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什長有才擊船獲利 老爺發怒隔壁擔心
卻說柳國斌走到前面街上,看那一對燈籠簇擁著一乘轎子,轎子裡面坐著一位官。這官架著碗口這麼大的一對墨晶眼鏡,一隻手靠在扶手板上,一隻手卻托著腮,在那裡想明天的心事呢。柳國斌正看得出神,一個護勇拿著籐條,上來吆喝道:「深更半夜,什麼人還在街上行走!連老爺來都不迴避麼!」柳國斌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看見是護勇,便笑了一笑道:「老弟兄,推扳點吧。咱們是一塊土上的人,誰欺的了誰?」這護勇聽柳國斌的話來得硬札,順手把那個護勇手裡的一對燈籠奪了過來,望柳國斌面上照一照,慌忙說道:「原來是柳老爺!
請便,請便!」柳國斌也不理會他,慢慢的走。
去到家中。妻子迎著他,問道:「回來了?」柳國斌道:「回來了。」他妻子道:「早上跟你說的話,怎麼樣了?」柳國斌楞了一楞道:「什麼說?」他妻子便罵道:「天殺的!難道連吃飯的事體,都不打算打算麼?」柳國斌道:「飯是天天吃下肚子去的,有什麼打算?」他妻子道:「前兒吃的是鍋巴,昨兒吃的是粥,已經兩天沒見飯面了,你還裝什麼幌子呢?」
柳國斌恐怕他妻子一吵起來,單牆薄壁,街坊鄰舍聽了便要笑話,只得佯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樣的喉急。你別嚷,一到明兒,就有錢了。」他妻子道:「你要有錢,除非去偷人家一票!」柳國斌當下正色道:「你越說越不是了!我們當老爺的都做了賊,那些平頭百姓,不一個個都該做強盜麼?」他妻子道:「你開口老爺,閉口老爺,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的影子照照,看配當老爺不配!」柳國斌當下被他妻子搶白了一頓,氣的啞口無言。後來連鴉片煙都抽不進,把手揉著胃脘,只喊啊唷,原來犯了他肝氣了。等到第二日,一早營裡頭的差官就跑來打門,說:「大人都上了炮船了,老爺還只管慢吞吞,到底要這功名不要?」柳國斌無奈,只得掩著衣襟,趿了雙鞋,勉強掙扎下得床來,隨著這差官垂頭喪氣而走。
看官,你道柳國斌是什麼人?他也是個把總,現在鹽捕營右營做了一個哨官。他的官運不佳,剛剛這個時候,太湖裡的鹽梟鬧得不亦樂乎,要去拿他,他竟開槍拒捕。營官把這情節通稟撫台,撫台批下來:「著該管帶認真巡緝,毋任鹽莢之利,任彼侵佔。如有拒捕等事,格殺勿論。」營官得著了這道札子,一面準備軍器,一面調齊船隻,定在平望鎮會齊,分頭巡緝。
這一下子可把柳國斌派在裡頭了。可憐他自從做了哨官以來,前任的頂收就去了一百多吊,另外還有營官那邊、號房裡、門房裡、廚房裡,都得點染點染,把這位柳老爺弄了個家產盡絕。
剛剛到舢板子上過得幾天安逸日子,家裡奶奶一會兒說沒有米了,一會兒說沒有柴了。看看關餉的日子離得尚遠,便把他熬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昨天晚上跟沈金標說的話,原是拚死吃河豚的意思,哪裡知道果不其然把他架弄上了,他又是苦又是恨,又是怕又是急。及到得營官那裡,營官照例吩咐幾句話,什麼「奮勇當先,不得退後」,又是什麼「吃了皇上家的糧,該應做皇上家的事」那些老套頭。下來了,只得整理船隻,收拾槍炮,硬著頭皮跟了營官一同向太湖進發。
古人說的好:「太湖三萬六千頃」。遠望過去,白茫茫一片,無邊無岸。有些打魚的小劃子,看見大隊舢板子來了,他早已遠遠的躲開了,省得那些副爺們這個要蝦子,那個要黃鱔,應酬他們不了。巡緝了一日,一些兒沒有。尋著了收口的地方,把舢板子一溜兒灣了。等到明天天亮,大家正在燒飯,聽見咿咿啞啞的聲響,看見蘆葦裡搖出幾隻快船來。大眾還不在意。
一會兒砰的一聲,有顆槍子剛剛穿在柳國斌帶的那只舢板子上的布篷上,打了一個窟窿。柳國斌大喊:「鹽梟來了,你們快些預備!」說完了這句話,便把兩隻手捧住了頭,往艙底下一滾,連氣都不敢出一出。這裡到底人多勢眾,登時嗚嗚的掌起號來,把舢板子排開,裝槍的裝槍,上炮的上炮。忙了一會,剛剛完畢,那鹽梟的快船就蜂屯蟻聚而來,只聽見槍聲如爆竹一般,夾著喊殺之聲,真是驚天動地。
柳國斌這只舢板子上,有個什長,倒是個膽識俱優的人物,一眼覷定一隻人少的鹽梟快船上,就是一個田雞炮。那炮子落下來,正中這只快船,嘩喇一聲,這船成了齏粉,那鹽一包一包的沉下去。什長急的跺腳說:「你們這些飯桶,撓鉤在哪裡?
還不快快的搭起來!」眾人聽了,趕緊把撓鉤尋到手中,一包一包的搭起來,可惜一大半已送到海龍王的廚房裡去了。有一個燒飯的夫子,這人最是鹵莽,舉起一大包鹽來,望艙裡一丟。
不想他老爺在底下蹲著呢,這一下子把柳國斌砸了一個狗吃屎,頭昏眼黑。那浸過水的鹽,份量又重,幾乎把他壓死。
幸虧什長眼快,喊聲且慢,三腳兩步跨下艙去,把鹽包推開,把他老爺拖上來,望後艄頭一送,說:「老爺,別害怕,歇息歇息吧。什麼事都沒有!」柳國斌氣喘吁吁的道:「老弟兄,全仗大力,只要保全我的性命,就是感恩不淺了。」這裡兩人說話的當口,那邊鹽梟早已敗陣下去,一聲忽哨都走了。
營官發令,擂鼓揚威緊緊的追趕。追趕了一陣,領哨上來稟道:「前面的汊港太多,恐有埋伏。況且古人說的話叫做『究寇勿追』。卑弁不敢作主,請大人示下。」營官點了點頭,傳令收軍。那些舢板子又放了幾個炮,這才「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回。」按下不提。
且說蘇州有一座大酒館,開在閭門城外,名叫近水樓。打開了窗戶,就是山塘河。這山塘河裡全是燈船,到晚上點了燈,明晃晃的在河裡一來一往,甚是好看。因此,這近水樓吃酒吃菜的人更來得多了,每天擠不開。這近水樓有座河廳十分軒敞,可以擺得下十幾席酒。老闆會出主意,把它用落地罩一間一間的隔開了,算做房間。這些吃酒吃菜的也可以方便方便。這日柳國斌得勝回來,有些同事的要與他慶功,大家湊湊分子,在這近水樓定了一間寬大的房間。這些同事的都先到了,等到將要夜了,方才看見柳國斌踱了進來。
五月天氣,漸漸熱了,他穿著半新舊的熟羅長褂,外罩天青實地紗沒有領頭的對襟馬褂,袖子放下來,足足有二尺三四寸長。這身行頭他本來是沒有的,全靠那幾包鹽賣在鹽公堂裡,得了幾十兩銀子,這才跑到估衣鋪裡選了一身。今日因為是大家和他慶功,所以要穿出來光輝光輝。當下眾人看見了他,一齊作揖。柳國斌也還了一揖道:「兄弟何德何能,敢勞諸位破鈔?」眾人齊聲說道:「一杯水酒,幸勿見哂。」等到入了座,堂倌送上酒送上菜,眾人又一個一個跟柳國斌把盞。
正喝的興頭的時候,忽聽見隔壁房間內有個人撇著京腔罵道:「這些王八羔子,不曉得是幹什麼的!酒也涼了,菜也涼了,叫破了嗓子,連人影兒都不見一個。我問他忙些什麼!」
又聽見旁邊一個人也氣忿忿道:「老三別這麼著!咱們打他幾下,罵他幾句,倒便定了他;回來告訴了老爺,一條鏈子,把他鎖到衙門裡,他這才吃不了兜著走呢!」柳國斌聽了,把舌頭一伸,道:「好大的勢頭!」少時,便聽見老闆出來招呼的聲音,跑堂的過來賠不是的聲音,甚是熱鬧。這個當口,由外頭跑進一個人,腳步趕的登登登的響。一揭開簾子,便道:「我的大爺呀,叫我哪裡沒有找到,卻在這裡作樂呢!」那個勸老三別這麼著的,就趕緊問道:「有什麼事情沒有?」外頭來的說道:「怎麼沒有!」老爺正在那裡發氣,坐堂打人,大爺們要遲去了一會子,說不定三十五十板子一個!」那兩個人嘴裡啊呀啊呀,腳底下卻似沾了油的一樣,一步一滑的忙著去了。
這裡大家笑道:「原來是虎頭蛇尾。」柳國斌和眾同事直吃到二更多天氣,才謝了擾,回家而走。眾人也各自西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