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設分會選婿訂規章 辦畢業上書求獎勵
卻說魚雁、鶯鸚四姊妹,同在東薈芳大吃花酒,相近散席,一片打架,鬧了起來。沉魚慌問道:「呀,何處喧嚷, 好奇怪啊。」黛螺道:「莫非又是銅錢打滾了?」 沉魚頓了一頓道:「花元公,我懂不得你的話咧。」黛螺笑而不答,雪雁道:「魚姊兒,等我去看他一看,便知端的呢。」沉魚點點頭, 道了聲好,雪雁慌離坐席,出房門向對面瞧了一眼,只見個矮矮胖胖三十多歲的半醉黑男子,和一位美秀而文、金玉其外的少年,大家扭住胸窩,滾做一團,旁邊一個很標緻的粉頭喝勸不理,便把兩個人各給他一把耳根,揪得他們似臨殺的豬羅羅,連連叫喊。正在這個當兒,樓下龜子驀地裡又大呼客到,霎時樓門口跑上來兩位官兒模樣,都是頭戴尖頂帽,鼻架金絲鏡,長長的一對老頭兒直闖入對面房裡,那矮胖子和美少年,好像鼠子見狸貓,嚇得慌慌張張,躲避不及, 兩老兒大發雷霆,「畜生畜生」之聲罵不絕口。幸得知趣俏大姐走過來兩記背心拳,和兩老兒毛手毛腳,插了一會子的趣,才算扯談開來。那慣潑醋的東西,自然乘隙脫逃,雙雙溜下扶梯去了。
雪雁瞧他們諸般丑狀,萬分好笑,然究不解彼等與兩老有那樣關係,因何一怕至此,及問了黛螺,方知兩尊糊塗老,一個是某局總辦童醉心,一個是某銀行經理錢必貴。那黑而胖的,乃錢必貴的侄少爺,美而秀的便是童醉心的三公子。今朝父子叔侄鑽在一隻褲腳管裡,莫怪醉心、必貴要板板面孔,正正名分,擺出些長輩勢來了。沉魚、鶯鸚聞知此話,都笑得肚腸也隱作酸痛。雪雁道:「總算他們尊卑長幼,還講一點規矩呢。」
說著外場忽捧著一張局條,興匆匆送上樓來,黛螺接了一瞧,笑道:「嘎,張二大人又在西敦仁裡請客了。」沉魚見於局條到來,便招呼紅鸚、鶯雁別黛螺歡散而歸。跑出東薈芳,但見車馬紛馳,重重疊疊,就隨隨和和,喊出四部人力車代步回校。這時候昌中校門尚開得直蕩蕩咧。沉魚、鶯娘與雪雁、紅鸚一輩子都玉手相攙,分作兩排兒,緊緊入欄柵門,彎兜曲折,經過閱報室,則數盞電兒光皎皎勝如明月,內坐一人,斌媚若處女,丰神倜儻,不減魏徵,手拿時報在電燈下細視,且看且笑,沉魚探首問道:「呀,那個在此看報啊?」那人兒方抬起頭來,答道:「是我鵬大哥。」沉魚道:「啊喲喲,原來徐先生。」後邊鶯娘、紅鸚、雪雁也一齊叫道:「徐先生,徐先生。」徐鵬飛道:「好妹子,你們再不必叫我先生了,還是兄妹相稱的好。」 沉魚道:「咱們認不起你只般的大哥哥呢。」語畢,彼此笑了幾笑。徐鵬飛道:「好妹子啊,我望久你了, 你今兒到那裡去的?」沉魚道:「吃花酒。」鵬飛撲嗤一聲的笑道:「休哄我, 花酒不是你吃的。」沉魚道:「不信便罷。」說著就要想走, 鵬飛道:「好妹子,來來來,我給件好東西你看。」沉魚回顧道:「我也不信。」鵬飛道:「孫子來騙你,妹子啊,來呢。」 沉魚聽他這兩句話,方才回了轉來,笑道:「那一件好東西, 倘然給水晶木我扛,你怕不怕鳴鼓而攻麼?」鵬飛道:「喏喏喏,你瞧這一段新鮮新聞,可算得增長學識的好東西呢。」 言際執報紙以示沉魚,沉魚呆了一呆,惹人憐愛的如玉嬌容,頓然變色。鵬飛會意道:「妹子們,且坐了,趁此天時尚早, 待我把新聞演說一遍,譬如多上了一小時的夜課,好呢不好?」 鶯娘道:「豈有不好的道理,姊妹們大家坐坐,別掃了徐先生的興啊。」於是鵬飛居中,魚兒、雁兒、鶯兒、鸚兒一條邊坐在洋式小籐椅上,鵬飛開談道:「方纔說的新聞, 便出現在江西省城裡,有個留學畢業的浙江女士,叫做張維英,才也高,貌也美,年紀也彷彿十七八,單只缺少個乘龍快婿,因此特別發起設個前此未有的會兒。妹子們試猜猜看,他設的是怎麼樣會兒呢?」沉魚道:「猜不著。」鸚飛笑道:「他設的名為自由結婚會。」雪雁道:「哼哼哼,可見徐先生的造謊了, 你既說他並非羅敷,將和那個去結婚呀?」鵬飛笑道:「為了他沒有夫婿, 所以要考驗婿才咧。」鶯娘道:「徐先生, 別來空尋咱們的開心了。」紅鸚道:「鶯姊兒,這也何足為奇呢? 唐高祖的射雀、喬大年的獻時也是考婿的古典呀。」雪雁道:「到底鸚妹子是典博人。」沉魚也接著道:「鸚妹此話確確很有根據。」說著,又笑問鵬飛道:「徐先生,你道他考婿,是分門考呢, 還是合場考啊?」鵬飛道:「先考體格,後考學科, 簡簡潔潔的但考這兩樁事,合格便算,可不是容易中式的麼?」沉魚道:「咳,可惜太寬了。」雪雁帶笑道:「魚姊兒,可要學步張女士,開個自由結婚的選婿分會麼?」沉魚道:「開也何妨,只是選格須加嚴些兒,方能選得真才呢。」鵬飛狂喜道:「妹子倘有意,我願給你效一臂。助代擬幾條嚴厲選章,可好?」沉魚道:「費心費心。」鵬飛道:「這些義務一發是分內應當的。」說著,正想挖出鉛筆,當場試法,不圖兩旁電燈,卻漸漸暗下來咧,鵬飛道:「噯喲喲,天不由人了,妹子啊,請你緩寬一宵, 待來朝擬奉罷。」沉魚冷冷的笑卻一笑,便和著眾妹子立即站起嬌軀,一師四生,各低了聲道一句明天會,才各歸房安寢。
是夜無話,一到明朝九下鍾鈴聲一響,大家從繡榻上爬了起來,粗粗草草梳洗畢了,慌忙各上唱歌堂考課。考完後,方想散下課堂,忽徐鵬飛步下講席,和沉魚姑娘咬了句耳朵,隨給他小紙兒一方,諸同學們,多半莫名其妙,喜鸞、素蝶爭問他討取觀看,沉魚那裡肯允,便一手捏著紙兒,一手拖著雪雁,直跑到後花園深密無人之處,叫雪雁把紙上話兒講個明白,雪雁拽開小方紙,首尾瞧瞧,不禁抿嘴笑道:「喔唷唷, 倒仿那諮議選舉的樣兒, 也是五項積極格咧。」沉魚道:「怎樣五項啊?」雪雁道:「魚姊,別過分要緊呢。」說著,便一項項的講道: 選婿規章計共五則
一體格須於軀幹強壯中兼有瀟灑風流氣度。
二學科於生理解剖上宜有特別之知識,此外體操、博物、圖畫、手工亦當略知一二。
三早齒在二十五歲以內;不染嗜好,並無宿疾者。
四名位畢業中學堂以上,得有獎勵者。
五財產家業饒裕,統計當在十萬元左右,足供揮霍者。
再應選者倘精研生理,體格雄偉,本分會當特別優侍,另予以相當之試驗,沉魚氏附識。
講過了一回,沉魚道:「如此方稱我心咧。」雪雁道:「魚姊,我預祝你配個如意郎君,百年偕老。」沉魚羞慚道:「我也祝你金夫玉女,鰈雙棲。」雪雁低著香頸道:「那有此福。」 說著似聞鶯娘叫喚聲,沉魚道:「雁妹子,阿鶯來咧, 咱們同往休憩室談談心罷。」雪雁道:「使得。」他們魚雁兩人, 正從滿架薔薇下行近九曲橋頭,恰與鶯娘劈面相逢,鶯娘道:「你們飯也不想吃麼?」沉魚道:「啊喲喲,竟忘懷了。」便三家俱入飯堂,見桌子上已吃得杯盤狼藉,僅剩了一星星的殘汁粗餚,怎堪下得咽呢。沒奈何就叫廚房來添下兩碟小葷菜,方勉強把肚子修了一修。
飯罷了沉魚便和鶯雁兩妹妹商議選婿格如何發表,鶯娘道:「只消刊登各大報,廣告天下那瑰奇磊落的新學家,莫不慕名而來咧。」雪雁道:「這話可不對呢,怕傳到官場耳朵管裡,難保不來干涉。」沉魚道:「這便怎麼處啊?」雪雁道:「我有個不偏不倚的法兒,也不必登什麼報的。」 沉魚忙問何法,雪雁道:「何不借校中的鋼筆版,把這五項選格,印刷一千或八百張,分送本埠各團體,豈非又省費, 又穩當, 又能引動無數佳子弟的歆羨呀。」 沉魚連連點首,暗暗道妙。即時去找尋庶務長,借付鋼印版來,如法實行。果然那選格單傳出昌中,青年志士絡繹於門,幾有應接不暇之勢,無如合格人才,千百中揀不到一個,往往有了這一格,就缺了那一格,求全責備,真個難上加難。便是沉魚姑娘也弄得心灰意懶,欲思降格選取,又恐被人家嘲笑,只索聽天有命罷。
光陰逝水,迅速易過。疏忽間已五月下旬了,畢業大考,匆促告竣。那天正五月二十八日,校長金夫人預備柬請縣柬學界諸當道,一時道憲代表文刺史、海防廳查司馬、上海縣田大令與神學界代表姚子讓、李平書、大演說家雷繼興、馬湘伯群英薈萃,濟濟蹌蹌,頌辭訓辭,連續不斷。行過正式畢業禮,方按次給文憑,攝影而散。這一番的畢業,北黨生心滿意足,南黨生垂頭喪氣,一喜一恨,遙遙相對。原來北黨生畢業等第非最優等即優等,南黨次等居多,還虧著雪雁、紅鸚撐撐南黨的場面,幸得兩個中等,否則竟全軍覆沒咧。沉魚、鶯娘向來心高氣傲,那肯屈居人下,遂糾合鸞蝶、鸚雁私下密商,紅鸚道:「魚姊兒,咱們瑣瑣裙釵,總萬不及男子家的有趣, 憑你最優等也得不著一些獎勵,仍然是女白丁呢。」沉魚道:「這可不差,咱們吃丁半年的苦,難道比高等小學中的黃口孺子還輸了他處麼?怎說他們有個秀才出身,偏是咱們沒有啊。」 紅鸚道:「據小妹的意見,何妨上封要求書, 請樊提學比照男界,給預功名呢。」沉魚道:「很好。」鶯娘道:「怕再蹈爭選權的覆轍,豈不求榮反唇了。」紅鸚道:「莊樊老不准,也無損於咱們。」說著,逕由紅鸚打好草稿,雪雁姑娘暫謄文公,寫滿了半個白折,插入大官封,郵寄到蘇州,一星期,奉到批示一道,上寫著:
稟折閱悉,該生等肄業昌中,原為求學起見,乃浮慕虛名,意存嘗試,前番電爭選舉,因無聊之極思。今茲希冀出身,更夢想所不到。習氣囂張,孟浪已極,言之良堪詫歎,試思以泰東西女學之盛,而畢業獎勵,博士榮譽,猶不及於閨門以內。誠以男女雖可平權,名器不容輕假,進士不櫛,有是言固未嘗有是事耳。本司握全省教育行政權,懲勸激揚,責無旁貸,本擬迫奪文憑,聊資儆戒,姑念該生等多系名門淑質,舊族嬌娃,舉動縱未免太狂,而志氣尚不失為上達,寬予批駁,以覘後效。切切此繳。
紅鸚接批詞展閱一過,即扯作粉碎,付之一炬。沉魚道:「妹子空發恨,為大樊老子何?」雪雁接口道:「事在人為,要功名也容易的。」沉魚道:「阿雁,恐你也沒法可施呢。」 雪雁道:「哼哼哼,不是我誇張大口,你們聽了我, 便頭品頂戴都做得到咧。」紅鸚道:「雁姊兒,你有何法?」雪雁道:「喏,咱們好在業已畢了,普通科學也有一點門徑了,過於暑假,咱們姊妹淘裡拼湊合三五千銀子,立一所中等女學堂,三年之後,包管熱心興學的保舉,就有希望了,安見那頂兒紅紅翎兒花花,必不加諸我輩發團上呢。」沉魚喜道:「此法大通。」 紅鸚、鸞娘也隨聲附和,交口贊成。即日從事組織,預籌開辦,便在昌中左近,賃定一座大屋子,儀器書籍抬凳等要用物件,都先時置備,諸事楚楚,連招生告白也已印就,才各離昌中。作避暑計,半載知交,四方雲散,輪船的輪船,汽車的汽車,碌碌忙忙,把個昌中校走得空空如也了。
筆術既竟,適余友何君樨仁北來顧余,見而駭曰:「方今女學,正在萌芽,君何心之忍,手之辣不惜破壞女學,賊其萌而遏其芽。」余曰:「否,余正愛女學,重女學,保護女學,成全女學,望女學也深,不覺責女學也切。昌中女校之怪象,特南黨一部分,通脫太過之咎,若北黨之王沈兩女士,雖羅闌維多利,亦何已過。苟當事者管理有法,懲勸兼施,則昌中程度不難與東瀛巢鴨、北美耶尼齊驅而並駕。余故不憚辭費,寓規於諷,冀昌中之若師若弟翻然變計,則改良發達之左券,安知不於此反動力之現形記操之。至妄言妄聽,知我罪我,誠非余之所敢計及者矣。」何君然余言。遂為余作序論以冠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