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顧名思義消冤孽 化怪除邪總道心
這婦人把手指屈起,說道:「一件是傢俬好。」吳仁便說;「我有田產。」穆義道:「我有屋舍。」婦人道:「穿屋吃屋,還有田產如意。二件是少年壯。」吳仁便說:「我才三旬年紀。」穆義道:「我尚小三歲。」婦人道:「三件是性兒溫柔,情兒長遠。」吳仁說:「你便罵我也不惱,相親到白頭。」穆義道:「便打我也不怪,相愛到百年。」婦人道:「只憑做媒的主意罷。」殷獨乃扯過吳仁來,悄悄說:「作成你,怎麼謝媒?」吳仁道:「一件上蓋衣裳。」穆義見了,便扯過殷獨悄悄說:「謝你十貫鈔。」殷獨聽得十貫鈔,乃向婦人道:「他兩個都是我好友,不便偏在一家,娘子且到我家,計較了再作主意。」婦人見事不諧,忖道:「兩蛇已在人腰,我蠍尚無定主。」乃生一計,說道:「三位前行,我去方便了來。」三人依說前行,這婦人走入深林,復了本相,仍變了一錠金子。他三人等了一會,不見婦人來。吳仁往東邊去尋,穆義往西邊去找,哪裡有個婦女!那殷獨腰間不時若蟲咬一般,卻是蛇吸他髓。吳仁尋到東邊,卻好遇著一錠金子在地,忙拾將起來,藏在腰間,走到殷獨面前。那蠍子在他腰間也螫了一口,吳仁疼痛得緊,自嗟自怨道:「我吳仁也有些傢俬,便也消受得這錠金子,如何咬得腰疼?」那殷獨被兩蛇輪流相咬,疼痛不過,吳仁又叫腰痛,都不肯說。只有穆義西邊走了來道:「怪異!婦女不知何處去了?」看著他二人面色痿黃,口聲吆喝,乃問何故。吳仁不肯說出金子在腰,殷獨乃說道:「我出門時,有人送還我一宗帳目、兩串青蚨,不曾放在家中,是我繫帶腰間,被他附累腰痛。」穆義道:「好弟兄,待我替你袖一串。」殷獨只得解了一串與穆義袖著,方才入袖臂膊上就如蟲咬一口,疼痛起來。他哪裡疑,乃起一個不良的心腸道:「且袖了到家用他的。」乃三步當兩步先走。
這二人只叫腰痛,漸漸倒在地上,正在哼痛,卻好強忍走到面前,見了說道:「你二人何事在此哼痛?」殷獨說:「錢鈔墜的。」便問強忍:「你在清平院,高僧如何教你?」強忍道:「總來只教我存一點善心。」吳仁道:「他們可曾提我三人?」強忍道:「他有一偈,叫我記了念與你三人聽。」殷獨道:「甚麼偈?」強忍乃誦出來,說道:「一切諸惡業,如蛇並如蠍。」只念到這句,那二人腰間,一個走出一條赤花蛇來,一個走出一個蠍子,往林間如飛去了,嚇得二人癡呆,手足無措,那腰疼痛難當,強掙起向西磕頭,說道:「活菩薩未卜先知,是我等不信造孽。」強忍道:「不是不信,乃是你種種惡因。」二人只得掙扎回家去。強忍乃問:「穆義何去?」吳仁也把一串青蚨話說出。強忍忙到他家,只見穆義也哼天喝地說腰痛,都是青蚨變了赤花蛇。強忍便把偈語與他二人事說了,他三人方才警悟,卻只是病痛難醫,乃叫家僕到院來請萬年長老。長老乃到他三人家裡,備細知這蛇蠍作怪傷人事實,乃說:「善信,蛇蠍豈能為妖,卻是人心自為蛇蠍。」殷獨道:「此怪厲害,厲害!」萬年道:「人心更厲害似蛇蠍。」吳仁道:「奉請師父,也只為這蛇蠍毒害,腰痛難當,藥醫無效,自知過惡冤孽。偏我四人,強忍回心,在長老處離此冤孽。如今已知這種根因,望師父救解,我三人願回心修善,再不使心用心了。」萬年道:「小僧有何道力能解救,但你家僕來喚小僧時,三位高僧正在殿廡閒行,聽得善信們遇此惡毒,乃稽首十六位尊者前,將你那插盆蓮花仍取了付小僧帶來,叫三位將此蓮心煎水,洗痛立止,卻還有四名偈語,叫小僧記來,念三位一聽。」乃念道:
強梁名改忍,即此善念堅。
洗心消惡毒,幸種此緣先。
當下萬年長老袖中取出一朵紅蓮花,遞與吳仁。吳仁卻還認得,就道:「這花乃我園中摘來,插在菩薩花盆中的。是了是了,若是煎水洗痛愈,便是我當先種了此善緣。又想偈中說,梁名改忍,我等也情願改了名字罷。」穆義道:「改個虛名,也非實事。」殷獨道:「顧名思義,我等自然不敢再走不良之心。小子便改個殷直罷,以後凡事只存個陰騭,與方便」萬年道:「好一個殷直善信!」吳仁道:「小子便改個吳欺罷。」穆義道:「小子改個沒恩罷。」萬年道:「善信,如何改個沒恩?與那沒義,原來還是個寡情薄倖之名。」穆義笑道:「小子常見人受了人恩惠,便稱呼沒恩門下。小子自知穆義遭此蛇蠍毒害,感得師父佛門救解,受此大恩,願不忘在心,修善以報。」萬年聽了,笑道:「好個不忘修善!」三人只一講論間,蓮心煎水洗罷,都止了痛,乃設齋款留萬年長老。強忍四人齊齊到清平院謝高僧。後有說人心莫如蛇蠍,當畏神明鑒察,七言四句說道:
奸狡存心毒害人,過如蛇蠍虎狼身。
若人識得真因果,舉念空中懼有神。
這平宜裡只因六叟往日積下善功,到老消受康健余樂,往常去也不知。聽得強梁日前遭遇荒沙變牛警戒,殷獨們又撞著鬼蜮蛇蠍這一種果報,幸虧高僧救解,個個平安,人人俱回心修善,乃人相傳說高僧演化。離清平院十里,有一個玄中庵。庵中一個老道士,修行倒也年久,身邊只有一個蠢愚道人服事。這老道法號中野,盡有些法術,與村裡人家祈禳祛病,驅邪捉怪。一日,吃了兩杯素酒,在庵中臥。人傳說深林幽谷有蛇蠍變金錢,婦女迷弄傷人,幸虧萬年長老救解。愚蠢道人聽得,便問道士說:「師父,林密深處蛇蠍為怪,白日迷,師父何不去掃除?倒被長老成名?」中野老道聽了,驚訝道:「何處蛇蠍作怪迷人?我如何不知去掃除?」乃取了法劍符水,走到林間,卻好遇著強忍四人同著萬年長老一路行來。中野老道便上前與長老、四人稽首,四人與長老各各答禮。道士乃問蛇蠍怪事,強忍一一說出。道士便向萬年說道:「師父,何不把蛇蠍掃除?你救只救了他三位腰痛,卻不曾除了怪根。萬一他又去迷害別人,豈為方便到底?」萬年道:「小僧也無此救解三位力量,乃是行寓我院中高僧,他們誓願演化,也只就見在方便,不追究那蛇蠍到底。」中野道士聽了道:「正是,正是。我老道也知僧家雖與我道門一理,只是用法不同。」強忍便問:「老師父,道門如何與釋家一理?」中野道:「總是一個天地生成。」強忍道:「如何用法不同?」中野道:「我道門見怪,即掃蕩殆盡。他釋門隨他感化便罷。」萬年道:「感化他不作妖弄怪,比師父掃蕩的也是一般。」中野笑道:「腰痛的倒也都感化,咬腰的尚未掃除。」萬年也笑道:「咬腰的若是不除,這腰如今尚痛。」兩個講辯起來。強忍乃扯著萬年長老說:「我們且與師父院中謝師去罷。」
且說赤花蛇與蠍子正在吳仁們腰間吸他骨髓,自為得意,誰想高僧偈語道力宏深,使作的他毒氣不能傷人,存留不住,露出本像,仍還幽谷。便互相計議。二蛇說道:「我們計較甚好,無奈那僧道正氣難迷。幸遇這三個,只因他心腸相契,遂被我們著手。」蠍子道:「正是,正是。土語說得好:『鼓宮宮應,鼓商商應。』他心似我,故此相投。」正說間,只見遠遠一個老道士走將來,口裡咕咕噥噥念著咒語,手裡屈屈伸伸捏著符訣。花蛇乃向蠍子道:「又是那不貪女色的道士來了。」蠍子道:「難道個個道士都不貪色?」花蛇道:「且是個老道士。」蠍子道:「莫要管他老小,或者是個臨老出家未可知,你且退避,待我變個婦女調戲他。若是調上,你再變錢鈔誘他。」蠍子說罷,乃變了個婦人,站立在那幽谷門口。老道一見了,驚道:「幽谷之前,如何有個婦人在此?」只見那婦人生得:
蛾眉分翠羽,鳳眼列秋波。
玉指纖纖露,金蓮隱隱拖。
桃花紅又白,楊柳裊還娜。
妖嬈真國色,看處動人多。
中野道士走近前來。那婦人半含羞半裝俏道:「老師父哪裡去的?」中野只聽了這一聲,便驚疑道:「人家婦女見了人來,忙避不及,就是無避身處,也要把衣袖遮面,況見了我僧道家,更要避嫌,何主動賣弄妖嬈,又先開口問話?此非不良之婦,定是那深林怪婦。且待我試她一番。」乃答道:「老道是過此山望一個施主家的。」婦人道:「施主卻是誰家?」老道說:「是你娘子家。」婦人道:「你如何知是我家?」老道說:「施主曾向我誇道:『好一位渾家!』我想荒山幽谷處,人家那美貌如娘子的,必定就是娘子丈夫乃我施主。」婦人聽了笑道:「正是,正是,我在家也聽得丈夫說,相交一個老師父。只是我丈夫出外,日久未回,老師望他也無用。」老道說:「娘子,丈夫既出外,你到這深山來何事?」婦人道:「一則獨自在家心悶,一則來谷邊尋些枯枝當柴。」老道說:「婦女家不可在此荒僻處,萬一遇著人來不便。」婦人道;「有甚不便,就便取便,也是個方便。」老道聽了,忖道:「是了,我假設個施主謊話,他便隨口答應,分明不是不良,乃真正蛇蠍精怪。」乃向腰間解了絛子道:「娘子,我久不會你夫主,特帶了些微人事奉送。施主既不在家,這絛子些微,娘子不嫌輕,收了束腰也好。」婦人道:「多謝,多謝。」這婦人方才伸手來接手絛子,被老道使起法來,這婦人雙手被絛子拴縛起來。那絛子就如空中有提起一般,把婦人高吊起大樹枝上。婦人大叫道:「好老師父,如何上門欺負人家妻小??老道想,不復了邪怪真形,便不肯就剿也,只候她復了原形,方才動手。蠍子怪卻也靈性,只作婦人形狀吆喝。
那兩條花蛇在谷裡看見蠍子被老道士拴吊在樹上,便計較道:「除非如此如此,方能救得。」一蛇乃變了一個樵夫,一蛇乃變了一串青蚨,從山凹上走上谷口來,見了老道守著一個婦人吊在樹上,乃問原故。老道說:「深山荒谷,婦人家不守節操,在此調戲行人,我道士極惡此等,是我吊她在此。」樵夫道:「此婦像貌中看,卻是有些風疾。他丈夫在山腳下,不是好惹的,老師父休要惹她,快放下她來。萬一叫得她丈夫來,你倒不便。」老道聽得樵子說婦人有些風疾,就動了慈心說:「或者此婦病風喪心,未可知。」乃把絛子解下,那婦人往山下飛走。這樵子擔上,卻掛著一串錢鈔,乃問老道:「師父哪裡去的?」老道又把望施主的話說出。樵子道:「小子曾聽見說,玄中庵一位老師父有道行,幾回要具一份佈施來拜望,今日卻好相遇。適才一家主顧還了我一串兒鈔,情願佈施老師父買匹布,做件衣穿。」中野老道聽了此言,便笑道:「是了,是了,林間青蚨咬殷直的腰,便是這蛇精作怪。」乃乘機答道:「好施主,若是佈施老道一串青蚨,一件道衣穿得成了。」樵夫乃向擔頭解下一串錢來,送與老道:「老道不把手去接,乃把絛子去拴,說道:怕施主索子不牢,將我絛子再縛緊些。」樵夫道:「不消絛子,此索甚牢,師父可速藏腰內,莫是撞著別人來看見,說我有錢不顧家小,卻佈施與人。」老道說:「我腰間藏不得一串,倒是我袖中袖罷,只是一隻袖太重。我有劍在此,割斷索子,分做兩處袖罷。」方才把劍要割,那蛇怪驚懼,復了本像,乃是一條花蛇,往地上飛走入谷。樵夫見了,卻也伶俐,便大驚小怪起來,說道:「師父,虧你有道行,識破蛇怪。我們常聞說蛇怪變錢鈔迷人,前日深林咬了多人,今日卻又來弄我,幸喜我放在柴擔上,若是藏在腰間,便吃它害。老師父若不是把劍割它,也吃了它咬。」老道便問:「此錢卻是何人還你的?」樵子道:「實不瞞老師父說,我樵夫日趕朝終,哪裡有一串賒帳?乃是斫柴谷中拾得來的。始初疑是行人遺失,又為自家一個貧人,何能有此串錢,怕人指做不義得的。亦且福薄,承受不起,故此孝敬老師父,誰知是蛇怪變的。我樵子常在山谷間尋生意,怎容得它?方才見它游入谷去,待我尋出它來,活活打殺。」老道聽了,一則情有可原,一則疑他甚詭,忖道:「且嚇他一嚇,看作何狀?」乃把絛子望樵夫身上一丟,只見絛子把樵夫手足都捆起來,倒在地上。老道執起法劍道:「怪物,趕早復形,你如何迷弄我老道?如不復你原形,我將你碎斫。」樵夫真也憐俐,乃說道:「老師父,青天白日,怎麼使障眼法兒,把我一個貧漢捆倒,說是蛇怪?我家住在山谷下,現有妻小老母,如何是怪?」老道聽了,也疑是實。卻說那蠍子脫了吊樹,走到遠處,看二蛇如何脫身。只見一蛇在谷,一蛇被絛子捆倒,聽得樵夫言語,乃變了一個老婆子,執著拄杖,走上山來,見樵夫捆倒,老道仗劍要斫,乃遞泣道:「老師父如何捆他?想是在此劫掠人財。這樵子一貧如洗,就是斫得些柴,賣幾貫鈔,也要養活老小。」老道見他此光景,乃憐那老婆子,便把道法收了,絛子放鬆,樵夫得脫,畢竟如何,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