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奪人錢鈔遭人騙  肥己心腸把己傷

第七十九回 奪人錢鈔遭人騙 肥己心腸把己傷

話說這忍字如何好?人生血氣方剛,遇著不顧意的事,便動起暴戾心情,忿怒不平,哪裡忍得!這不忍,就生出許多禍害,有一詞說道:

不忍一時之氣,生出百日之憂。作哭作痛作冤仇,禍害臨時莫救。好個當場一忍,讓人一步存柔。舌柔比齒久存留,能忍之人有後。

副師道:「善信,你改名須改行,若是名改行不改,卻也枉然。這果報冤愆,仍存不解。」強忍道:「小子自揣一生秉性,只是要人些便宜,佔奪人些產業,欺凌幾個懦弱。只從荒沙醉臥警戒後,一病灰心,這些氣力也消磨了九分。」副師笑道:「尚有一分,還有一分果報。」強忍問道:「果報卻是如何報?」道副道:「天理好還,小僧也不敢顯說。只要人如何使心機行出,便如何照出的以入。比如欺人孤兒寡婦的,後來家裡孤兒寡婦也被人欺;奪人產業,終把產業與人奪去。來早來遲,不差分毫。」只見尼總持說道:「善信,你從來曾見聞有這果報的麼?」強忍道;「師父不問,我小子倒也忘了,果然有見聞過。我當初有一相知朋友,此人言不由衷,只憑口發,專一背前面後搬弄人家的是非,說人家的過惡。後來得了一個啞口病,要說不能,活活悶殺。又有一友,平日極愛潔淨,處家最嚴,凡目中見有不潔之物,便重罰家僕。不但自身衣食不使毫末穢污,便是他人蒙不潔,必見而遠走。他這兩眼偏明,秋毫能察,豈知道陡然一病,雙目不見,兩耳又聾。當前被他捶楚的童僕,故意作賤,指著罵的,把穢污耍他的,都作個笑柄。」

萬年聽了,笑道:「小僧也見了兩個施主的笑話。一個施主名喚並傑,他生來愛乾淨,與人接談,不向人口,說人口氣穢。與人交接物件,必以衣袖承受,說人手指拿的多穢。人有扯了他衣,說受人手污,即解衣浣浣。人有坐了他席,說被人坐穢,即用水濯。便是妻妾,也不沾污了身體,倒也過了二十多年。一日,老母吃湯,將碗遞與他,他不去接,說母手不潔。只這一事,古怪蹺蹊。走出大門,遇一經過道余官長,昔年為士時,知他好潔,受了他洗濯坐席之辱,卻好出門,闖入官長前行引導。官長見了,想起昔年故事,頓時叫在右扯入衙門之外,叫左右喚擔糞的,將糞直傾了幾擔。身體髮膚,這臭穢怎當?仍禁他三日不許浣洗,方放他回家。」強忍聽了道:「我小子也知此人真可作笑,卻還有那個施主的笑話?」萬年道:「這一個施主,名叫做落空,平生為人,愛的佔人便益,奪人利市,費盡心力,騙得幾十貫錢鈔,與妻兒計較,尋個生意去做。妻兒說道:『甚麼生意做得?想你用慣的手,吃慣的口,生意利薄,如何做得?倒不如買幾畝地土,自耕自種度日罷。』落空道:『地土越利菲薄,怎得度日?不如販賣幾個丫頭小廝到外村去賣,還有幾倍利息。』妻兒道:『拋家失業,萬一天年不測,丫頭小廝有病,或人家識出弊來,官司難免。不如放債借與人,討得加一倍五利債,是個好事。』落空道:『不妙,不妙,人情奸險,騙債甚多,借與人,不如自家使用。』夫妻兩個計較了一夜,天明起來,落空把幾十貫錢鈔裹有身邊,往市上尋個生利的事做,看哪項便益利市的生涯,便是佔奪了人的,也顧不得。那人頭疼眼瞎,正在市上前行後走,忽然見一人往前飛走,如有緊急事情一般,急忙忙身上落下一囊,隨旁卻有一人拾得,往後便走。落空見了,便扯著這人說道:『路道見遺財物,大家有份。』這人不理,往荒沙地界飛走。落空緊緊扯著,跟到深林僻處,說道:『大家有份。」這人乃開囊,卻是黃金數錠。落空就要均分。這人道:『老兄,我乃人家佃戶,家又貧窮,分此黃金,沒處使用。老兄你若有隨身錢鈔,不如換了去罷。』落空聽了,自忖道:『黃金價值百倍,我錢鈔能值幾多?』乃道:『你果有此心,我願把錢換你。』乃身邊取出十貫錢鈔來。這人見了道:『金子價多,不夠,不夠,不如分了別處去換。』落空見他爭講,又恐人來看見,忙忙盡把腰間錢鈔都與了這人。這人得了鈔飛走,不知去向。落空得了金子歸家,喜得手舞足蹈。妻子問道:『有何生意尋著,這等歡喜?』落空乃把金子拿出來,把戥子一稱,倒有十五兩,說道:『這生意做著了。』妻兒見了,也喜歡說道:『這金子可換得百十貫錢鈔,買地土的也有,做本錢的也有。』落空道:『我還想娶個妾生個子,以繼後代。』夫妻兩個又計較了半日,卻把金子攜了一錠,到市上去兌換錢鈔。心裡又驚驚怕怕,驚的是,遺失了金子的找尋,市上有人知覺;怕的是,金子成色低,價換不多,遂不得他買田娶妾心腸。恰好走到市上,見一鋪面人家,寫著『換金』二字門牌,落空仍進入鋪內,與兌金主人拱了拱手,說道:『小子有錠金子,欲兌幾貫錢鈔。』主人道:『借出一看。』落空忙向袖中取出。那主人見了,笑道:『你這人銅也不識,如何來騙我?』一手扯道:「剪綹調白,皆是你這等人。』扯到官司,刑罰究罪。落空有屈莫伸,只是捶胸叫苦。正吵鬧中,只見一人在旁認得包金布囊,一手來揪著道:『我賣產交官的金子五錠,一時心事走急,失落市間,無處找尋,原來是你偷去,布囊金子可證。』把金子看了一眼,道:『我原是真赤黃金,你緣何匿起?』金鋪主人道:『原來又是偷金的賊。』一時吵鬧到地方官長,刑罰追償。這落空哪裡償得起,連妻賣了,只落得遇赦還家,拾得一個性命。」三個高僧聽了道:「善哉,善哉!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人生何苦不行些善事?」強忍聽了,乃說道:「小子聽了師教,歸家斷然十分改行。」道育師說:「善信,你便自知悔改,卻也要把目前作過佔奪人的產業,動一個公心,應還的速還,免入了後來一還一報的冤愆。」強忍答道:「謹領師教。」只見道副說:「師弟,強善信既知非改行,自成善功,只有殷獨三人,未見他誠心悔悟回去,還得強善信修自己,再勸化他三人。」強忍道:「師父,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我小子但知自悟,怎能勸化得他?除非也有一宗警戒,他們卻方才知悔。」副師道:「這也不難,小僧有五言四句偈語,作他三位警戒,善信可記誦回去與他聽。」乃說道:

一切諸惡業,如蛇亦如蠍。

相傷無了期,種種無差別。

強忍聽得,熟記在心,別了眾僧回去,卻說殷獨三人,不敢聽高僧講說,恐怕說出他心腹平日非為。總是俗語說得好:「賊人膽下虛。他三人離了清平院山門,隨步行走,殷獨說:「長老之言未必深信。」吳仁道:「便信了,也沒甚要緊。」穆義道:「俗語說,『遇著善人便燒香,遇著惡人便使槍』。」三人講說,不覺走到一樹密林深之處。這深林路通幽谷,谷中有兩條赤花蛇兒,年深日久,通了靈性,專一作怪迷人。谷外山縫裡,又有一個蠍子,也通靈作怪。一日,蛇蠍相游在谷口,只見赤花蛇向蠍子說:「我等歷世,歲月覺長,食的蟲蟻,飲的澗水,時或毒螫行人,得了人的血氣,因此精靈,大非往日。我想行人往來甚少,難得遇著被我們螫,不如施個神通,顯個手段,到那深林密樹,張個網兒,等個行人,螫他些血氣。」蠍子答道:「計較甚好,只是我等弄個甚麼神通手段?」花蛇道:「我想世人不貪財,便愛色,我變兩貫錢鈔在林間,有人來看見,必然把我藏繫在腰。那時在他腰間,任我吸他骨髓。」蠍子道「我變一錠赤金罷,有人拾得,必也藏於衣袖間,讓我吸他膏血。」蛇蠍計較了,果然變了兩串青蚨、一錠金子在林間。等候了一日,不見人來。二蛇道:「蠍子,你變的引不得人來,再變別項罷。」蠍子道:「深林無人到來,我與你當在路口。」花蛇道:「路口往來人又眾,萬一人多看見了,彼此相碎分,不免你要鑿壞,我要扯斷,還是林間,卻尋個路頭之處。」蛇蠍正移到林間一個走路口,只見一個僧人走近前來。蛇蠍看那僧人:

禿禿一光頭,精精兩隻腳。

身披破衲衣,口含彌陀佛。

那僧人走入林子裡,席地坐下,把面揉了一揉,睜開眼看見兩串青蚨、一錠金在地,便合掌道:「甚麼人遺失了金錢在此?我想此物不知何等來的,或是遠販經商,辛苦將貨物賣的,可憐他折了父娘血本;或是變賣家產,養生送死的,可憐他急迫變來失了,心慌意惱;或是衙門交納錢糧罪贖;或是嫁賣妻兒老小,這不小心遺失路間。可憐身家性命,多有不保。」僧人嗟歎了一會,乃立起來,四顧一望,大叫了幾聲:「何人遺失了金錢?倒是我僧家不貪財看見,急早來取了去。」叫了幾聲,哪裡有個人應。僧人道:「說不得守在林間,料有找尋的來。」蛇蠍見僧人不取,乃計較道:「淘氣,淘氣!長老若守到晚,我們事要破,不如復了本相,再變別項罷。」蠍子道:「復了本相,長老一頓戒尺,卻不打殺?」蛇說:「沒妨,沒妨,他既不貪財,豈肯傷生?」蛇蠍乃復了本相,往林內遊走。僧人把眼揉揉,道:「我一時眼花,把個蛇蠍誤當作金錢。」乃走出林去。僧人既去,蛇又向蠍道:「不如變幾個婦人罷,人情愛色,無有不親。」蠍子說:「婦人在林間,只可一個。若是三個,人便不敢親近了。」蛇道:「我有一計,你蠍變個美貌婦女,我兩個仍變兩串青蚨,待人來,只說是你陪人的妝奩錢鈔,願隨嫁夫。」蠍子說:「遠遠有個人來了,此計甚妙,快變!快變屍蠍子乃變了一個婦人,二蛇變了錢鈔,待那遠來人。哪知那走來的是一個道士,蛇蠍看那道士:

頭戴紫陽冠,足踏登雲履。

堂堂貌偉然,宛若神仙侶。

道士走入林間,揭起道衣。方才坐地,那婦人走近前來,道一聲「萬福」,嚇得個道士忙起身,答了一禮。婦人便開口說道:「老師父,我乃前村人家婦女,無夫無主,鄰人隨我另嫁個丈夫,我也不白嫁人,有兩串錢鈔當作妝奩。若是師父有相知,不拘甚人,若是門當戶對,便嫁了他罷。」道士聽了,乃正色說道:「娘子如何說此話!女有女道,婦有婦節,你既無夫,必有父母。若無父母,必有弟兄。難道夫家沒宗族親眷?因何獨自一個在這靜僻林中,自為媒嫁?你若不是個背夫逃走,便是個白鴿不良,倒是遇我出家不變色慾的道士,若是遇著個惡少浪子,騙辱淫污,可不壞了你名節?急早回家,莫要傷風敗俗。」道士說罷,不顧往前途飛走,說道:「萬一遇著過往人來,瓜田李下,不把我形跡壞了?」道士去了,蛇蠍道:「割氣的買賣,如何偏遇著這等清白的僧道!」

蛇蠍正要再變別項,卻遇著殷獨三人走入林間。吳仁、穆義便席地坐下,殷獨遠遠望見一個女人在那林內,乘他二人未看見,乃作言說道:「你兩個坐著,我去出恭。」吳、穆不知,殷獨乃走近婦女身邊,兩眼乜斜,上下瞥看。那婦人笑著臉道:「漢子休要看我,我乃村前無夫無主的寡婦,願情嫁個丈夫,還有兩串錢鈔陪妝奩。」殷獨聽了,忖道:「我有妻小,如何容得?想吳仁沒有家小,倒好作成他。」乃向婦人說道:「娘子,我與你做個媒罷,只要你那兩串錢鈔,須要謝我,方才作你一個好丈夫。」兩蛇聽得要謝,便叫蠍子把錢付與殷獨。殷獨接了錢,又說道:「娘子,切不可說出謝媒錢。你若說出,你丈夫定然疑我,只恐婚事不就。」婦人道:「不說,不說。」殷獨把錢藏在腰間,一蛇忙咬他一口,殷獨「哎呵」一聲道:「錢在腰間,莫要咬人。我殷獨便瞞心賺這兩貫,做成人一個婚姻,也不為過。」乃引著婦人到吳、穆前說道:「一宗婚姻作成吳兄。」便把婦人話說出。吳仁想道:「我也過得日子,豈有不行三茶六果,聘娶一個妻小,如何要個露水夫妻?看這婦人,也值得幾貫錢,不如口應著,娶到家中,再賣了她。料她說無夫無主,沒甚禍害。」正答應著:「殷兄作成高情,自當謝媒。」那蛇又在殷獨腰吸了一口,殷獨罵道:「咬得慌,也要忍到家裡用你。」只見穆義道:「殷兄,你好無情,只作成吳兄,便不念我也是朋友,就作成作成我也好。吳兄你也無禮,如何突然娶人家婦女?想我穆義也未娶妻,便給了我也何害?」兩個爭奪起來,那婦人笑嘻嘻的說道:「二位不要爭我,婦人家只要嫁個如意的丈夫。」穆義道:「怎麼才如的你意?」婦人乃把手輪起指來。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東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