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胭脂

山東東昌府,有個姓卞的,以醫牛為業。他有個女兒,名叫胭脂,從小生長得聰明伶俐,卞醫生很喜歡她,一心想給她找一門讀書人家的子弟作女婿。而當地大戶人家卻因為他家出身寒賤,沒有願意同他家結親的,因此,胭脂雖已經長大,但還沒找到稱心的婆家。

卞家對門,是一家姓龔的,他的妻子王氏,為人很輕浮,愛開玩笑,平日常到胭脂閨房中閒談,是胭脂的好友。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門口,見到一位少年從門前走過,穿戴一身白色衣帽,生長得風度翩翩,相貌出眾。胭脂對他產生了好感,有點動心,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直瞅著他。那青年含羞地低下頭,快步走了過去。青年已經去了很遠,胭脂還在注目遠望。王氏看透了胭脂的心意,開玩笑地說:「姑娘以你的才貌,若匹配那位少年,才算是終生無遺憾了。」胭脂兩頰紅若桃花,含情脈脈,也不出聲。王氏又問;「認識這位青年嗎?」胭脂回答說:「不認識。」王氏說:「這就是南邊巷子裡的鄂秀才,名叫秋隼,那位已死去的孝廉的兒子。我與他就住在一條巷子裡,所以認識他。人世間的男子,沒有比他再溫情的,沒有比他更會體貼人的。今天他穿一身素白的衣服,是因為妻子剛死去不久,服喪期未滿。姑娘您若對他有意的話,我代您給他傳個信,叫他托媒人來提親。」胭脂沒有出聲,王氏戲笑地走了。

幾天過去了,沒見回信,胭脂心中懷疑王氏沒有馬上告訴鄂秋隼;又懷疑他是鄉紳的後代,不肯降低身份與她結親。心中悶悶不樂,猶豫不決,苦苦地思念,漸漸地不吃不喝,病倒在床上,只感非常勞累。王氏正好來看望她,追問她的病因。胭脂回答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那天分別後,就覺精神恍惚,心中不快。現在這樣氣息奄奄,只怕是命在朝夕了。」王氏小聲說:「我家的男人出去作買賣還沒回來,還找不到人告訴鄂秋隼。你現在身體病成這樣,是否就是為的這個?」胭脂臉羞紅了很長時間。王氏戲笑地說:「果真為了這件事,身子已經病成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假若先叫他夜晚來與你相會,他還會不同意嗎?」胭脂歎口氣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不能再顧面子了。只要他不嫌我出身貧寒,就趕快讓他找媒人來,我的病就好了。若是私下約會,是萬萬不可的。」王氏點點頭,就走了。

王氏在小的時候,就同鄰居的一個書生宿介私通,即使出嫁以後,宿介只要打聽到她的丈夫外出,就來找她尋舊相好。這天夜裡,宿介正好來到王氏家中,王氏就把胭脂的癡情當作笑話向他述說,並戲笑地告訴宿介,給鄂生傳個話。宿介很早就知道胭脂的美麗,聽說後心中暗自高興,慶幸自己有機可乘。本打算讓王氏幫助他,但又怕王氏嫉妒。於是,就說了些漫不在意的話,但他對胭脂家的情況,問得很詳細。

第二天夜裡,宿介越牆進了胭脂家的院子,逕直來到胭脂的住房,用指頭叩她的窗戶。胭脂在裡邊問:「是誰?」宿介回答說:「鄂秋隼。」胭脂說:「我所以思念你,為的是百年之好,不是為這一晚上的歡快。你如果真的愛我,就應當快請媒人;假若想私會,我是無法答應的。」宿介假裝答應,卻苦苦哀求握一下胭脂纖細的手表示誠意。胭脂也不忍心過於拒絕他,就用力支撐著身子去開門。宿介很快地閃入,抱著胭脂求歡。胭脂無力支撐,倒在地上,喘不上氣來。宿介急忙去拉她。胭脂說:「哪來的惡棍少年,你必定不是鄂公子!如果是鄂公子,他為人溫存、馴良,知道我是為他生的病,應當很體恤我,哪裡會這樣粗暴!假若你再這樣,我就大聲叫喊,你的品行也全完了,這對我們倆都沒有好處!」宿介恐怕假裝鄂秋隼的馬腳敗露,不敢再強求,但清求她說定再會的日期。胭脂說以迎娶的那一天作為見面之期。宿介認為這太遠了,又讓她再定個日期。胭脂實在討厭他的糾纏,便約定等她病好。宿介又向她要件憑信的東西,胭脂不允許。宿介就捉住胭脂的腳,把她的繡鞋脫下來。胭脂喊他回來,說:「我的身子都許給你了,再還有什麼可吝惜的,只恐怕『畫虎不成反類狗』,以致給別人遺留唾罵的笑料。現在我的繡鞋已經到了你的手,料想你也不會給我。若你背信棄義,我只有一死。」宿介出了胭脂的家,又到王氏家中投宿去了。宿介躺下後,心裡仍然掛念著那只鞋,暗暗地摸摸衣袖,竟然已經沒有了。急忙起來點燈,抖摟著衣服尋找。王氏問他,也不答應。宿介懷疑是王氏藏起來了,王氏故意地戲笑著讓他懷疑。宿介感到不能再隱瞞了,就將實情告訴了王氏。說完,兩人點起燈火,找遍門外,就是沒有找到繡鞋,只好懊喪地回去睡了。心裡還暗暗慶幸,深夜無行人,丟了也應在路上。但一早起來去尋找,仍然毫無蹤影。

在此之前,同街有個游手好閒的二流子叫毛大,曾經勾引王氏遭到拒絕。他知道宿介和王氏有私情,就想用捉姦的方式來要挾她。這天夜裡,毛大經過王氏門前,推了推門,沒有關,便偷偷地摸了進去。剛走到窗戶外面,就踏著一件像絲綿樣軟軟的東西。拿起來一看,原來是用一條汗巾包著的一隻繡鞋。毛大趴在窗戶上細聽,正好聽到宿介在詳細講述事情的經過,他高興極了,趕快悄悄溜出了王氏的家。

過了幾夜,毛大爬牆來到胭脂家。由於門戶不熟悉,竟誤走到卞老漢房門前來了。卞老漢隔窗看到一個男人的影子,細看他的行蹤,知道是為女兒而來。頓時,心中怒火上衝,拿起一把砍刀,奔了出來。毛大一看,吃了一驚,拔腿就跑。剛要爬上牆頭,卞老漢已追上。急得毛大走投無路,轉過身來奪老漢的刀。這時卞老婆也起來大聲喊叫,毛大眼看無法逃脫,就勢殺了老漢,奪路逃走了。這時胭脂的病已稍有好轉,聽到喧鬧的聲音,也急忙趕了來。母女倆點燈一照,老漢腦袋已被劈開,不能說話,不一會兒就斷了氣。在牆腳下揀到一隻繡鞋,老太婆一看,是胭脂的,在母親的追問下,胭脂哭著把那晚上的情形告訴了母親,但不忍心連累王氏,只說鄂生自己來的。

天亮以後,到縣裡告了狀,縣令逮捕了鄂生。鄂生為人謹慎,又不善說話,當時十九歲,見到客人就像小孩子那樣靦腆。他突然被捕,害怕極了。上了公堂不知說什麼好,只有渾身顫抖。於是縣令更加相信他就是兇手,對他重刑拷打。鄂生忍受不了皮肉之苦,屈打成招。押到府裡,也同樣受盡了刑罰。鄂生一肚子冤氣,無處訴說。每次都想與胭脂對質,但一見面,胭脂就破口大罵,因而有口難辯,最後被定為死罪。以後,雖經許多官吏,反覆審訊,也沒有不同的口供。

後來,案子交給濟南府複審,太守是吳南岱。他一見鄂生,覺得他不像殺人犯。就暗中派人細細盤問,讓鄂生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吳太守也就更加明白了鄂生的冤情。謀劃了好幾天,才開庭審理。他先問胭脂:「你們訂約後有人知道嗎?」回答說:「沒有。」「你遇上鄂生時,有人在場嗎?」胭脂回答說:「沒有。」於是,吳太守傳鄂生上堂,好言安慰他一番。鄂生主動說道:「我曾從她家門前走過,只看到老鄰居王氏和一個姑娘走出來,我就快步走開了,連一句話都沒說。」吳太守嚇唬胭脂說:「剛才你說沒有別人在場,為什麼有個鄰居婦女?」說著就要動刑。胭脂害怕了,說:「雖然有王氏在場,和她實在沒有牽連。」吳太守暫停審問,命令拘留王氏,隔離關押,不讓她和胭脂通氣,然後立即開庭審訊。問王氏:「誰是殺人犯?」王氏回答:「不知道。」吳太守騙她說:「胭脂已經招供了殺人的事你完全瞭解,怎麼能隱瞞得了?」王氏大喊:「冤枉啊!那臭婊子自己想找男人,我雖說要給她做媒人,但純粹是開玩笑。她自己勾引姦夫到家裡,我怎麼知道呢?」吳太守慢慢地追問,王氏才講出了原來與胭脂開玩笑的話。吳太守傳胭脂上堂怒斥道:「你說她不知情,現在為什麼她自己供認做媒人的事?」胭脂流淚說:「我自己不成器,害得父親慘死。官司又不知哪年才能了結,再連累別人,實在不忍心。」吳太守又問王氏:「開玩笑後,你曾跟誰說過?」王氏供稱:「沒有。」吳太守發怒說:「夫妻同床而眠,該是無話不說,怎能說沒有?」王氏連忙解釋:「丈夫外出,好久沒有回來了。」太守說:「即使是這樣,凡捉弄別人的人,都以取笑別人的愚蠢來炫耀自己的聰明,你說沒對一個人講,騙得了誰?」隨即命令左右夾她的十個指頭。王氏不得已,如實招供:「曾對宿介說過。」於是吳太守釋放了鄂秋隼,逮捕了宿介。宿介被傳到堂,供說;「不知道。」太守說:「偷女人的一定不是好男子!」加以嚴刑拷打。宿介被迫招供說:「我曾冒充鄂生騙過胭脂是真,但丟了鞋子後,就沒敢再去,殺人的事,實在不知道。」太守發怒說:「爬牆偷女人的人,什麼壞事幹不出來!」又加重刑罰折磨,宿介實在受不住了,就屈招是自已殺的。供詞上報以後,無不稱讚吳太守斷案如神。這樣,鐵案如山,宿介只等著秋天被殺頭了。

但是,宿介雖說生性放蕩,品行不端,畢竟是山東有名的才子。他聽說山東學使施愚山最有賢德才能,而且愛惜人才,就寫了一張狀子來申訴冤情,言詞十分淒慘悲傷。於是,施學使調閱宿介的供詞,反覆分析研究,拍著桌子說:「這書生冤枉了。」接著請示上司,要求將案件交他來重新審理。施學使問宿介:「你的鞋丟在什麼地方?」回答說:「我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去王氏家敲門時,還在袖中。」又轉問王氏:「宿介之外,你的姦夫還有幾個?」王氏供稱:「沒有了。」施學使喝道:「淫亂的人,怎能只與一人私通?」王氏解釋說:「我與宿介年輕時就相好,因此,關係無法割斷。後來並非沒有勾引我的,但實在與他們沒有來往。」施學使讓她指出姓名來證實。王氏說;「只有同街的毛大,屢次勾引,都遭到我的拒絕。」施學使說:「你怎麼忽然變得這樣貞潔了?分明不老實。」喝令左右重刑伺候,王氏慌忙磕頭,都磕出了血,並極力申辯確實沒有了。施學使停止用刑,又問王氏:「你丈夫遠出在外,難道就沒有藉故到你家來的嗎?」回答說:「有的。某甲、某乙,都以借錢或送東西為名,曾來過我家一二次。」原來,某甲、某乙,都是村裡有名的二流子,都曾打過王氏的主意,但沒表現出來。施學使一一查考了他們的姓名,並將他們拘捕。等到拘齊了,就把他們押到城隍廟裡,讓他們跪在神案前,對他們說:「我夢見一個神仙告訴我,殺人犯就在你們四五個人之中。現在你們面對神靈,不能講假話,如能坦白交代,還可從寬處理。說假話的,那就嚴懲不饒。」這夥人都齊聲說沒有殺人。施學使讓把刑具擺在地上,準備用刑。剛把他們的頭髮束起來,脫光了衣服,他們就齊聲大喊冤枉。施學使下令,暫免受刑,對他們說:「你們既然不肯自己招供,就讓鬼神指明誰是兇手。」就派人用氈褥把大殿的窗子完全遮住,不留一點空隙;又讓他們光著脊背,把他們趕進黑暗之中。開始給他們一盆水,讓他們洗淨手,然後用繩子把他們拴在牆壁下,警告說:「面對牆壁,不許亂動。是殺人兇手的,一定有神靈在他背上寫字。」一會兒,把他們叫出來,施學使便挨個觀察檢驗了一遍,最後指著毛大說:「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原來,施學使先讓人用白灰塗了牆壁,又用煙煤水讓他們洗手,殺人兇手恐怕神靈在他背上寫字,因此暗中將背緊貼牆壁,使脊背沾上了白灰;臨走出暗殿時,又用手去護著背,因此脊背上沾上了黑煙色。施學使本來就懷疑是毛大,這櫸就更確實了。再對毛大動用重刑,他就全部如實交代了。最後,施學使判道:

「宿介:走了盆成括耍小聰明而招致殺身之禍的老路,得了個像登徒子那樣好色的名聲。就因為他與王氏兩小無猜,竟然像夫妻一樣同床而眠;又因王氏洩露了胭脂的心事,他竟佔有了王氏還不滿足,又打胭脂的主意。他學將仲子翻牆越園,就像飛鳥輕輕落地;他冒充鄂生來到閨房,竟然騙得胭脂開門;動手動腳,竟然不要一點臉皮;攀花折柳,傷風敗俗,丟盡了讀書人的品行。幸而聽到胭脂病中的微弱的呻吟,還能顧惜;能夠可憐姑娘憔悴的病體,還沒有過份狂暴。從羅網裡放出美麗的小鳥,還有點文人的味道;但脫去人家的繡鞋作為信物,豈不是無賴透頂!像蝴蝶飛過牆頭,被人隔窗聽到了私房話;如同蓮花落瓣,繡鞋落地後,就無影無蹤。假中之假因此而生,冤枉了鄂生之外,又冤枉了宿介有誰相信?天降大禍,酷刑之下差點喪命;自作自受,幾乎要身首分離。翻牆越穴,本來就玷污了讀書人的名聲;而替人受罪,實在難消胸中的冤氣。因此暫緩鞭打,以此抵消他先前受的折磨。姑且降為青衣,留一條自新之路。

像毛大這樣的人,刁詐狡猾,游手好閒,是街坊裡的流氓無賴,勾引鄰家女人遭拒絕,還淫心不死;等著宿介進了王氏家中,鬼主意就頓時產生。推開王氏的家門,高興地隨著宿介的足跡進入院內,本想捉姦,卻聽到了胭脂的消息,妄想騙取美麗的姑娘。哪裡想到魂魄都被鬼神勾去,本想進胭脂閨房,卻誤入卞老漢之門,致使情火熄滅,慾海起風波。卞老漢橫刀在前,無所顧忌;毛大卻走投無路,轉而奪刀殺人。本來想冒充他人騙奸胭脂,誰知卻奪刀丟鞋,自己逃脫卻使宿介遭殃。風流場上生出這樣一個惡鬼,溫柔鄉哪能有這樣的害人精?必須立即砍掉他的腦袋,以快人心。

胭脂:還未定親,已到成年,以嫦娥般的美貌,自然會配上容貌如玉的郎君。本來就是霓裳舞隊裡天仙中的一員,又何必擔心金屋藏嬌?然而她卻有感到《關睢》的成雙成對,而思念好的郎君;以至於春夢縈繞,感歎年華易逝,對鄂生一見傾心,結想成病。只因一線情思纏繞,招來群魔亂舞。為了貪戀姑娘的美貌,宿介、毛大都恐怕得不到胭脂,好像惡鳥紛飛,來冒充鄂秋隼。結果繡鞋脫去,差點難保住少女的清名,棍棒打來,幾乎使鄂生喪了命。相思之情很苦,但相思入骨就會成為禍端;結果使父親喪命於刀下,可愛的人竟成了禍水。能清正自守,幸好還能保持白玉無瑕;在獄中苦爭,終於使案件真相大白。應該表揚她曾拒絕宿介入門;還是清潔的有情之人;應該成全她對鄂生的一片愛慕之情,這也是風流雅事。便讓你們的縣令,做你的媒人。」這個案子一結,遠近都流傳開了。

自從吳太守審訊以後,胭脂才知道自己冤枉了鄂生。在公堂下相遇時,滿面羞愧,熱淚盈眶,像有一肚子痛悔、愛戀的話而無法說出口。鄂生為她的愛戀之情所感動,愛慕之心也特別深。但又考慮到她出身貧賤,而且天天出入公堂,為千人指萬人看,怕娶她被人恥笑。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判詞宣佈後,才定下心來。縣官為他送了聘禮,並派吹鼓樂隊迎娶胭脂到了鄂家。

《聊齋誌異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