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論勾股謔詞成創解 叫出局美女勝奇男
都說王一鵑和沈三鳳,晚餐以後,忽想起明兒上午,便須考試算學,就慌也似的各把代數幾何,幾個難問題,演習了大半夜,許多法術原理,都融會貫通,了然胸次,方肯安安逸逸熄滅了燈,學海棠春睡咧。
一宿無話,到明天絕早起身,梳洗完畢,略吃了碗半把的稀飯,一鵑三鳳大家,拿著算學用的繪圖器具,和石筆、鉛筆、墨筆等,趕緊往課堂上,坐候題目發表。等了長久長久仍未見有第三人來,左右無事,便轉入課堂隔壁的儀器室逛逛,推進室門駭睹理化手工各種重價器械,沾滿塵銹,好像沒人照管的樣兒。一鵑歎口氣道:「天物暴殄,好可惜啊。」三鳳道:「咳,妹子,別怪他們暴殄,咱們學生,也可以收拾收拾的。」說著,三鳳猛抬頭,驀瞧著正中懸有一副對聯,便驚異道:「啊, 鵑妹,天下竟有這樣好筆仗麼?」一鵑聽了他「好筆仗」三字,頓觸所好,也忙忙的舉起美人頭,直向前方,定睛細視,只見兩條白染黑字,新製成的十二言長聯,那右首一聯是:
時勢造英雄,維多利經綸蓋世。
左首一聯是:
文明開女界,馬季長絲竹後堂。
下邊落款,為吳芝瑛書。一鵑大笑道:「到底吳夫人的筆墨,異樣精神咧。」三鳳道:「你瞧書法也工,語句也妙,當今女才子,其實名下無虛。咱們後生, 千萬世也學不到他呢。」一鵑道:「只般的寫作俱佳,恐就講堂外張殿撰的楹聯, 還遜他一籌啊。」三鳳道:「雖未必壓倒狀元公,然彼此相較,大概在伯仲間了。」
看官們啊,原來通州張季直先生,也有些墨寶在裡頭,他的筆下本來較吳夫人為更勝,只因那副楹聯,是他老手不經意之作,故而不見得十分超絕,他上下聯句是:
廿紀維新亞歐合冶,
一堂講學巾幗揚華。
語中也含有讚揚屬望的意思,和吳夫人宗旨相同。鵑鳳兩姊妹,正在評優論劣,歎服吳夫人,忽一陣子的鈴響,隨著曉風習習,吹入耳膜。三鳳道:「妹子,快走, 這是考課的上堂鈴了。」一鵑道:「三姊,你瞧時計上已鳴九下咧,倘錢先生不做好事,再出那複雜繁難的算題,恐飯前就完不了卷,保險會之行,將成虛話呢。」三鳳道:「只消筆底加速,三個鐘頭總可完事了。」說著,鵑先鳳後,復轉身向課堂來。可巧正教習錢劍虹、副教習朱鶴仙女士,方手拿著學生分數簿,不慌不忙,同向師位的大理石紫檀圈椅中坐定,和說書先生的雌雄黨一毫無異。鵑鳳各上前一步,對正教習欠身施禮,錢劍虹本是個倨傲非常的人,兩眼位置,如同移在頭頂心裡,一眾女學生,他總目為不識一丁,未免瞧不大起。單只王一鵑、沈三鳳,雞群鶴立,是他最得意的得意門生,故而特別青眼,居然拱拱手,還個禮兒。又翻開分數簿,在鵑鳳芳名下,各畫個到字。這時候南北兩黨分坐東西,大家目灼灼的,靜待教員的命題。錢劍虹就取了粉筆,往黑版上寫滿了一版,王一鵑等七個頭班生,各各將題兒抄了下來,便渺慮沉思的想准了算法,貼說繪圖,又詳又簡,萬非南黨中的粗淺筆算,不能望其項背。那課堂西半邊的二三四班生,卻坐得歪歪斜斜,數十道俏眼光,都瞧定那一行行的題字,手內石筆,半動也勿能動得。最可憐的便是朱喜鸞與秦素蝶,十個亞刺伯字,勉強識全,平日所習的,至多不過三位頭加法,今番的問題,都弄成了連連牽牽,著不清的許多算碼,也不知他是加是減是乘是除,內中還中西相間,夾雜個一畫一豎的十字形,想來想去,實在弄不出其中元妙,欲思質問同學,怕違犯了考課的規則,欲請示教習,又怕朱鶴仙不肯用情,空惹他搶白幾句,若不一問明,勢必繳白卷,越加難以為情。私念橫也不好,豎也不好,自悔不曾學了鶯娘,托病請假,倒未始非藏拙之道,為今這般丑,難免要一獻於眾人前了。喜鸞、素蝶方在計無所出,眉頭上滿佈皺紋,恰值朱教習、鶴仙與喜鸞做個面對面。瞧著他怔怔出神,渾似石美人模樣,也便猜到他的心下事了,因笑問道:「喜鸞妹啊, 別是這種便易題目,你還不會做麼?」喜鸞道:「做是會做的, 不過有點點疑義罷了。」鶴仙道:「有什麼疑義,盡可說與我聽。」喜鸞道:「就是那(與)字底下的(十)字,西式算碼裡, 似乎用不著這勞什子的。朱先生啊, 莫非你的筆誤麼?」 鶴仙道:「噯,豈有此理,這分明代表加字的記號呀,你們初學加法,怎說這加法的主腦字,已不在心了。」喜鸞道:「嗄嗄嗄,原也是個號兒,我半天的搜索枯腸,那裡想得到呢。」 說著,色豫神暇,且瞧且寫,就瞧加法,先從心窩潭裡布算一番,起好了腹稿;然後用石版石筆,演了個未定草式,又琢磨了幾次,才周規折矩的謄正了,將卷繳訖。那時喜鸞胸前一塊石方算墮落,便管好筆兒,慢吞吞從課堂西邊兜過東來,瞧瞧同學諸姊妹,都是逗角鉤心,默默推算。瞧到頭等生沈三鳳的桌子上,驀見他橫七豎八正畫成個三角形兒,不禁掩口笑道:「三阿姊,你可不是考圖畫麼?」三鳳道:「喜鸞姊,這並非圖畫, 也屬於算術的一種呀。」喜鸞道:「是那一種算術, 我卻見所未見。」三鳳道:「這叫做勾股法。」喜鸞道:「怎樣叫勾股呢?」 三鳳道:「勾稽之勾,股份之股,乃是開方學中的一部分。」喜鸞微哂道:「嗄,原來是粉頸輕勾之勾,雙股交疊之股, 這春色暗藏的佳名兒,果然非常風致咧。」三鳳道:「呀啐,虧你女孩兒家,下得出這兩句註腳。」喜鸞道:「就字論字,也算不了我解差的。」旁邊王一鵑笑道:「好解得確,好解得確,若非你天字號裡的聰敏人,怎能想得到這新鮮創解呢。」 說著,三鳳握了筆,垂了頭,似羞若慍,面盤上疑映帶著幾點晚霞,喜鸞又在旁看道:「哈哈哈,那圖上邊甲乙丙三個, 是否長於勾股的美少年麼?」 三鳳聽了,休想能接他下言, 只索不去理會他便了。
看官們,難道他們當著先生的面,敢於這樣虐謔麼?都只為喜鸞平日很喜歡尋開心的,又經了前二月裡的風潮,三大自由,已得校長的允許,詼諧談笑,一發是奉旨奉憲,亦後誰來管得,所以喜鸞姑娘,把勾股兩字的滋味,細細咀嚼,竟似旁若無人個樣兒。此刻錢教習劍虹被他一席勾股話,鬧得怒容滿臉,濃濃的豎了肩兒,圓圓的睜了眼兒,嗔視喜鸞,瞧個不休。俗諺說的眼睛裡放出火來,正是錢劍虹當日形狀。喜鸞也見錢教習這副神氣,便見機不再多嚕囌了,正要收柬紙筆,想退出課堂外來,不料副教習朱鶴仙又叫住他道:「喜鸞,你來你來。」喜鸞驟聞叫喚,疑慮不前,暗思他莫非為了勾股的游詞,特地叫我去揮叱幾聲呢。想著躡躡踽踽, 走向講台前來, 說道:「朱先生,有何見諭?」鶴仙道:「你把這算題講講看。」喜鸞啞然道:「朱先生,疑我非自出心裁麼?」這題兒(12345678910 若干)明明一二三四五加六七八九十, 得數便是五十五,誰也算不來呢。」鶴仙搖首道:「差差,你個十百千的位數,也沒弄明白,豈不笑死人啊。」說著, 南黨眾女生都哄上來看喜鸞的算學卷,笑聲呵呵,響徹屋子。鶴仙便在黑版上畫一算式,指給喜鸞看道:「你瞧一萬二千三百四十五和六十七萬八千九百十相加起來,得六十九萬一千二百五十五,方是毫忽不差的共數咧。」喜鸞微點頭,怏怏不樂,默了良久, 將近十二點鐘光景了,雪雁、沉魚輩也都繳過卷,退歸臥室。喜鸞回首一瞧,見課堂以西,跑得一個不剩,也就步遲遲的下堂去了。
午飯後,南黨生都聚在一處,大家取著香皂擦過於手,拿著玉容散粉過於面,便要趁個空兒,打算到馬路上玩玩。沉魚與眾姊妹道:「咱們今兒往那裡去散散心呢?」雪雁道:「上海的別相景致,盡在咱們的眼中了,還有甚好玩的地方呀?」沉魚道:「不是這麼講的,咱們整坐了兩日,考的困乏了, 不拘何處去,尋尋快話,才好把胸膈間的悶氣,開豁些兒啊。」 鶯娘喜道:「魚姊之言,正合著我的意咧。」沉魚道:「妹子們想想看,到底有甚好玩的地方呢?」紅鸚道:「有的有的, 我前天瞧見繁華報的花榜、狀元、榜眼都在東薈芳瀟湘館內,可要同去賞識賞識啊?」沉魚拍手道:「妙妙,就去就去。」鶯娘忽臉兒一沉道:「我偏不去。」沉魚道:「鶯孩子,別做神作勢了。」鶯娘蹙額道:「求你饒了小妹罷,前番迎春坊, 險被花戲鴦窘殺,如今再不鑽你的圈啊。」沉魚笑道:「誰叫你拘拘謹謹,露出鄉曲的馬腳呢。」鶯娘道:「咳,叫聲你魚姊姊了,那風月場中,本非咱們所應到的。」沉魚道:「哼哼哼,妹子何所見不廣啊,可知道鼎鼎有名的某宮保夫人,彷彿以花叢柳窟為消磨歲月的安樂窩呢。」鶯娘道:「噯,越發不對了,他們垂暮餘生,借此以聊娛晚景,我輩金閨弱質,方當盛年,那得援以為例呀。」沉魚道:「喔唷唷,你這些道學話,說給誰聽啊,去去。」說著,強握鶯娘手,挈與俱行,旁側雪雁、紅鸚復慇勤勸駕,或挽或推,鶯娘身不由主,只得隨他們走一遭了。於是魚雁鸚鶯,說說笑笑,一路出昌中校,叫了一乘轎子式的快車,馬蹄得意,行駛如飛,不上一刻鐘,已到東薈芳的弄口了。雪雁搶在前,惠了馬車賬,便招姊妹們,慢慢兒走進弄來,到第三石庫門外一看正是瀟湘館,林黛螺、薛寶鴛的金字牌兒掛在上首,原像魁佔百花的氣概。雪雁、沉魚便做個開路先鋒,一腳尖跑將進去,鶯鸚兩個隨之而入。外場龜奴一見也高喊客來,鴇母正從屏門後走出,瞥睹四位女干金身上邊都似遇著些外國新氣,不覺暗暗納罕,思量這幾位別是濟良所女董,來咱們妓院裡,查查有無逼娼虐妓的情事麼?倒未免有幾分心怯咧,等我探探他們口氣,再作道理罷。正要開口,一想啊呀且慢,他們多系女流,我和他用那樣的稱呼才算合式呢?想了一會,嗄,有了,也尊他聲女大少,終大差勿差的。沉魚等踏上階沿,惟見鴇母呆看他們,並沒一句應酬的話頭,滿心疑憤,便想發作起來,鴇母忽笑問道:「諸位女大少,今日甚好風, 吹得你們貴人來呢。」沉魚道:「長久要來了,你家林薛兩姑娘的艷名,是久慕的。」鴇母聞了此話,心下為之一寬,因答道:「蒙大少枉顧,可喜得緊,但可惜事不湊巧,咱們黛螺女兒早看戲去咧。」 沉魚道:「寶鴛呢?」鴇母道:「寶鴛有客在那裡,也不容他棄舊憐新的。」說著,外面石庫門口恰停下一頂花輿, 鴇母見而喜道:「我兒回來咧,好算諸位女大少的福氣。」沉魚向外一望,果見一位體態輕盈的名妓,帶著個略有姿色的大姐,先後進屋子裡來。鴇母迎上前道:「兒啊,列位女大少候你多時了。」黛螺便和他老媽的調,也撮著笑臉道:「女大少們, 請樓上坐坐呢。」沉魚道:「好啊。」即時四美人跟了一艷妓, 向屏後扶梯上一逕上去。大姐抄上一步守在房門根首,揭起門簾,待他一個個跨進房中,黛螺就請他們沿窗坐下,請教大少尊姓,沉魚等便一一說了;林黛螺又各各敬過瓜子,方才一同上樓的。大姐手捧了金水煙筒,走過來裝了幾口煙,沉魚是慣吃雪茄煙的,許多皮絲淨絲,都覺得嚼蠟無味,所以一口回絕,經不得他扭扭捏捏的再四歪纏,無奈抽了兩口。林黛螺復坐到沉魚近身,同他扳談扳談。沉魚趁著陽光映照,把他仔細一認,雖非盡屬真色,卻也秀溢眉宇,知那青蓮閣五層樓的拉客野雞比較比較,差不多天堂地獄了。畢竟花榜第一,也有三分小道理的。瞧了一回,沉魚便吩咐擺檯面,取局票來,鶯娘道:「我沒局可叫,還怎樣呢?」雪雁道:「鶯姊姊,我給你代了一個, 只是坐場錢要你來的。」鶯娘道:「這倒不在乎。」 於是雪雁、紅鸚都草草不恭的寫了局票,大姐接下立著外場去叫。諸事已畢,起手巾大家入席,酒過一巡,四個局兒陸續俱到,彼此略談了三五句,便相互猜拳,開懷暢飲,各人唱了一出幫子調,清脆喉嚨,頓觸動他們唱歌的興致,沉魚含笑道:「妹子們, 咱們何不唱一支歌,來助助興呢?」雪雁道:「極可使得。」紅鸚道:「沒有唱歌書,如何唱法?」沉魚道:「前禮拜所唱的有撰新歌,可記得麼?」鶯娘道:「可就好女兒呢。」沉魚道:「便是。」鶯娘道:「這卻尚堪記憶,總算祖宗有靈。」紅鸚道:「還好, 這好女兒我也牢牢記著的。」沉魚道:「即如此,唱唱看呢。」 說著又顧謂黛螺道:「煩你瀟湘館主,彈起琵琶來, 和和咱們的歌聲咧。」林黛螺道:「唱歌是向不擅長的,怎好瞎和。」 沉魚道:「咱們只求熱鬧些就算了,何必定要拍准扳眼呢。」黛螺推卻不脫,只得依兒,沉魚道:「妹子們那個先唱?」 紅鸚道:「你魚姊兒,自然首屈一指的。」沉魚笑道:「有佔有占。」 話方畢就想好歌辭,按著獨覽梅花的腔,拍唱起來道:
好女兒 好好好 抵制抵制 手段十分高 拘拘束束不自由 毋寧死得早 一般規則蹊又蹺 告白森森 令人魂膽銷( 指第五回金校長之告白) 脂粉隊 娘子軍 小小團體結得牢 才博得清和迎春 笙管聽敖曹 吐的溫 敘通宵 管甚麼燭燼三條 從今後 休再起風潮 好好好
唱畢,便挨著鶯娘了,鶯娘唱道:
好女兒 好好好 纏足苦惱 纏足苦惱 盈尺蓮船 又恐貽人笑 怎及得不大不小 伸縮自由難 畫描 紅的瓶 水泛桃 綠的瓶 雨打蕉 此功此效 料想世界少 點點滴滴楊枝水 遠勝那波臨頓 情天不老( 見四月十八時報梅花落小說中) 可以處家庭 可以入學校 攸往咸宜 而今而後樂陶陶 新也好 舊也好 好好好
鶯娘唱到結穴的好字,雪雁又接唱道:
好女兒 好好好 二萬萬同胞 廢物廢物 普受了譏和誚 不出閨門躬作操 沒世枉劬勞 事事服從 自賤自苦還自撓 那比得我輩青年 表面居然受女教 上海兜兜福不小 新舞台 陳列所 一覽無餘 早經走幾遭 東西薈芳 領略花圍與翠繞 怕不是新學名譽 繼長且增高 好好好
雪雁也唱完了,紅鸚想要輪到我壓末的小妹子咧,就按了G 字調,高聲唱道:
好女兒 好好好 二十世紀新風氣 雌伏雄飛 端的女中豪 某總會 品品蕭 一曲琵琶 勝比風琴妙 瀟湘蘅蕪 大喬與小喬 個中阿嬌真個嬌 我便化作男兒 也應魂為銷 男女界限破除了 運動自由 主義堅抱牢 酒地花天 及時行樂最逍遙 偌大幸福 大幸福 如今分半屬吾曹 好好好
唱至此,黛螺的琵琶聲也戛然而止,一番當歌醉酒,作樂陶情,不知不覺,房間裡電燈,漸漸的發亮了。正是酒闌席散時,忽聞一陣子詈罵聲,毆拳聲,砰砰劈拍,鬧得馬仰人翻,沉魚等姊妹四人,不免吃一虛驚,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