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三尖嶺眾賊劫庵 兩刃山一言化盜
按下尊者在岐岐路,大開方便之門,指出修行之路。且說梵志師徒,望前行走,逢人問途,遇店住宿。卻來到一個地方,四顧無一個人家,兩灣有三條路徑。梵志見了,對徒弟說道:「自岐岐路村口出來,也不曾詢問嚮導,此處兩灣三叉,不知哪條正路。」本慧答道:「弟子每聞這去處,卻是三尖嶺、兩刃山地方,三條路兒,要往中間行,便就直通大路。」梵志道:「徒弟也只耳聞,未嘗身歷,我們且坐在這三叉處路頭,等一個行人,問明前去。」按下師徒坐地。
且說這三尖嶺三阜高排,兩刃山兩巒齊聳。稠密的是林木森森,出沒的虎狼陣陣。這三條路兒,惟中路可通往來。有一個道人,法號純一,招徒四五,在中路結構一庵,就喚名純一庵。終日閒時,遠近與人家做些善事。只因積聚的金銀充囊,也是道人貪婪招災,恰遇著嶺外有弟兄二人,一個叫做千里見,一叫做百里聞。他二人因何叫這名字?只因地方鄰里家,有甚酒食事情,他便知道,來吹來吃,來攬來管,以此起了他二人這個名色。他二人不耕不種,沒處吹吃。騙慣錢鈔,何曾長有;吹慣酒食,哪討常來?一日計議,兄教弟說:「阿弟,度日艱難,何計可救?」弟對兄道:「資生無策,何事可為?」兄對弟說:「借貸奈無門。」弟對兄說:「行偷又畏法。」兄對弟道:「投人為奴,嫌我好吃懶做。」弟對兄道:「削髮為僧,又要把素持齋。」兄對弟說:「怎得個現成寺院,出家也罷。」弟對兄說:「便是得個不要本錢的生意,也做一場。」二人計較了半日,乃附耳低言說:「除非如此如此這個買賣。」後有猜著他這個買賣的四句口語說道:
弟兄計議好買賣,果然有穿又有戴。
馬羊美酒盡吃些,只是要去天靈蓋。
且說弟兄兩個附耳低言,說道:「三尖嶺上有個純一庵,道眾富足,我二人結納幾個弟兄,行劫他些金寶,足夠受用一生。若是盤據得此嶺,行劫往來客商,卻也受用不盡。」二人計議定了,遂結伙多人,拿刀弄杖,逕奔嶺來。這純一道人正坐庵中,與道徒受用人家帶來的法事素供、齋食點心,徒弟們你買一壺,我沽一甕,猜枚說令。只聽得庵前喊叫,鑼鼓轟天。徒弟門縫裡一望,叫道:「師父,不好了!有強盜爹爹來了。」徒弟中有個道人,眇一目,跛一足,他膽大,去看。只見眾賊中擁著一個為首的,他眉稜雙聳,青白環睜,掄著一口鋼刀張路境;又有一個做頭的,他輪廓分明,聲聞遠達,橫拖著兩扇大斧聽風聲。眾伙齊擁庵前,只叫:「道人獻寶!」眾徒慌忙進屋內,但說:「徒弟關門。」那眇跛道人搖手道:「師父!莫怕,莫怕。我有解圍計策,都是普救寺法聰長老傳來。」你看他,歪側橫斜一隻眼,高低平墊半雙脛,張了一張,道:快取梯子來!待我趴上牆頭,說他幾句好話,他自是回去。」眾徒依言,取一木梯子,撮他上梯。他上了梯子,叫道:「列位強盜爹爹!聽小道一言。你們做這生意,都是綠林豪傑、樑上君子,何不一心歸正。下去邊塞立功,便在家門做些經營手藝。何乃做此不仁不義之事,污名遺臭之行?聽小道一言,請各拋棄刀槍,丟卻棍棒,回家思想,嘴頭酒食可忍,身體破絮可遮。五更床上睡個快活覺,天明心裡抱個沒事牌,敲門也不怕,狗叫也不驚。趁早回去。若迷而不悟,悔之晚矣!」眾盜聽得怒起,罵道:「村野瞎道!前恭後倨,好生大膽!」磚頭石塊亂打上來。眇目看得不真,那堪一足又跛,翻斤斗跌下梯子。眾盜齊擁庵前,道士驚惶無措。
卻說梵志師徒久坐道上,沒個行人問路,只得深林等候。偶然聽得中路上喊聲震天,隨叫道童去看。原來是伙強人,劫擄庵廟。說道:「早知此處有廟,便是路頭,我若不救,如何得解?」乃吹了一口氣到庵前,就是一天大霧,對面不見人蹤。道童乃步至庵前,敲門叫道:「道友開門!莫要驚怕,我來救你。」純一師徒門縫裡偷看,卻是個全真道童,又恐是強盜裝扮哄門,遲疑半晌,只得開門放入。道童進了庵門,觀看動靜,問其平日何修。純一隻是說貧訴苦。道童笑道:「你若貧苦,只招穿窬小賊,哪引強劫大盜。必定是你貪財饒積所招。我且救你一時之難,留些做三生後日之緣。」乃走出大門,又吹口氣,將手望上一指,只見白霧全收,紅輪高現。那東嶺畔,左條路叢林密箐,沉沉隱隱,虎狼鹿兔,種種繁繁。道童又把手望這條路上指來,只見那樹林內顯出一庵,虎狼變作美婦,鹿兔變作丫環,猿啼鶴唳,宛似琴瑟簫韶。這盜見了,乜斜著兩眼,愛那嬌嬈;那盜聽得,橫側著雙耳,喜那音韻。這盜笑說:「原來道人有別室,藏著佳人。」那盜笑說:「果然徒眾會音樂,響得清奇。」一齊棄了庵門,都往林中奔去。道童叫純一:「且閉戶。待我請了師父來,與你相會。」乃回林中,把事情一一說與梵志。梵志隨到庵來。純一師徒接見,各各敘禮,打點齋供。梵志便問:「徒弟,你便使法救得純一師徒一時,怎能救得他日後?」純一也說道:「師兄法術高妙,萬一你前行去,他後又來,如之奈何?」道童答道:「老師父,小道原是救你一時,讓你把金銀細軟搬移別處藏躲,把這空庵讓了他罷。」純一道:「這庵是我辛苦募化,拮据蓋造,怎忍捨棄?」道童道:「只為你這般貪戀,便惹出這等冤愆。我師徒要趕前程,那法術卻難久等。快走,快走,莫生疑慮。」純一依言,收拾金銀,打點細軟,領著徒弟下嶺去了,只剩了一個瞎道人在庵裡。道童看是磚石打傷腿腳,梯上跌損骨筋,說:「你如何不走?」道人只是哼。道童正要使法救他,梵志道:「且留他防後邊舊師遣人趕你。」道童笑道:「小徒已說明,舊師假指笑和尚。」梵志答道:「新今卻有真青鸞。」這一句便打動在腹蜃氛,卻又生出一番枝節。後有笑瞎道人退盜一詞《如夢令》說道盜:
賊原無行止,單想金銀去使。勸他儘是忠言,反覺揭他廉恥。活死,活死,幾乎跌出狗屎。
卻說梵志師徒救了純一,問得路徑,卻仿青鸞那樁故事,步步要留幻法。道童仍被蜃邪迷舊,隨師徒往東行去。他既去,這法便解。那眾盜攻庵,忽然奔那林間,你搜尋美婦,我拉扯丫環。忽然,房屋窗楞儘是原來樹木,簫韶音樂俱乃猿鶴聲音。那美婦妖嬈都變惡狠狠狼虎,把眾賊驚得跌跌倒倒,那盜頭也踉踉蹌蹌,看見舊庵飛奔而來,千里見走忙了,被密箐戳破腳筋。這百里聞走慢了,被小鹿兒撞傷心膽。他兩個哼哼唧唧,入得庵來,卻是一座空廟。只有一個傷殘瞎道,在那後屋咕噥,按下不提。
且說尊者在岐岐路被老叟少年們供養,深信方便道理。少年漢子不去使槍弄棒,卻做些營業。這老的念佛持齋,乃辭別眾人,前往東路。只見老叟道:「師爺要往東行,只是離村百里,有座三尖大嶺,兩刃高山,三條路,中間正道可通往來。上有一庵廟,主道喚做純一。這道士結納遠近地方施主,掙得幾貫銀錢。只因他蓄積饒多,人捨受用,聞得近日被兩個強徒佔了。往來行人有幾分難走,師父們須要仔細小心。」元通道:「我小僧門出家人,哪有金銀與他劫掠?老施主既說,也只得隨步行去。」當時辭別出村口。尊者與元通正行,只見前樹林中,繩縛著一隻青鸞。尊者歎道:「這地方卻也鸞多,怎麼樹枝上又縛著一隻?」元通道:「前庵放鸞,被道人絮聒,這樹上纏縛,恐又是村人捉鸞誘鸞的法兒。」尊者道:「我等原以慈悲為念,好歹解放了它。」元通乃上前,爬上高樹枝頭,解那繩索。忽然索解,鸞飛而去;那索卻把元通雙手縛住,兩腳又似膠粘在樹一般。元通笑道:「怪事!怪事!」看著尊者說道:「解索自索,這個冤愆何故?」尊者笑而不言,但口默念了一句梵語。元通隨下樹為,拜問師尊,點明這段公案。尊者笑道:「順以順應,逆以逆投者常。逆以順應,順以逆投者變。不為順,安不為逆?懼其變,自解。」元通拜悟。師徒依道而行,正舉步走,只聽得林中說道:「強中更有強中手,青鸞又放了去也!」師徒回頭一看,見一個老叟林中走來。元通上前施禮,問道:「樹林上鸞,想是老施主畜養的?」老者答道:「是一個師父,縛住寄養在這裡的。他道法高妙,指使老夫與他照管。你方纔那位老師父,德高道重,故此老夫憑他飛去罷了。」元通問道:「正是小僧解索放鸞,到被索牢拴,何故?」老叟道:「這是防範放鸞人法。」元通道:「世路險惡,人情變幻,我師徒方離國門,便有許多不濟不遇無情之感。」老叟答道:「早哩,早哩。我老夫有幾句閒言,念與你聽。」乃念道:
人生莫厭相逢異,萬狀千般兩眼遇。
行在東鄰飽飯餐,倏過西村耗血氣。
張家養的李家眠,大雨紛紛雪又霽。
漢於懷胎婦長鬚,牛馬牽絲蜂蝶戲。
啞口擊缶唱清詞,瞽目張眸眺遠地。
穿青說是白衣郎,坐地講道天邊際。
白頭傅粉啟朱唇,心作猿猴馬作意。
師父莫異路逢奇,總是夢中說夢記。
老叟說罷,元通聽了,回頭尊者已前行,乃謝辭老者。哪裡有個老者?只見那青鸞,尚在雲端裡磨。元通走近前,備細說知尊者。尊者只微笑不答,但叫:「徒弟,在三條中路前行,莫要惹動強徒。」正說間,卻好撞來一個帶傷的道人,見了尊者,稽首問道:「師父們,想是要過此嶺?」尊者答道:「便是要過嶺去。」道人道:「如今不比前番,日前我師爺純一住在此庵,應接往來行客。也是我師父不該,見理不透,出家人蓄積金銀作甚?惹了強人,把庵占搶去了。」元通道:「你卻如何在此?」道人道:「純一師父逃避去了,丟下我殘疾之人。這盜卻也有仁心,。不害我,說道:『你只與我嶺上嶺下訪看過路客商。』有金寶的,叫我通報他信。師父們若是空身,他也不傷。你若是有寶,卻也饒你不得。」元通道:「你便曉得,遊方的可帶得有多餘金銀?」道人道:「也是,也是。還有一件,這兩個為首的,一個叫做千里見,一個叫做百里聞。他兩個你卻也瞞不得。你有寶無寶,自是我知。只是又有一件,他日前來搶庵時,卻有三四位僧道經過,哀憫我師,使了個神法,把對面兩刃山樹木變化成一座庵、美女、音樂,障了眾盜眼睛,都奔去占庵的占庵,搶婦女的搶婦女。待我師父逃躲去了,他們也前途而去。依舊是樹木,倒惹得狼虎出來。眾盜心慌,飛奔到我舊庵而來。不光慌急,跌的跌,跑的跑,傷筋動骨,如今兩個頭兒害病。今日曾說,哪裡尋個僧道與他祈禳禱告。師父或者有這緣法救解,未可知也。」
正說間,只見兩個嘍囉;執著一面銅鑼,兩桿槍刀,走近前來,叫一聲:「大膽和尚,有寶獻來!」道人乃說:「二位長老東行,無有金寶,到會與人禳解災難。你大王正要尋僧覓道,這卻正巧。」嘍囉聽得又是道人說的方便,就答應:「也罷,你就同二位到庵中去見大王。」
他二人說完,下嶺自去。道人卻領著師徒走到庵前,一路也不知遇見幾處嘍囉,俱是道人說明放過。
卻說二盜,只因奔庵躲那狼虎,驚懼傷了足,破了膽,懨懨成病,藥餌不靈。二人正議,尋兩個僧人道士禳解災難。嘍囉中有的說:「做強劫,怕傷甚天理?且神靈豈佑我這一等人?」有的說:「劫了客商猶可,奪了庵廟豈無神靈?」因此二盜主意已定,恰好道人領著兩個僧人進得庵門。嘍囉稟報,二盜忙叫請僧到後堂相會。尊者與元通入到後堂,只見二盜臥病在榻,一個捫心叫苦,一個摸足叫痛。見了尊者,便問來歷。尊者隨答道:「僧人自國度而來,要往東行,化緣出家,身邊無半分行李,料大王必知真實。今既蒙大王以慈悲哀憐僧人,敢不實言吐露?」二盜說:「二位長老在此,別話休提,只是我病原始末,料道人必定明白,如今只求你禳解。若得病痊,還當酬謝。」尊者道:「大王不必憂慮,貧僧自有禳解經咒懺文。只是病痊恐又復發,一發便無法可療。但願大王先發一誓,病癒不生悔心,自然災病消除,福壽無量。」二盜聽得,笑道:「只願長老懺悔,禳解通靈,我二人一一聽教,大大發個誓願,不差不悔。」尊者大喜。卻是怎生發誓,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