著,再講。」鶯娘道:「到底考些甚麼?」沉魚啞然道:「可見你文理淺薄了,參考這句話,彷彿是瞎看看的代名詞呀。」鶯娘道:「據你說來,只消裝著假在行的面目,隨意翻翻就算了。」沉魚拍手道:「不差不差,這才算你聰敏人咧。」鶯娘道:「若然要照書唱了,便怎麼樣呢?」沉魚道:「噯,誰來孤零零考試你呢?
到那時通班合唱,憑他說照書不照書,你儘管我行我素,把書合轉了,跟了眾人,逐句逐句的唱出來,這更不假思索了。」
說著,鶯娘暗暗道:「妙。」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請長假的計畫,輕輕兒都漂在北冰洋裡,因自解道:「還好還好,虧著這裡沒有課讀,適合了我的習慣,實實千幸萬幸咧。」
沉魚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膽上課了。」鶯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 從那一家書坊購取呢?」
沉魚道:「總發行所,便是最著名的匯通印書館,其餘文明集成中國也都有的。」鶯娘道:「相煩姊姊同去走遭,可好?」沉魚想道:「我昨日本約下徐先生,到四馬路逛逛,有了這買書大題目,一發好告假。」便喜不自勝的應允了。停了一會子他漱了口刷了齒,梳了個小且圓的時式頭,畫了道半濃半淡的柳葉眉,小口櫻桃,略加點綴,金絲眼鏡,高架耳邊,換了件夾桃青的緊身單衫裙兒,也不拖,環兒也不戴,胸前鈕扣上掛一塊光燦燦精銅,類銀元大小。鶯娘把他全身裝束,打量一番, 笑道:「沉魚姊,我只合做你小丫頭了。」沉魚道:「休得取笑。」
說著,又於插手袋裡,取出一枝二三寸長的大號雪茄煙,含在香口中,鶯娘見了,心中未免納罕,因顰蹙道:「這東西很不雅觀,其形可怕,快些丟了他罷。」沉魚道:「你別皮相了,教你嘗嘗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萬國的女界,誰不歡迎只個呢。」鶯娘道:「吸了他有何種益處?」
沉魚道:「益處是說不盡的,開郁除邪,補腦活血,善治一切陰陽不和之症。咱們脂粉隊中人,可常服他,當做衛生妙品,比重松藥房的婦人寶高出千百倍咧。」鶯娘道:「嗄,竟是個百發百中,醫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煙的銷場,一天旺一天呢。」
沉魚道:「別多說閒話了,公出罷。」鶯娘道:「為此請假去呢?」說著,即便拽上了門,雙雙步下扶梯,直趨監學室,說明請假事由,監學李夫人,料他們托名買書,借佛游春,卻並沒正當言語,去駁拒他,只好認可了。各給一小長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憑據。兩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門,給管門人照了一照,頻動小蠻靴,一逕望東北行。到西門外,搭了電車,轉眼之間,早抵棋盤街南段了。下車後,眼門前頓覺一亮,鱗次櫛比,商舖如雲,鶯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書店,因笑問道:「沉魚姊,你看這也書局,那也書局,恍惚書天書地,來到書窠路裡呢?」沉魚道:「是啊,這地方本要算書業總匯的中心點咧。」走了不多路,沉魚將手向那邊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東的高大洋房,就是振華館了。」
鶯娘抬頭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堂子,外面懸幾塊黑地白字的牌兒,卻不知寫些甚麼,沉魚自命老口,一手挽著鶯娘道:「妹子隨我來。」
看官們,你們想大家都知道的,舊年子振華館主人曾在各大報上登過好多天的廣告,因為女學生買書,踵趾相接,怕那年輕夥計,血氣未定萬一唐突他們是對不起的。所以特特為為設立一女售書處,另外派幾位有鬍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莊事也算他慮周藻密,會做生意之極咧。怎奈沉魚姑娘,當時未曉此中底細,鶯娘是初次問津,越發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腳亂,要緊買到手了,去四馬路一帶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雙扇朱漆門,直衝沖的推將進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買本新唱歌集,好像那書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兒,別是另有什麼新名目呢?我若說差了,貽書賈笑柄豈不慚愧殺人。」
鶯娘瞧著他呆瞪瞪癡向櫃檯,倒也弄不懂他葫蘆裡賣甚藥物,等不耐煩了,便催促道:「姊姊,咱們到此干甚呢?」沉魚道:「慢看。」說著,又默了數分鐘,才向館中執事人討了張書目單,覆番展閱,真個浩如煙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雙手捧著書目,指給執事人觀看,說道:「只書兒現可有麼?」
執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這女子必讀書呢? 有的有的,五版尚沒售罄,六版早經印就,任你要買千百部也有的。」
說著忙去裡面書堆中,拿出一大幢的書來,遞與沉魚,沉魚也沒心思去揀擇他,只隨隨便便抽取了一冊。鶯娘詢明價格,如數付訖。
這時櫃檯裡眾夥計,不論少的壯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齊心丸都一眼勿殺含著似笑非笑,十八個畫師畫勿像個腔調對準櫃檯外,幸而沉魚素來倜儻,盡你無數無數的眼毒,結聚他身上,總也毫不介意。鶯娘究屬新出茅廬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脫了,沉魚逕將書目紙,包好了書,回過頭來,又見那旁洋紅木的矮腳腳內洋紙、洋筆、洋墨水,各色俱全,因問道:「妹子,課業應用物,你可備了麼?」鶯娘搖首道:「除落《列女傳》外,並無片紙隻字的豫備。」沉魚道:「乘便購了,也使得的。」鶯娘道:「緩日再來罷。」說著,抄在沉魚前面,挨門竟出。沉魚且笑且行道:「怪丫頭,別走差路呢。」鶯娘住了足回顧道:「姊姊,你來你來。」於是沉魚也離了振華館,叫著鶯娘道:「妹子,為何只種性急呀?」鶯娘把臉兒一沉,垂頭無語,沉魚暗忖道:「嗄,他還是稚氣未脫,動不動便要生氣咧。」故也不再去問他,依舊一姊一妹,後先徐步,東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盤街,兜過麥家圈,道旁電燈,漸漸的燃點齊全了,沉魚就在身邊摸出小時表一看,卻已五點四十五分,便驚異道:「阿呀,學堂裡晚餐鐘聲,又將動呢。」鶯娘道:「姊妹,咱們往那裡去修五臟殿呢?」沉魚道:「先到青蓮閣,找了徐家老鵬,然後赴一品香會餐,好呢不好?」鶯娘道:「都好。」
說著,忽聽得路上遊人,三三兩兩,都說道:「好影戲,好影戲,皇帝出棺材,難得瞧見的,去看去看。」鶯娘道:「姊姊,你聽他們說的話麼?咱們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殯葬從未寓目過,今朝走得累歇歇腳必然也去參拜參拜,莫錯失這機會呢。」沉魚笑向鶯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學得參拜兩字的乖,已會現現成成的運用了。」鶯娘道:「終虧姊姊高明,下了個瞎看看的主腳。」沉魚道:「足見妹子也富於記憶力的。」鶯娘道:「別來說笑我罷,那影戲館的所在,姊姊可認識麼?」沉魚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馬戲、電光戲、京班髦兒戲,各種戲館,處處都身親閱歷,那得不認識!」鶯娘道:「離此有多遠呢?」沉魚道:「近的很咧,但是飢腸轆轆,怎好便去看戲呀!」鶯娘道:「噯喲喲,你太愚了,須知看了戲,也當得飽的。」沉魚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戲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
兩人七兜八搭,從望平街口,直向西來,氣吁吁加緊一步,跑過商品陳列所,瞥觀滿馬路的燈球,閃爍似秋夜飛螢,有幾家大商號,連招牌字也用燈光拼成的,鶯娘道:「這就是四馬路麼?
車來馬往,電掣星馳,熱鬧到極步也。」沉魚道:「原是聚精會神的大市場呢。」鶯娘道:「阿姊姊,前邊人海人山,途為之塞,怕要擠不過去了。」沉魚道:「誰叫你擠過去呀?鶯娘道:「嗄,莫非到了?」沉魚點了點頭,逕和著鶯娘,自人叢中軋入,購得兩份入場券,昂昂然踏進劇場。
但見座上客滿,早擁塞得無地可容,四處看轉來,總沒有清爽些的坐位。出於無奈,只得在邊廂裡,將就歇歇罷。可巧那東西邊廂,滿佈的儘是洋裝打扮,身著體操衣,口銜紙捲煙,好一似面龐上寫明著學生字樣。這班學生見兩艷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亂,口內流涎,現出一種吊幫子個形狀,說書先生話頭「黽夢花極」那四字雅號,概可奉贈他們了。鶯沉二美,正局侷促促,並坐在一塊兒,兩雙俏眼睛,斜覷舞台,隱約中見活潑潑的一頂黃槓,臨風飄拂,罩著一大幅黃緞,滿繡金龍鳳,帝者氣象,固自不凡。後車數百乘,無非是倫貝子、朗貝勒、慶親王、孫中堂和那張鹿世那四大軍機,暨十一部尚書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著階級的高下,分班挨次,魚貫而行。也有幾個碧眼黃須,佩帶著光乍乍寶星的,想來就是各國的送葬專使了。眾百姓們,靡不敬敬肅肅,環跪蹕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鶯娘那時竟看呆了,沉魚也帶了墨晶鏡,目不斜視。卻不料前後左右的學堂生,頃刻間沸翻搖天,各操英國話兒來相戲弄,一年齡最小的學生道:「密司脫王,雨何西,齊司拜特換痕。(Ms.wang,you see,this go on women.)。」旁一學生應聲道:「也司,希一司,賣哀槐哀夫(Yes,He is my wife)。」那學生又道:「諾賣哀槐哀夫(No,my wife)。」說著,瞧瞧沉魚,又瞧瞧鶯娘,喧嘩笑語,爭以夫婿自居。倘有個中人細辨語意,其實輕薄得緊呢。可憐沉魚、鶯娘,雖然做了女學生,二十六字母僅僅念會了愛皮西提四大字,連楊涇濱的起碼洋話,也沒拾得半句牙慧,那裡懂得他們這些不懷好意的談鋒呢?單覺咭哩咕嚕狺狺作犬吠聲,妨人靜觀,百般可厭,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爾為爾、我為我便了。又逾一小時許,十多張影片,屈指已演了過半,忽地裡來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魚背後頭,輕輕兒拍他香肩,沉魚倒被他嚇個半死,打了幾個寒噤,回首一瞧,卻是個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誰,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