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作棒喝點醒迷境 發偉論傾倒真仙
卻說呂洞賓好容易肅立端莊,恭候鍾離權大夢醒來。忽聽他說出一句驚心動魄的話道:「這一下去,就沒了命了。」洞賓心機靈極,一聞此言,直似冷水澆背,棒擊當頭,慌忙走近一步,低聲說道:「師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伺候師父多時了。」鍾離權一骨碌起來,揉揉眼睛,向外一望,驚道:「怎麼睡得這麼久?天都黑了。」老管家上前,說道:「師老爺睡興好濃,我們小主人整整伺候了半天,連坐都不敢坐一刻兒。現在已是二鼓時分,老奴是特來伺候小主,請他就寢來咧。」他這麼說,洞賓卻非常的惶恐,忙說:「老公公,快請安歇去。這兒讓我伺候師父。我自己也會就睡,用不著勞動公公。」鍾離權方笑了笑,說道:「今兒正吃了你們賢父子的大虧,我的身體也太不行,近年來精神益發壞得多了。你瞧,今兒也才喝得十多杯酒,怎就醉成這麼樣子。倒累弟子辛苦了半天,太說不過去了。」洞賓惶恐道:「師父說這等話,弟子如何當得起呢?」回頭又再三把老管家攆走了。鍾離權自有下人進來送水送茶的過來伺候。他吩咐說:「肚子不爽,什麼都用不著,我只要睡了。大家都睡去,用不著你們招呼什麼。」眾人遵命而退。鍾離權笑問洞賓:「弟子站在這兒,有甚原因?因何又設起一榻,預備和我們長夜談麼?」洞賓聽了,突然跪下地去,叩頭道:「師父,弟子懂得師父深意。弟子自知無狀,不該貪戀妻妾,致勞師父垂念,罪無可逭。但弟子自信,還是從前一樣的志趣,一般的決心。世上的物慾,無論如何厲害,弟子決不被它引誘了去。可請師父放心,弟子決不有負師父期望之殷,教誨之德。唯師父始終憐而教之。」鍾離權聽了,倒不禁歎息道:「人生不怕不能知,獨患知之不真。不能知者,遇知者為之指導,立刻能知。唯其自信為知,而不能真知,斯為害烈甚,而終身無省悟之機矣。汝根基太深,天份太好。凡百事理,人以為難能難索者,汝能頃刻釋之,唯其如此。而有些地方,往往不免自信得太甚。自信為入道第一法門。人不自信,將委蛇唯諾,無一事可成,而何言乎修道?但自信過深,每致流於偏激、狂妄,弊之所至,可使學無實際,盡成皮毛,偶有訛謬,終身難改,而人亦無敢為之矯正者。大抵聰明之人,最易犯此。汝乃絕頂聰明人,縱犯此病,亦能轉悟,但吃虧已不小了。譬如你方纔所說的幾個決字,即自信過甚之一斑。以我所見,你的毛病,就在不能用此決字。既不解決,而偏說是決然、決計、決乎,有這麼多的決語,這便是自信過深的憑據。還有一層,你只知貪戀妻妾之好,是你近時大病。不知除此以外,還有熱衷功名,也與好色是同一禍害。你卻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等毛病,也未嘗不從自信太過而來。因為自信得太厲害了,自謂我是決不那麼樣的。於是一點心苗,盡不肯向著自己短處著想。而所作所為,種種謬妄,就無從發現出來了。老實告訴你一句話,今兒我這一番試察,就是要知道,你能否於錯誤之中,自己轉悟所犯的毛病。要是一味矜妄,全不退想一下,縱使我酣睡個十天半月,你也不會那樣的皇皇然汲汲然,站立這半天之久。那麼,你這個人哪,就叫作聰明反被聰明誤,結果轉成天下第一蠢人了。唯其稍有感覺,即能回心內視,所以我又看你絕頂聰明之人,是真正聰明之人。覺你犯病雖深,尚非根本重症。所以我便認你轉悔之機已到,急要將你已往的過失,糾正一下。你要再不回頭,唉]只怕荏苒駒光,不肯為你屈留個十年八載的。等你迷夢一深,轉眼半生過去,那時真元剝盡,功行難成。縱有入道之心,但其身體精神,已來不及趕上前程了。」 洞賓聽了,渾身驚出一場大汗,跪伏於地,叩頭不止,流淚說道:「弟子明白了,覺悟了。以前種種,當作昨日死。以後種種,才在今日生。弟子現已回心內視,自覺近來所作所為,已有漸入迷境的危險。弟子不自以為危,還敢在師父面前誇下如許海口,更見危險到了極處了。」鍾離權聽了,命他起來,侍立一旁,方正色對他說道:「你常疑我是天上金仙,這話不錯。但因未遇其機,還有許多俗緣未曾了結,一時不克上天。即如為你之事,也是我應負責任之一。你知道你自己前生是什麼人哪?老實對你說,你便是如今舉世敬禮的東華大帝。而我卻是你的門生。鍾離權三字,是我的真實姓名,輥署雲房,人家都喚我為雲房先生。為了如此那般一種原因,你又存著那麼一種宏願,這才奉玉帝的詔旨,送下凡來。臨下凡時,玉帝又付你那麼一種重大的使命,所以你的修道,比世上任何修道人來得體面。也因你體面太足,你的責任也愈加重大。你該如何冥心苦志,刻自勤勉,才不負你自己降世的苦心,也不枉了玉帝派遣你下凡一場。」洞賓聽了,矍然下拜道:「弟子恐枉做了師父的弟子,追隨師父左右,至於今日,竟不曉得師父真是大羅金仙,並專為弟子一人,下到塵世。弟子更不自知前生今世的因果內容。至於自身所負的責任,竟有那樣重大。弟子向來在師父面前說的狂妄語言,如今想來,真要能夠做到那步田地,才夠得上盡職盡心四個字,也且不枉我下凡一趟。師父,弟子現時已有真正的決心,甚願即刻離開家庭,丟了官職,以便還我自由自在之身,逍遙山水之間,煉我筋骨,長我學識。數年之後,或者有些成就。那時再求師父指授大道金丹。倘能早成神仙,也可早救一天的世人。但弟子還有私情,未能自解,望師父為我解釋方好。」鍾離權見他如此容易了澈,不覺點頭歎賞道:「到底是根器深厚的人,比其他聰明人,又高一籌。你今所慮的,當是堂上雙親不能立時拋撇。欲待說明再走,又怕不蒙允可,反難走得成功。可是麼?」洞賓道:「師父聖明,洞見肺腑。弟子現在的心胸,和今日下午以前大不相同。從前尚有功名利祿妻妾兒女之念,如今卻除了年邁雙親之外,再也沒有心事。並非對於妻妾兒女能夠視同陌路,但他們的年紀既輕,悲苦牽掛都不足以傷他們的身心。唯有兩位老人家,近年來身體本就不大健康,精神也日見衰頹。若知愛子棄家遠去,這一氣一苦,就可立成大病,為之奈何?」鍾離權笑道:「你當初不是說度化世人,當從父母妻子開始麼?怎麼今兒又先作拋撇笨母之想呢?我早對你說,仙道不外人情。既要成仙,又不孝敬父母,慈愛妻子,這便成為天下之忍人,如何可以入道呢?」洞賓聽了,惶然發急道:「師父教訓的話,弟子哪一句哪一時不在心頭?但今日之事,事難兩全。弟子道行毫無,怎能勸感他人?這不是難死了我麼?」神離權大笑道:「你既然自覺無此本領,難道不會求教別人幫忙麼?」洞賓一聽此言,立刻長跪於地,叩頭有聲,說道:「弟子決心出家,誓不返顧。師父既然這般說法,弟子謹以此事拜煩師父了。」鍾離權笑著說道:「罷罷,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既說了此話,說不得,只好再幫你一次忙。你我世俗交情,也便從此為止。此後相逢,便成世外師徒,我們的交況,就不是這般形狀了。」洞賓見他允了,心中大喜,叩頭而起,問道:「弟子決定來日黎明出門。師父看我該走哪條路子?」 鍾離權默默沉思片時,方道:「你既抱有宏願,又具有那樣的根基,天地之外,世界之內,無論神人仙佛所居之地,你都可以去得,但今卻先要往廬山一行。那邊現有一位神仙,在那山上玉屋洞內等你傳授天遁劍法。你有此劍法,可於五遁之外,得一劍遁之法,故有天遁之名。得此一劍,勝如百般利器了。至於眼前三年之內,你所應習的功課,我已於五年來完全教授於你。你只把這些法兒一一練熟,半年之後,可以辟榖;兩年之後,可以騰雲駕霧,召神遣將;三年之後,可略知變化之法,通五行生剋之理。尋常修道人,百年可得者,如爾的質地,可盡於三年間得之。三年期滿,爾可在湘江岸上候我。我將與你共同度脫一樣有緣之物。那時卻再授你更精更深的學問。」說畢,又取出一件道袍,親自替他披在身上,吩咐道:「你莫小看此袍,此名混元八卦袍,水火不能近,刀兵不能傷,遇寒則熱,逢暑招風,常常披在身上,更不必再備其它衣服。大凡修仙之人,到處為家。荒山古廟、山邊水涯,皆是天賜家園,有此袍子,尋常妖怪之類,望氣知畏,再不敢來尋你的事了。大凡出家人第一要能吃苦,我今替你打算,倒似不忍叫你吃苦的光景。這便因你自有根基,和其它憑空修持者不同。你要不信,此番出門,馬上可以試驗出來。不看別的,只如行路、忍饑、祛睡魔、冒風霜,種種出門之苦,皆是你生平所未習者。但皆不足以苦你,都緣你前生功行道術,比什麼仙神都來得深厚偉大。今生秉著遺氣,與眾不同,區區煉筋骨、輕形骸那些小道,更用不著怎樣修為了。弟子這些都是你最大便宜之處,別人所萬萬趕不上的。有此許多的便益,若是趨入歧途,或因循自誤,豈不太可惜可痛麼?」洞賓頓著道:「弟子理會得,師父放心。」鍾離權又道:「還有一件小玩意兒,可以自便,也可以救人。」因傳與點石成銀、點鐵成金之法。洞賓問道:「師父,這化成的金銀,能永久不變原質麼?」鍾離權道:「大概可過五百年。五百年後,仍回原質。這也是一種天地循環之理,如何能夠永遠不變。倘有永不變回之理,今天便不能使它變成金銀了。」洞賓蹙然不安道:「既如此,弟子就不願用這方法,免害五百年後的人。」鍾離權聽了,不覺點頭讚歎道:「難得難得。我竟想不到此,這不過是眼前極易明白的道理。怎奈學法的人,自學他的法。法子學成了,存心救濟窮困之人,那已算是極大的善果,極好的心術了。誰還顧到五百年後得著這塊金銀的人,更受變回鐵石的害處。不但我,大概神仙中能此者不在少數,卻不曾聽見有哪一位理會到這些事情。誰想被你這初學之人一語點醒,可謂發前人所未發,糾正多少只顧眼前不管將來的神仙。只此一言,足抵五百年功行了。難得難得,可佩可敬。」說著又撫著他的肩膀,喜笑道:「好孺子,你有這樣的善智慧,好見識,前程正未可量。千年之後,必成神仙領袖無疑也。勉之勉之,莫枉負了這好天份好資質啊!」洞賓受贊,有些不安道:「師父如此誇獎,弟子怎受得起。弟子但求早成正覺,得追隨幾杖,勸化世人,於願良足。至於本身前程,何敢作非非之想呢?」鍾離權點頭道:「神佛仙人功名祿位,也都有個定數。天之所置,人不能廢。其所棄者,人也難以自拔。你此番前去,馬上就有一件閒事,挨到你身上來。你既不能不管,管了閒事,就有小小的口舌之災。即此小事,也有因果之理在內,好在前途有人庇護,不足憂也。」
師徒二人一直講說到天色黎明。洞賓不敢逗留,拜別師父,就想動身。鍾離權道:「現在重重門戶,你怎樣走得出去?來來來,待我送你一程罷。於是手挽洞賓,出了房門,卻是一個小小的天井。仰視天空,微微有些星月之光,躲在流蕩不停的烏雲裡面,卻是怕見人面一般,老是不再露臉。曉風起處,天井中梧桐枝葉,蕭然作響。枝頭好鳥,倦夢方回,吱吱喳喳地互相告訴,似說晨光到了,大家醒醒兒,各幹各的正經去,莫再沉迷在黑夜之中。地上的師徒倆,手挽手兒,微作感喟之聲。洞賓慘然說道:「師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生人物,何故使之一個個沉溺於世情慾海之中。看他們晨興夜寐,孳孳名利,他們自己定覺得做人是應該如此的,這才是人生正當的方法咧。但從世外人看來,與枝頭鳴鳥的奔波覓食,有甚麼分別。一旦大限臨頭,命在俄頃,生時辛苦機謀、智取力奪所得的功名利祿,可能帶得一絲兒到陰間受用?又如此輩飛鳥之才過春夏,又屆秋冬,碌碌庸庸,無休無歇,轉眼兒老死林巢,或為頑童所害,或傷弋人之手。所有生前飛馳奔鶩,種種勤勞所得的結果,又是怎樣?弟子學道伊始,自顧不遑。面對於此等只顧眼前不思退步的人物,兀是忍不住替他們悄悄心憂。師父,弟子將來可能替他們稍盡盡匡救之勞麼?」鍾離權微笑道:「昔人說,一夫不獲,時予之辜,是何等偉大的心胸?佛如來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是何等慈悲心腸?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之所能而謂我必不如者,此懦夫蠢奴之所為,有志者弗屑也。弟子啊!你有此好心,可莫問將來的能與不能,只順眼前的如何勤力。天道最公,天心最仁。人有善念,天必從之。行矣弟子,奔爾前程,盡爾心力。將來之事,將來再說,慼慼縈懷,菲第自苦,亦足分爾道心,大可不必。別矣洞賓,好自為之。毋忘三年後湘江岸之約。」說畢,伸手向空中一招,猝聞咿啞之聲,起於天末。洞賓一驚顧間,有白鶴一頭,自空而下,飛翔樹林三匝,把才纔吱喳的小鳥驚得呀然一聲,四散飛奔。鍾離權喝道:「孽畜安得恃大欺小,玩忽公務。還不快來送你師兄出門去呢。」那鶴聽了,立刻滾身而下,落手地上,化為一個童子,目秀眉清,唇紅齒白,端的令人可愛。向鍾離權稽個首問道:「師父,是哪一位師兄?」鍾離權指著洞賓說道:「就是這位呂師兄,他今要去南昌地界。你可把他送到江北岸上,由他自去吧。」洞賓聽說,一面向那童子舉手為禮。童子也還了一禮。洞賓此時倒有些戀戀不捨的樣子,執著師父的手,嗚咽有聲。猛聽得鍾離權大喝一聲:「既雲修道,何得塵心太重?還不快快前去!」說時,伸手在洞賓額上一拍。洞賓大吃一驚,慌忙睜眼一看,咦,真是仙家妙用,神秘不測,自顧此身已飄飄然飛上九霄雲外。也不曉得怎樣跨上童子的肩頭。這童子也不知什麼時候又變成了白鶴,將他馱在半空。這一來,把洞賓嚇得做聲不得。未知洞賓此去有何異事,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