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本智設法弄師兄 美男奪俏疑歌妓
話說尊者要與二盜祈禳疾病,卻先要二盜發誓,方才焚香課誦。二盜說:「只要長老救得病好,誓願決不敢悔,病癒如悔,便如此如此。」當下尊者經咒科儀,行持幾日。只見二盜起來,拜謝尊者道:「承師道力,病已愈九分。」一面吩咐嘍囉備齋,一面親捧金銀作謝。尊者不受,辭道:「貧僧東行,願為化緣行度,金銀無處使用。但前二位大王曾發有誓,病癒依僧一言。如不依犯了咒誓,病再復發,不能解也。」二盜答道:「咒誓果是我們發過,這金銀請師父且收。」只見瞎道人在旁說道:「這金銀我們出家人更愛得緊,師父因何苦辭不受?」元通笑道:「怎麼我們出家的更愛?」道人說:「敲梆擊缽,說因果,唸經文,上門乞化,恐施主有悔心,還要注名姓在疏頭,這樣的還好哩。你們更有一等,閉關拖索,燃指燒臂,苦乞苦化哩。」道人又扯元通,附耳悄言道:「這強盜的金銀便收他些兒,也不傷天理。」元通笑道:「我師父不是這樣出家心腸。」二盜見尊者師徒堅意不受,乃問道:「師父,我二人誓發在先,決不敢悔。你只說一言何事。」尊者道:「人生世間,此身難得,正道難聞,一失人身,萬劫不再。若聞正道,行些善事,保愛這身體,莫種惡業。這惡業有十不赦法。一是行劫。不安一日之貧,偶動片時之暴,圖不義之財,恣無益之費,那知被獲遭刑,百般苦惱,呼天不應,叫地不靈。若當饑寒窮困之時,咬牙關,存忍耐,一思再忖道:餓死事小,犯法事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皇天后土,若叫這樣守死善道之人饑寒凍餒,萬無此理。二位大王,當時想必為饑寒所迫,沒奈何做了這王法不赦之事。若肯依貧僧之勸,散去眾伙,回心向善,尋個薄業,以養終身,這病就永遠不發。」二盜聽得尊者之言,一時雖動了善心,點頭服義,不依又恐病發,依從又捨不得這營業買賣。兩人再三籌想,也畏王法,還有些天理,使概然答道:「師父說的真是苦口良藥,依你,依你。」一面吩咐嘍囉,散了積聚的衣糧,焚燬了傷人的器械,說道:「你們眾人各尋路去罷,我二人回鄉尋生理去也。」後有稱讚尊者一言化盜四句。
詩曰:
世人誰肯昧良心,故作非為害此身。
若聽老僧一句話,剎那打破這迷津。
卻說二盜信尊者好言,散了眾伙,他二人辭了下嶺而去。瞎道人收拾些素供,款待師徒吃畢,吩咐叫他打掃巢穴,仍作雲堂。道人依言灑掃,以待純一復歸。尊者當時下嶺東行。這散伙的小盜,有讚歎的,說:「好心腸,和尚言言切當,句句達理,真是苦口良藥,散得是。」有怨恨的,罵道:「這禿子甚來由,饒口饒舌,說家常,管人閒事。散了伙,叫我們哪裡投奔!」那悔前非的,果回鄉別尋生理;那不安分的,依舊別處非為。
按下尊者師徒離嶺前進。且說梵志、道童,救了純一遠避,他師徒收了法術。過了三尖嶺,不勞找尋路境,望東大路前行,一面誇道:「徒弟,這耍弄賊盜法兒,到也伶俐。」一面說道:「往前去,卻也要尋個好處安身。」正說間,只見那前林內,懸著一面白粉招牌,上寫著兩行字。梵志叫:「徒弟,看那招牌上寫的是甚麼兩行字跡?」本慧隨去看了來,說道:「師父,是開店人家招引行商過客的牌兒。上寫著:『尋花問柳無雙美,把酒烹茶第一樓。』」梵志道:「我們出家人,尋甚花,問甚柳,把甚酒?若是烹茶,這行路飢渴,還可去吃一杯。」師徒走近林來,遠遠望見深林裡面,卻有一座樓閣,四面虛窗,半卷圍幕。梵志說:「倒也好座高樓。」怎見得?但見:
簷飛雲樹,棟接山光,窗開四壁透風涼,人在半天觀景致。笙蕭絃管,聲繞半空;清歌雅唱,腔盈兩耳。樓下往往來來,多是喬妝打扮;店中吆吆喝喝,盡皆喚酒呼盧。那裡是,曉催夜撞鼓鐘樓,梵中撣林僧道院。
梵志師徒到得樓前,向店主問道:「店主,我們過路師徒,身心勞倦,不吃你的葷酒,可有素食,求賣幾貫錢鈔。只是鬧烘烘樓閣,我們出家人愛清淨,不便當,可有潔淨別室,願借一坐。」店主見他師徒行狀閒雜,便答道:「有潔淨處所,只是也有兩個師父在內借住,卻是你一家,這也不礙。梵志道:「既是我輩,便一處少坐,真也無妨。」乃隨著店主引入側首一個小門,乃是三四楹小屋。師徒恰才到屋,只見屋內道了一聲:「呀!恩師們到了。」梵志師徒睜睛一看,原來是純一庵避賊的道徒。見了梵志,便笑臉躬身說道:「托賴師父們救拔,得打點了些金銀財寶,躲避那強人。那是恩師道術高妙。正想恩無可報,不期此處相逢。」道童便也問道:「師父們如何在這熱鬧處居住?」純一道:「此乃門徒施主之家,相留避難。熱鬧是他從來生意,與我小道無干。」當下店主外去,叫走堂的捧了些茶食點心,到屋中鋪起桌子,列開凳兒,眾道吃的吃,說的說。吃的足芝麻餅、散子箍、素油面卷粉饅頭;說的是吹玉簫、敲檀板、唱粉紅蓮帶錦纏道。道人緣何說這些話?只因這店家開張,酒館招牌上既寫道「尋花問柳」,卻不虛言。委實樓上兩個婦女絃歌雅唱,侑酒舉觴,村間少年,都被她引魂;鄉里浪子,盡被她動興。也有雅致騷人墨客,借登樓玩景,浮白賦詩;也有豪放富家清客,假嘲風弄月,喝雉呼盧。那愛妖嬈的,挾紅裙,買笑追歡;這做引頭的,落青蚨,幫閒湊趣。一時說動了那本慧、本定二人。他兩個原是愛槍棒的少年,學了些障眼兒幻法,未到修行路,如何聽得眾人樓上說的話兒,就動了他羨樂心腸。瞞著梵志與道童師兄,兩個假說出外方便,卸卻出家衣帽,換了個深褶服巾,混上樓來。果然見兩個婦女,陪伴著一席酒客。一個紅裙綠襖的婦人,手捧著一杯酒,送與一個酒客,口裡便唱出一個曲兒。本慧二人扶欄傾耳而聽,唱的卻是個《晝錦堂》詞。他唱道:
雨濯紅芳,風揚白絮,日日飛眸前。懊惱一春心事,都鎖眉尖。悉聽梁間雙燕語,那堪歌枕孤眠。人憔悴,獨倚欄杆,怕風透入珠簾。
本定聽得,向本慧誇道,「絕妙好詞!且聽那個可會歌唱?」少頃,只見那一個紅衫大袖的女子,敲著檀板,接著《晝錦堂》詞尾,也唱道:
怪的是,鐵馬聲鬧吵,終朝永日長天。吩咐丫環服侍,怎奈懨懨。妝台對鏡愁無語,龍蕭鳳管沒心拈。怎能夠,蕭郎到,這時節兩意俱歡。
本慧聽了,也向本定誇揚;「唱的好詞。」只見這兩個婦女唱罷,便起身走近本慧二人面前,道一個萬福,便問道:「二位官人,有的是空席閒座,何不喚店家整治杯盤,待我二人也來奉陪一會?」婦人說了,又走過去。本定便就動了歡情喜意,與本慧計議道:「我們隨侍師父出來,走了無邊遠路,費了多少腳頭,難得今日到這地方。師父遇著純一講道,道童本智又不幫襯。我等如今乘暇,且叫走堂的上樓,備辦些酒餚,快樂一會,有何不可!」二人計議已定,卻好一個後生走上樓來,說;「來的二位客官,可吃酒麼?還是要甚新鮮餚品?」本定答道:「吃酒,吃酒。不拘甚餚,只要美味的,備辦而來。」少頃,後生捧著酒餚鍾箸,看一座潔淨桌兒擺下。他二人方才入席,酒尚未斟,卻就有一個青年,標標緻致,穿一件長衣大袖,諢名「湊趣」,走到席前,諂著肩,陪著笑,拱著手,靠著席道:「二位,貴處到此何事?我小子卻有些面熟。這東道不消費鈔,一定都是小子備辦奉敘。」一面說,一面在袖中取出一個骰盆兒,內放著六個骰子,便坐在末席,叫後生快添一個杯箸。本慧見了這個景象情節,便想起道眾說的做引頭,幫閒湊趣,這人必是。一來他原是弄槍棒,少年英氣尚存;一來他隨師學了些幻法,卻也有趣。乃暗與本慧道:「我二人瞞著師父與本智,這樓上吃一杯解辛苦,偏就惹動他們。」本慧聽得笑道:「此事何難,只是我們未曾吃下一杯,怎肯先與他吃?」乃乘湊趣方才釃下一杯,尚未到口,這本慧弄個法兒,袖中取一把刀子,對湊趣說道:「擲骰行令,我遠方人不知甚令。只是似我的飲酒。」乃把刀將下唇割下,放入酒中,說:「似我方飲酒。」本定見了,就把刀子割下些舌尖兒來,放在酒內,道:「似我方飲酒。」湊趣見了驚慌,把骰盆忙籠入袖,倒退兩步,說道:「這割嘴割舌的酒食,小子不敢吃了。」本慧、本定大笑,隨收了法兒。他兩個方才把盞,湊趣忙跑下樓,向店主眾人說:「樓上有這古怪奇事,把唇舌割去下酒。」眾人哪裡肯信,齊上樓來觀看。卻好好兩客吃酒,問婦女與別座,都稱未見。店主眾人把罵湊趣道:「青天白日,何故說這樣鬼話,破了我生意?」湊趣又道:「我也不是白日見鬼,說這怪話,聞得古有兩個勇士吃酒無餚,一個道:『汝非餚?』將刀割其肉下酒。一個說:『汝非餚?』也將刀割其肉下酒。頃刻割盡。古人說:『有如此勇,不如無勇。』看來似此的也有。」店主笑道:「此是古人喻言。」湊趣道:「也休管他喻言有的沒的,只是我沒這幫襯的緣法,撞著這樣怪事,湊不成趣了。」乃下樓而去。本意二人方才吃到興頭上,只見兩個婦人近前來,拜了兩拜,便坐下,袖中取出檀板兒來,方才啟朱唇要唱。卻說本智伴著師父,與純一道人敘話,一時不見了本慧二人,忖道:「他從師未久,道規尚生,莫要花酒樓前壞了出家行止。」乃向師父說道:「二徒久不在座,那裡行走,待小徒看來。」梵志道:「正是,正是。」本智隨出小屋側門,卻也聽得樓上笙簫熱鬧,乃走到樓梯上,悄悄一望,只見他二人把杯弄盞,旁邊坐著兩個婦人。乃笑道:「原來果然不老成,不守道規,在此破戒。」本智把臉一抹,將身上一抖,卻變了一個青年,未冠的美貌小官,手裡拿著一架太平車兒,走上樓來到本慧二人席前,便去與本定按摩修養。那本意看見這小官生的俊俏,不說佳人,比這兩個婦女十分清雅,便動了奪趣淫心,把手扯著小官身衣,道:「也與我修養一番。」那小官出個妖媚態度,說道:「客官休要羅皂,我們修養的,學得師父按摩,到這酒樓上來,無非要趁幾貫錢鈔。客官不拘哪位,但是有錢鈔,我自然用心服侍。」本慧聽得,也不管本定體面,向桌子吹了一口氣,把那餚饌取得三五塊,就變做幾貫青蚨。小官見了青蚨,隨即陪著笑臉說道:「這位客官果然有鈔。」乃走到本慧身邊,把太平車兒渾身背滾。本定見了,就動嗔心,說道:「你會弄玄虛,變青蚨,偏我不會?」把把口向瓷杯吹一口氣,頃刻就變了一隻銀杯,放在桌子上,叫一聲:「修養的小官,這銀杯若愛,便賞了你罷。」小官見了銀杯,比青蚨多十倍,乃就走過本定身後,兩手揣捏。本慧氣不過,也把瓷杯變兩隻銀杯,斟兩杯酒,遞與兩個婦女,說道:「送你二位做唱錢。」哪知兩個婦人正在那裡心疑,說道:「何處來的這一個小官?」心裡卻又愛他,眼裡不住看他,雖然歡喜銀杯,卻又忿不過小官兒奪愛,攙他生意。本智弄手段,心裡暗笑。那本慧二人為欲忘真,哪裡顧得,把些不肯捨與湊趣吃的酒饌,都被修養吃了。本智弄了一會神通,不覺的笑了一聲,就復了本相,把個本慧二人羞得面紅耳赤,往樓下而走。那兩個婦人也驚怪起來,叫店主說:「湊趣言語不差。這兩個酒客與修養小官,都是妖怪。」店主問眾席:「可有此事?」眾席俱說:「只見好好的兩客吃酒,後又添一客,哪裡見甚修養小官?」店主卻怪二婦說謊,驚駭酒客,壞了生意。
樓下吵吵鬧鬧,梵志與純一正講談道法,聽得店外人吵,正問眾道。恰好三個徒弟進屋,面俱帶紅。梵志乃道:「出家人守規循矩,如何去吃酒?惹出事來不便。」正說問,只見店主人進得屋來,見了本慧等三人,道:「呀!原來就是師父們,我一時忘了。湊趣與二婦所說不假,必是三位師父有妙法神術,捉弄她們。」三人在師前不敢答應,只是低頭暗笑。店主道:「看純一師父份,酒錢決不敢要。只是兩個婦人被你耍了,那與她的錢鈔,都是油肉骨頭,污她衣袖。那銀杯卻是我店瓦器瓷壺,走堂後生不見了杯壺,卻在這兩婦身邊搜出,壞了她們行止。師父當與她們說明,還求賞賜幾貫錢鈔。」正說間,果然婦人家有老婦來說道:「小男婦女唱曲供筵,要趁兩個錢鈔。哪裡道人弄出邪術騙人酒食,引誘男女。」梵志聽得,便與了老婦幾貫鈔。老婦接妙,叫聲:「多謝。」臨去說道:「我聽得三尖嶺使法術捉弄強人,卻是幾個道扮。近又聽得,強人散了眾伙,又是甚道勸化。」只這句話,梵志聽了暗忖道:「想是玄隱來尋道童。」正抬頭,又見那青鸞雲端裡飛來飛去。他便向本慧耳邊說了一句話。卻是何話,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