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呂祖高論驚老父 鍾仙吟句儆賢徒
卻說呂洞賓對他父親說出一番出世的偉論,把他父親說得目瞪口呆,叱道:「小子略知皮毛,正如古人所謂才能記得幾個古典,怎敢非聖誣道,妄作怪論。我華夏中國,素以堯舜文武周孔之道治世,數千年相傳勿替。到了本朝手裡,歷代聖主無不以崇正黜邪為事。多少通儒碩學,不敢稍作非議,你一個小小的孩童,能有多大見識,敢出此等無法無天的狂言。」說著,向先生一拱手兒,說道:「蠢犬如此胡鬧,敢煩老師曲意栽成,引之於正,能使寒門不廢書香,永承祖業,小弟就感德不盡」說罷,怒匆匆入內而去。
鍾離權笑對洞賓說道:「為你幾句狂言,連累我也討了個沒意思。」洞賓聽了,挺著身子,圓瞪雙眼,說道:「師父別這麼說。弟子承師父訓誨,已知天地之內,天地之外,只有這一個道。道之外無他道,道之內也無他道。弟子年紀雖小,已知救世之道,也只是這個道。天不生我則已,既生了弟子,弟子誓要把世界眾生,一起引入大道。有一人不得道,弟子決不獨自成道。弟子也深信孔氏五倫之教,事親之理。爹爹雖然不容弟子修道,弟子還要慢慢地感勸爹爹入道。而且弟子私意,以為勸世救人,要自親及疏,由近而遠。自己的骨肉,尚不見信,更何能感化他人?師父,弟子救世功夫,定從自家入手。現在爹爹的意思,要弟子讀書成名,中高第,做大官,生兒育女,傳接香煙。弟子為要感動他老人家起見,一定事事先遵他之命,做給他看,博得老人家的歡心,方好挽回老人家的心意。師父,你看弟子的見解何如?」鍾離權聽了,大讚道:「三教異途,而其理則一。儒家訓人,最重忠孝。我們既要修理,尤其應該把忠孝大節,時時記在心頭,能夠如弟子所言,把人生責任一一做完,然後入山修養,那是最好沒有的了。但恐那時世情一重,道念反輕,不但普渡眾生的宏願難以貫徹,就是你本身,也將與草木同腐,落不到一點結果,豈不可怕。」洞賓笑道:「師父此言,太小看弟子了。弟子未生之前,家慈曾兩得夢兆,說有許多仙官,排著儀仗遞子投胎。生下來時,室中儘是芳香,院外鹹聞空中仙樂悠揚,許多時才散。因此家君常說,弟子將來必是有造化的。這倒不必說他,最奇怪的是,弟子常常夢見一位白髮白鬚的星官,自稱李長庚。弟子久聞玉帝殿中,有位太白星君,姓李,名長庚,多半就是此公了。他在夢中,時時吩咐弟子許多道門玄理,並叫弟子時時記住: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聖人。他又說,這兩句話是弟子自己說的。弟子在夢中,也似乎記得,確曾說過這兩句話,但不知何時說的和講與誰聽了,這可記不起來了。弟子醒來之後,靈府十分清澈,常把這兩句話印在自己的心坎裡,所以才有度盡世人的宏願。師父,弟子此言,確不是一時興到,隨口亂談的,委實刻刻不忘,存有這個念頭啊!」鍾離權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記得從何處見過我麼?」洞賓笑道:「那也記不清楚了。但弟子早對師父說過,一見師父的面,就似非常熟識的樣子。看來這些許都是前生之事吧。」鍾離權聽了,手捻鬍子,哈哈大笑。笑畢,又輕輕點點頭,卻不說話。洞賓卻不甚理會這些,又道:「弟子話是這麼說,心中卻惦記一件大事。」鍾離權點頭笑道:「我省得。我省得。但是並不要緊。」洞賓怔怔地問道:「師父猜弟子什麼心事?」 鍾離權笑道:「想來你志切修道,為要度盡世人,不能不無感化你父母。功名富貴,你所自有。十年之內,一概可以辦了。獨是生男育女,不能不有男女屋室之事。你是怕破了法身,未免阻礙修道的功行。你所憂患的,不是為此麼?須知你乃純陽之體,縱然破了色戒,但只氣體感應,已可生育男女,不會搖動精血的。這是因為你根器太厚,陽剛太盛,才有這等好處。要是別人,一破色戒,就得遲千年道行,甚至全功盡棄,與凡人無殊,才是第一可危的事情咧!」洞賓聽了,大喜道:「弟子所憂,正為此事。今蒙師父指點,此愁可去。弟子倒要請問師父究竟是人是仙,何以知道弟子許多事情?而且師父每天講授玄門大道,弟子雖愚,也知此等玄理,非大羅金仙,確有千年功行者,不能道其隻字。可見師父決非平常之人。弟子又想起師父到弟子家中那時,很有許多特別的情景。至今弟子家人還常常說起,引為奇事。」鍾離權不等他說完,先笑而問道:「他們是怎樣說我呢?」洞賓笑道:「就說師父初來之時,自己上門求見爹爹。爹爹因見師父一身襤褸,以為前來告助。先時很想不見,後在門內私窺,望見師父雙目有神,清氣滿面,便說決非求助之人,急忙以禮相待。及見師父議論高明,口才清朗,幾句話就把爹爹驚服得要命。因此十分敬仰,便問師父來意。師父岸然說道:要收弟子做個門生。那時爹爹正因弟子太聰明,又太頑皮,正苦於請不到一位好先生。既然有師父這樣大才之人,作毛遂之自薦,焉有不悅之理?但是他老人家至今還有疑念未明。因彼此要好多年,師父始終不曾說出自己的家鄉所在,也不知師父是何等出身,曾做什麼事情,何以這許多年未見師父回家一走,也未聞師父寫過什麼家書,更不見有甚親友上門相訪。這便是他們疑惑師父的原因了。」鍾離權聽到這裡,禁不住哈哈一笑。洞賓又道:「其實弟子年才五齡。爹爹曾說,弟子有生以來,確是夙慧的。弟子四歲,已畢經史。五歲上頭,便被我駭倒兩位老師,弄得他們無顏而去。今得師父辱臨指教,事情是非常之好,又恐弟子負才做人,瞧不起師父。所以喊出弟子,先叫拜見師父。豈知弟子一見師父,宛如天賜良師,不由不滿心悅服似的。未及領教,先已心折。所以弟子曾說,這才是我的師父哪!」鍾離權點頭說道:「這也許是你我有些前緣吧。呂洞賓矍然道:「師父,我們前緣是前緣,但我想師父一定是位天上神仙。許是前生有約,特地下凡來教誨弟子,引弟子入道門來的。師父,今兒閒著無事,師父不妨把前生之事,也對弟子說說吧。」鍾離權聽到這句,不覺變了臉色,喝道:「人世怎有神仙?神仙哪能跑到凡間來,替人教書?你這孩子真會胡說。怪不得你爹爹要罵你狂妄呢!」呂洞賓受責,並不懼怕,反而笑起來道:「這是師父故意嘔我玩哩。我就知道師父必是天仙下降,師父若說神仙不得下凡,何以世上又傳下許多神仙真跡?大抵真人不肯隨便露相,露相之後,必多麻煩。所以諱莫如深。師父既不承認,弟子也不敢妄測高深。橫豎時機到來,師父總會告訴弟子的。」說罷,也不再問,自歸書位用功去了。這呂洞賓天份既高,又得名師教導,自然成為無上好才。這時,正值唐朝貞觀時代。呂洞賓年十二,便跟著一班親友,同去應試。一戰而捷,中了進士第一名,時人稱為河中小才子。一時世家大族,有女兒的,都願招他為東床佳客。呂洞賓守師父之訓,遵父母主張,十五歲上,娶了本郡何太守的小姐為夫人。伉儷之情,十分敦厚。過了二年,生下一子。洞賓也以才名補官,宦途十數年,鍾離權始終相從不去。一天,師徒父子在衙中治酒小酌,閒談政治民生之事。忽吏胥進來道喜,說有陞遷消息。洞賓父子聽了,也有喜色。鍾離權獨微笑,不作一聲,也不道賀。洞賓的父親笑道:「先生高士,宜不以功名介懷。小兒年才弱冠,仕途太順,凡人得志太早,必易生驕妄之心。驕則不能更進,妄則為世所輕。人皆羨彼,吾懼其不為福也。唯先生始終管護而督過之,兒子幸甚!呂氏幸甚!」鍾離權聽了,不覺仰天大笑道:「世安有迷於名利而能進於道者?老大人只慮其驕妄非福,抑尤淺言之耳!」幾句話,說得父子皆默然不語。鍾離權推杯而起,踉踉蹌蹌離席,走了幾步,口中吟道:
傳道真仙不易逢,幾時歸去願相從。
自言住處連滄海,別是蓬萊第一峰。
又吟道:
莫厭追歡笑語頻,易思離亂可傷神。
閒采屈指從頭數,得到清平有幾人。
吟罷,大笑道;「了不得!今兒被賢喬梓灌醉了。先失陪了。」說完,向外急走。呂洞賓父子都怪他今日言語神情有些不倫不類,都道他真個醉了。呂洞賓本來對師父最尊敬,見他醉容可掬地出去了,忙稟命父親,親自追了出來,直到鍾離權的臥室。鍾離權一面走,一面還在那裡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些什麼。一進門,就嘔吐狼藉,臭氣難聞。他也不管後面有什麼人跟著,逕自奔上床去,和身躺下。呂洞賓怕他受寒,想替他蓋上被,便在他耳旁輕輕地喚了聲:「師父,好好睡下,這樣睡,是要受寒的。」鍾離權聽了,睜開兩隻惺忪的醉眼,呵呵地笑道:「人生一醉,如登天府。弟子可能從我到天上一遊麼?」洞賓笑道:「師父說笑話了。弟子凡濁之軀,如何得升天庭?若是能夠升天,弟子求之不得,怎有不願之理?」鍾離權聽了,大喝道:「胡說,本是天上人,硬向地獄鑽,還說什麼情願升天。」說畢,又哈哈一笑,搖搖頭說道:「這圈子可怕!這圈子可怕]」說了這兩句,登時鼾聲大起,悠然入夢去了。呂洞賓自從應試以來,功名順利,天天做的都是煩劇之事。虧他年富力強,才識高遠,無論冤案疑獄,或是種種為難之事,一經他手,無不神速妥當。外面的聲譽,一天高似一天。他自己也漸覺此中可樂,大有沉醉於功名的情況。夫人何氏,才貌都臻上乘。自他出仕以來,又替他購置兩個姬人,也皆雅艷清華,智慧不凡。呂洞賓也不免有情,時時對師父誇獎他的妻賢妾美。鍾離權只朝他微笑點頭,既不勸阻,也不說什麼掃興的話。不過從此以後,呂洞賓每每和他說道,他總是不肯深言高論,惟以一二語敷衍地的面子。有時呂洞賓發起急來,說:「師父莫非懷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來面目,所以相棄如遺麼?」鍾離權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豈在多言,道貴無為。一落言詮,便非真道。你要我怎麼議論,才合你的心意咧?」洞賓不敢再說,而心中也時時自克自制,唯恐萬一不慎,動搖心志,反被外物牽誘了去。但不知物慾誘人,每乘人不自知覺之中,為之潛移默化。以洞賓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樣志趣,再得仙師指導、監教,日夕相從,照常理來說,自該一路順風地走向大道上去。憑他的功名聲色,和一切人世繁華,怎樣的大力引誘,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誰知理雖如此,事實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時的呂純陽而論,實在有些漸漸惑於世情的狀態顯露出來。鍾離權身為師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賓修道之責,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輕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機點化他一番,順便即可勸他棄官歸林,繼絕一切色慾,方可修成至道,無負兩世約言。因於這天席上,佯醉歸房,逗得洞賓前來問安,即假借醉態,先將他刺諷了幾句。果不其然,洞賓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聞此言,宛如當頭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鐘聲,驚回他的迷夢。眼怔怔瞧著師父已入睡鄉,鼾聲聒耳,酒氣熏人。兼之剛才嘔吐的東西,既髒且臭,刺入鼻子,任什麼人都要禁受不住。偏偏那時的洞賓,他以公子官員的身份,竟似耳聾鼻塞,一點不曾覺得怎樣,對著沉眠的鍾離權,只把雙手高拱,肅恭立在床邊,不敢走開,也不敢廝喚,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個多時辰。中間也有許多下人們進進出出,瞧見這位公子老爺,發呆也似地立在師老爺床邊,自不覺有那種驚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動問。
其中有一位老管家,是呂氏三世之僕,他在老大人面前都能說得一句話,作得三分主的,何況這位小主身邊,他的權力,自然格外大了。當下他得了眾人報告,一則恐有什麼特別的內情,關係小主前途利害。憑著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個水落石出。二則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來辦不得公事。三則素知師老爺愛護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還來得誠懇。今兒為什麼又有這等做作,累他愛徒如此虔誠賠禮。難道小主真有什麼委屈他老人家之處?若果如此,他這老管家兒,也該代小主向師父謝罪。他懷著這三項意見,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進去,悄悄地把小主的衣襟一拉,這才把洞賓拉得嚇了一跳,恍如夢醒一般,冒冒失失地問了一聲:「是誰這般無禮?」回頭見是老管家,慌忙施個便禮,叉手問道:「老公公前來作什麼?」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懷疑之點,問了一番,倒惹得洞賓無話可答。因為自己的情景,果然有些惹人疑議。但卻的確不是對不住先生,也沒有什麼要求先生的事情。總而言之,他心中的的確確似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待先生醒來,明白指示於他。然而這話,又斷不是三言兩語,一時三刻,可以說得明白。也許內中主要的話,還不能對老管家說。經他一問,只得怔怔地一笑道:「老公公,別胡猜亂想,我是要請教先生一種學業,見先生酒醉高臥,又不敢驚動他。打算站在床前,等他醒來時,他念我誠心,一定會指導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擔心。公公既然來了,倒也好。還請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床鋪。我想和先生談論些學問上的事情。還有一說,若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問起我時,也不必把才纔的情形告訴他們,免得大家為我掛懷。」老管家聽說小主人如此要好,自然歡慰,點點頭說道:「老奴理會得。公子也該早晚進上房去,照常請老大人和太夫人的安,和夫人談談說說才好。」洞賓一一答應。老管家欣然自去。此際下人們早把鍾離權吐出的髒物打掃乾淨,隨即進來,安上一個舖位。一切妥當,洞賓命他們出去,無事傳喚,不必進來。下人們諾諾連聲,退了出去。洞賓再來看師父時,哪知他鼾聲愈大,睡興越濃。洞賓輕輕叫了一聲,仍然不應。洞賓歎道:「師父委是真仙,哪有一飲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知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愛我太切,望我太深。大抵他見我近來太和妻妾們親近,防我迷戀女色,障礙修道,所以假裝酣睡,試我誠心,然後再以正言教我。我要輕慢先生,他必看我不足造就,捨我而去。我再從何處覓得這樣的高人來做師父呢?如此一想,重複肅恭虔敬的躬立床前。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知道他的意思,把晚餐開到這個房間。洞賓一人獨酌獨餐,匆匆忙忙飽了肚子,再來做他的老功課。看看鍾離權卻已翻身向內,一般的鼻息濃厚,毫無醒悟的樣子。洞賓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舊拱手立著。看看又過了個把時辰,照例這時洞賓已該就睡了。老管家恐怕他過分辛勞,又見師老爺如此沉睡,也覺詫異,便料小主人所言有些不情不實,此中畢竟另有原因。於是重複入內,請洞賓就睡。主僕正相持,才聽得鍾離權又翻了個身,口中高呼道:「唉唉,這一下去,就沒有命了。」一言未畢,早把洞賓嚇出一身冷汗。未知鍾離權因甚說這驚人的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