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罵錢奴刎頸全大義 保烈婦傾囊助多金
詞曰:
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衾。立志救夫行,癡心一恨長。世事難憑斷,竟有雪中炭。夫婦得周全,豪俠千古傳。
右調《連環扣》
且說林岱出了縣監,正心中想個去處躲避,見林春女人跑來,再三苦請。林岱又羞又氣,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滿城中誰不知我賣了老婆。萬無奈何,低了頭走,也不和熟識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門前。見喜轎在一邊放著,看的人高高下下,約百十餘人,又聽得七言八語,說:林相公來了,少刻我們就要看霸王別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開眾人入去。嚴氏一見,大哭道:今日是我與你永別之日了。將林岱推的坐下道:我早間買下些須酒肉,等你來痛飲幾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轎現在門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亂我懷抱。既有酒肉,你去後我吃罷。正說話間,只見胡監生家兩個人入來說道:林相公也回來了。這是一邊過銀,一邊過人的事體。嚴氏大怒道:總去也得到日落時分。人賣與姓胡的,房子沒賣與姓胡的,是這樣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聽了,也要發話,想了想,兩人各以目示意而出。嚴氏又哭說道:我與你夫妻十數年,無福終老,半路割絕。你將來前程遠大,必非終於貧賤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那移幾兩盤費,投奔荊州,異日富貴歸來。到百年後,你務必收拾我殘骨,合葬在一處,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哈哈大笑道:這都是嬰兒說夢的話,你焉能與我合葬?
且不說夫妻話別。再說朱文煒、段誠,算還了飯錢,剛走到縣東門,見路南裡有一二百人,圍繞著一家門子,擁擠看視。又見一個婦人從門內出來。拍手說道:既然用了人家銀子,吃新鍋裡茶飯去就是了,又浪著教請買主胡大爺來說話。說著,往路北一條巷內去了。文煒向段誠道:這必定是我們在飯鋪中聽得那話,我們走罷。段誠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閒著,我們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見一個人,挺著胸脯,從北飛忙的走來。但見:
滿面浮油,也會談忠論孝;一身橫肉,慣能惹是招非。目露銅光,遇婦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錢臭,見寒士常將冷語卻除。敬府趨州,硬占紳衿地步;畏強欺弱,假充光棍名頭。屢發非分之財,常免應得之禍。
只見這人走至了門前,罵道:你這般無用的奴才,為什麼不將喜轎抬入去,只管延挨甚麼?那幾個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轎,我們也沒法。又見先前去的那婦人,也從北趕來,入門裡邊去。少刻,從門內走出二十三四歲一個婦人來,風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黃,站在門前,用衣襟拭去了淚痕,高聲問道:那個是監生胡大爺?
只見那從北來的人,於人叢中向前搖擺了兩步,說道:小生便是。那婦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見?胡監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難道還不知小生的意思麼?嚴氏道:我夫雖欠官錢,實系仇家作弄。承滿城中紳衿士庶,並鋪戶諸位老爺,念我夫主忝系宦爵,捐銀兩次,各助多金,可見惻隱之心,人人皆有。尊駕名列國學,寧無同好?倘開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歲月,聚首終身,生不能銜結階下,死亦焚頂九原。身價銀三百五十兩,容拙夫按年按月,陸續加利拔還。天日在上,誰敢負心。尊駕收子孫之福利,妾夫婦全驢馬之餘年,德高千古,義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安樂為曲成。如必眷戀媸陋之容,強協連理,誠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到那時人琴兩亡,徒招通國笑議,未知尊駕以為然否?胡監生道:娘子雖有許多這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話不曉得。我止知銀子費去,婦人買來。若說積德兩字,我何不將三百五十兩銀子,分散與眾貧人,還多道我幾個好,也斷斷不肯都積德在你夫妻兩人身上。閒話徒說無異,快上轎走路是正務,我家有許多親友等候吃喜酒哩。此時看的人並聽的人越發多了,不下千數,嗟歎者不一而足。只見那婦人掉轉頭,向門內連連呼喚道:相公快來!」叫了幾聲,門內走出一條金剛般大漢,看了看眾人,隨即又閃入門內。那婦人面朝著門內道:妾以蒲柳之質。侍枕席九載,實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飛,不意家中多故,反受仕宦之累。非你緣淺,乃妾命薄。我自幼也粗讀過幾句經史,止知從一而終,從今日以至百年後,妾於白楊青草間候你罷。前途保重,休要想念於我。又指著胡監生罵道:可惜我十幾句良言,都送在豬狗耳內。看你這廝,奴頭賊眼,滿身錢臭,也不像個積陰德、識時務的人。說罷,從左袖內拉出剛刀一把,如飛的向項下一抹。背後有一後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將刀子從肩膀壓去,到將那後生手指勒破,鮮血淋漓。那婦人大叫了一聲,向門上一頭觸去,摔倒在地,只見血流如注,衣服與地皮皆紅。那些看的人,齊聲一喊,無異轟雷。
胡監生見勢頭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嚴氏,見半身竟是血人,到底婦人家無甚氣力,止是頭上碰下個大窟,幸未身死。林岱提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極口讚揚烈婦,把胡監生罵的人氣全無。待了一會,宋媒波入去打聽,見不至於傷命,忙去報與胡貢。胡貢又帶來許多人,到門前大嚷道:怎麼我昨日買的人,今日還敢和姓林的坐著。難道在門上碰了一下子,就罷了不成?有本領到我家中使展去來。朱文煒看了多時,見事無收煞,此時心上更忍耐不住,分開了眾人,先向胡監生一揖,說道:小弟有幾句冒昧話,未知老長兄許說不許說?胡監生道:你的語音不同,是那裡人氏?文煒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過此地,看的多時,這婦人一心戀他丈夫,斷不是個享榮華富貴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沒福消受。不過終歸一死。依小弟主見,不如教他夫主還了這宗銀子,讓他贖回。老長兄拿著銀子,怕尋不出有才色的婦人來麼?胡監生道:這都是信口胡說,他若有銀子,不賣老婆了。文煒道:小弟借與他何如?眾人猛見一白衣少年,說出這話,都喝彩起來。胡監生道:不意料你到有錢,會放賣人口賬。文煒道:小弟能有幾個錢?不過是為兩家解紛的意思。胡監生想了一會,說道:也罷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兩銀子來,我就不要他了。眾人聽了,一片聲亂叫道:林相公快出來,有要緊話說。
林岱出來問道:眾位有何見諭?眾人道:今日有兩位積陰德的人。指著文煒道:此位姓朱的客人,情願替你還胡大爺的銀子,贖回令夫人。又指著胡監生道:此位也情願讓他取贖,著你夫妻完聚。豈不是兩個積陰德的人麼!林岱道:我有銀交銀,無銀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贖?眾人中有幾個大嚷道:你們聽麼,他到硬起來了。林岱連忙產道:不是我敢硬,只因與此位從未一面,心上過不去。眾人道:你不世故罷,你只快快的與他兩位叩頭。林岱急忙扒倒,先與文煒叩謝,後與胡貢叩謝。朱文煒扶起道:胡大爺可有約契麼?胡監生道:若無約契,我到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隨將約契從身傍取出,遞與文煒看。
文煒道:約上止有三百五十兩,怎麼說是三百六十五兩?胡監生道:衙門中上下使費,難道不是錢?眾人齊說道:只以紙上為憑罷。胡監生道:我的銀子,又不是做賊偷來的。文煒道:不但這十五兩分外的銀子,就是正數,還要奉懇。胡監生道:你是積陰功人,怎麼下起懇字來了?文煒道:小弟身邊,實止有三百二十七兩,意欲與老兄同做這件好事,讓幾十兩何如?胡監生大笑道:我只准作贖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兩,少一兩也不能。你且取出銀子來我看。文煒向段誠要來,胡監生蹲在地下,打開都細細的看了,說道:你這銀子成色,也還將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紋銀,上庫又是庫秤,除本銀三百六十五兩外,通行加算,你還該找我五十二兩五錢,方得完結,還得同到錢鋪中秤兌。文煒道:我止有此銀,這卻怎處?眾人道:你別處就不能湊兌些麼?文煒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費?我又是異鄉人,誰肯借與我?胡監生道:如此說,人還是我的。
內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窮秀才,通國皆知。眾位人千人萬,就沒一個尚義的,與自己子孫留點地步?如今事已垂成,豈可因這幾十兩銀子,又著他夫妻拆散!幫助不拘三錢二錢、一兩二兩,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積點陰德,一文可抵百文,一兩可抵十兩。話才說完,大眾齊和了一聲道:我們都願幫助。一言甫畢,有掏出銀子來的,有拿出錢來的,有因人多擠不到跟前,煩人以次轉遞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錢以至三二兩不等。還有那些喪良無恥的賊子,替人傳遞,自己偷入私囊的。還有一時無現銀錢,或脫衣典當,或向鋪戶借貸,你來我去,亂跑著交送的。沒有半個時辰,銀子和錢,在林岱面前堆下許多。眾人又七手八腳,查點數目,須臾,將銀錢秤數清楚。
一人高聲向眾在叫道:承眾位與子孫積福,做此好事。錢已有了一萬九千三百餘文,銀子共十一兩四錢有零,這件事成就了。朱文煒笑向胡監生道:銀錢俱在此,祈老長兄查收,可將賣契還我。胡監生道:你真是少年沒心肝、沒耳朵的人。我前曾說過,連庫秤並衙門中使費,通共該找我五十二兩五錢。像這錢我就沒的說。這十來兩銀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內中還有頂銀,和銅一樣的東西。將銀錢合在一處,才算添了三十兩,還少二十多兩,怎你便和我要起賣契來?
猛見人叢中一人大聲說道:胡監生,你少掂斤播兩,這銀錢是大眾做好事的,你當是朱客人銀錢,任你瞎嚼麼!且莫說你在衙門中使費了十五兩,你便使費了一千五百兩,這是你走動衙門,不安分的事體,你還敢對眾數念出來。我到要問你,這使費是官吃了,還是書辦衙役吃了?說著,揎拳拽袖,向胡監生撲來。又聽得有幾個道:我們大家打這刻薄狗攮!胡監生急忙向人叢中一退,笑說道:老哥不必動怒,就全不與我,這幾兩銀子也有限的。我原為林大嫂張口就罵我。又有幾個人道: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處。長話短說罷,你到底還教加多少,才做個了結哩?胡監生道:話要說個明白,錢要丟在響處。今將林大嫂罵我的話說出,我這爭多較少,眾位自然也明白了。經年家修橋補路,只各廟中佈施也不知上著多少。眾位都會行善,我就沒一點人心?說罷,將家中小廝們叫到面前,指著朱文煒銀兩並眾人公攤銀錢道:你們將此拿上,帶同轎子回家。又將林岱約契遞與朱文煒,道:所欠二十多兩,我也不著補了,算我與你同做了這件陰功罷。文煒將約契接了,舉手道謝,即忙遞與林岱。胡監生又向大眾一舉手道:有勞眾位調停。內中有幾個,見他臉上甚是沒趣,也便讚揚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漢子。胡監生笑應道:小弟有何好處,不過在錢上吃的虧罷了。隨即領上家人,挺著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著東西北三面連連叩頭,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後,承本城本鄉紳衿士庶,並各處鋪中眾位老爺,前後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銀錢,成全我房下不至殞命失節,我林某也無以為報,就是這幾個窮頭。說罷,又向東西北三面復行叩頭,扒起來拉住朱文煒,向眾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間,不能遍請諸位老爺,意欲留這位朱恩公吃頓飯,理合向眾位老爺表明。眾人齊聲道:這是你情理上應該的。又向文煒道:我們願聞客人大名。文煒不肯說,眾人再三逼問。文煒道:我叫朱文煒,是河南虞城縣人,在貴省做點些須小生意。眾人聽了,互相嗟歎道:做生意人肯捨這注大財,更是難得,難得。又有幾個人道:林相公,你要明白,這朱客人是你頭一位大恩人。指著吆喝的窮秀才道:此位是介率眾人幫助你的。又指著要打胡貢的那人道:這是為你抱不平,嚇退胡監生的。又指著大眾道: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還有那位奪刀的,又是你令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時已在城隍廟掛號了。今日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幾個罵胡監生道:我們鄉黨中,刻薄寡恩,再沒有出胡監生之右者。但他善會看風使船,覺得勢頭有些不順,他便學母雞下蛋去了。眾人皆大笑道:我們散了罷。
朱文煒要別去,林岱那裡肯依,將文煒拉入堂屋內,叫嚴氏道:你快出來拜謝,大恩人來了。嚴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著頭連忙出來,與林岱站在一處,男不作揖,女不萬福,一齊磕下頭去。文煒跪在一傍還禮。夫妻二人磕了十幾個頭,然後起來,讓文煒上坐。嚴氏也不迴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將文煒出銀代贖話,向嚴氏細說。嚴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貧賤一生,亦惟付之長歎。設或神天鑒宥,少有進步,定必肝腦塗地,仰報大德。文煒道:老賢嫂高風亮節,古今罕有,較之城崩杞國,環縊華山者更為激烈,使弟輩欣羨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處?端的有何事到敝鄉?
文煒道:小弟系金堂縣典史朱諱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煒,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貴縣敦信裡要賬,得銀三百二十七兩,適逢賢嫂捐軀,此系冥冥中定數,真是遲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來恩公是鄰治父台公子,失弔問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無物敬長者,幸有賤內粗治杯酌,為生死話別之具。小弟彼時神昏志亂,無意飲食,若咀嚼過早,雖欲留賓,亦無力再為措辦矣。嚴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煒道:小弟原擬趕赴金堂,今必過卻,恐拂尊意。隨叫段誠吩咐道:你可在飯館中等我,轉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將行李取來,弟與恩公為長夜之談。寒家雖不能容車馬,而立錐之地尚屬有餘,明天會令兄亦未為晚。文煒方叫段誠將行李取來。原來段誠,因文煒看林岱賣妻,已將行李寄頓在東門貨鋪內,此刻取來,安放在西下房中。
少頃,酒食齊備,林岱又添買了兩樣,讓文煒居正,林岱在左,嚴氏在右。文煒道:老賢嫂請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賤內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煒復問起虧空官錢緣由,林岱細說了一遍。文煒道:老兄氣宇超群,必不至塵泥軒冕。此後還是株守林泉,或別有趨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現任荊州總兵官,諱桂芳。弟早晚即欲攜家屬奔赴。只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無可如何而已。文煒道:此去水路約一千餘里,老兄若無盤費,弟還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煒道:弟隨身行李,尚可典當數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總餓死溝渠,安肯做此貪得無厭之事,使恩公衣被俱無,非丈夫之所為也。文煒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鄉還有些須田產,尚可餬口。先君雖故,亦頗有一二千金私積,小弟何愁無衣無被。若差小價走取,往返徒勞。急忙到下房與段誠說知。段誠道:救人貴於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同嚴氏走來相阻,段誠抱來行李,飛跑而去,
林岱夫婦大為不安。三人仍歸坐位,文煒道:小弟與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與兄結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願也。隨即擺設香案,交拜畢,各敘年齒,林岱為兄。文煒與嚴氏交拜,認為嫂嫂。這會撇去世套,開懷談飲,更見親切。不多時,段誠回來,說諸物止當了十四兩五錢,俱系白銀。文煒接來,雙手遞與林岱,林岱也不推讓,也不道謝,止向段誠道:著實煩勞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發酒飯。三人直坐到二鼓時候,嚴氏與林春女人歸西正房,林岱同文煒在東正房內,整敘談到天明,段誠在下房內安歇。次早文煒定要起身,林岱夫婦酒淚送出門外。止隔了兩天,林岱僱船,同嚴氏、林春女人一齊起身,赴荊州去了。正是:
小人利去名亦去,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試將名利看,名名利利豈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