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先鋒出陣吊了魂王明取得隱身草

第五十二回先鋒出陣吊了魂王明取得隱身草

詩曰:

上將秉神略,至兵無猛威。三軍當嚴冬,一撫勝重衣。霜劍奪眾景,夜星失長輝。蒼鷹獨立時,惡鳥不敢飛。武牢鎖天關,河橋紐地機。大軍奚以安?守此稱者稀。貧士少顏色,貴門多輕肥。試登山嶽高,方見草木微。山嶽恩既廣,草木心皆歸。

卻說先鋒的左右,忙忙的報道:「禍事臨門,此來不小。」二位元帥吃了一驚,問道;「怎麼禍事臨門,此來不小?」左右的跑慌了,說不出口來,只是把個胸脯前捶了幾下。元帥道:「你將軍吃了苦麼?」左右的點兩下頭,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左右的還說不出來,把個頭髮打散著,擺了幾下,元帥道:「敢是散發國麼?」左右的又點兩下頭。王爺道:「你們且去坐定了,再來回話。」左右的定了神,息了喘,卻來回話。

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左右的道:「叫做甚麼撒發國。」元帥道:「你將軍怎麼吃了苦?」左右道:「俺將軍活活的被番官捉將去了!」元帥道:「怎麼失機?」左右道:「非俺將軍失機,只是撞得對頭不巧。」元帥道:「怎麼不巧?」左右道:「撤發國出下一個番官,叫做甚麼圓眼帖木兒,並不曾交馬,並不曾舉刀,只是手裡敲個甚麼東西,恰像銅鈴兒的聲氣;響了三下,俺將軍就是一個倒栽蔥,掀下馬來,被他活活的捉了去。」王爺道:「這又是個邪術。」三寶老爺道:「撒發國離此多少路程?」左右道:「去了有七八日,才得到那裡。」王爺道:「也不論他路程多遠,就要整兵前去,不可遲疑。」

開了寶船,也行了七八日,果是一個國。那個國,邊海處有一個關,叫做鳳磐關。關裡有一座城池,城裡城外都是些居民百姓,渾身黑炭,頭髮血紅。老爺道:「這也不是人類,怎麼走到這裡來?」王爺道:「這如今只得將錯就錯,說得個不來的話?」元帥道:「人不是個人,鬼不是個鬼,戰又不是個戰,你教怎麼樣兒處他?」王爺道:「雖然如此,也要殺他一陣,看是何如。」元帥傳令,著諸將領兵出馬。一連三日,一連輸了三員大將。先一日,征西遊擊將軍黃懷德出馬,只聽得番將馬上敲了三下,黃將軍落馬被擒。第二日,右先鋒劉蔭出馬,也又聽得番將馬上敲了三下,劉先鋒落馬被擒。第三日,狼牙棒張柏出馬,也又聽得番將馬上敲的響,張狼牙曉得他的毛病,剛剛的敲得一下,已自跑馬而回,饒他跑的快,也吊了一頂盔。

元帥十分憂悶。王爺道:「這樁事少不得去求國師。」老爺道:「且求天師,看他怎麼。」王爺道:「連輸了幾陣,事在眉毛上,還著要國師出來。」

二位元帥專請國師,國師道:「善哉,善哉!這是推不吊的事體。」心裡想道:「夜來仰觀乾象,卻是獟頭大掃星出現,這寶船上又該添出一個好漢來,成功受賞,才應得這個星去。卻不知道是那個?」沉思了一會,不曾開口。二位元帥只說國師是這等養神息氣,那曉得他心上老大的費尋思,卻又催促國師妙計。

國師道:「元帥請出一枝令箭來,借貧僧一用。」元帥不敢怠慢,即時取過一枝令箭來,奉與國師。國師接了,叫過藍旗官,把個令箭交與他,叫他傳示軍營裡面,有能識得百鳥聲音的,帶箭來回話。

去了不多一會,只見一個軍士手裡拿著一枝令箭,帳下磕頭。國師道:「你姓甚麼?名字叫做甚麼?現當得是那一衛的軍?」那軍士說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王明。原是南京龍江左衛巡邏的小軍。」國師道:「你現在那個部下?」王明道:「現在前營大都督王應襲部下。」

國師抬起頭來看一看,只見王明生得燕項虎鬚,身長九尺,面如滿月,眼似流星。國師心下想道:「此人果好一個漢子。」高張慧眼,果真此人是個獟頭大掃星下界,心上有老大的歡喜。過了一會,又問道:「你可認得百鳥的聲音麼?」王明道:「小的認得。不是小的在列位老爺面前誇口,自古到今,識鳥音的,只有兩個。」元帥道:「是那兩個?」王明道:「古時節孔夫子門下公冶長一個;這如今元帥麾下,小的一個。」元帥道:「怎麼公冶長也識鳥音?」王明道:「公冶長善識鳥音,他有一場識鳥音的事故。是個甚麼事故?一日,公冶長和南宮適兩姨夫,坐著閒磕牙兒說話,只聽得一個鳥兒嘴裡吱吱喳喳,公冶長說道:『姨夫,你坐著,我去取過羊來,下些羊肉面,你吃了去。』果真的,一會兒拖一隻肥羊,一會兒下出羊肉面,兩姨夫自由自在吃了一餐。姨夫道:『公姐夫,你這羊是那裡來的?』公冶長道:『是方纔那個鳥兒叫我拖來的。』姨夫道:『怎麼是鳥兒叫你拖來的?』公冶長道:『那個鳥兒口裡吱吱喳喳,叫說是:公冶長,公冶長,南山腳下一隻羊,你吃肉,我吃腸。這卻不是鳥兒叫我拖來的?』姨夫道:『有此奇事。原來你善識鳥音。』兩家子又講了一會兒話才去。只是那個鳥兒不曾討得腸吃,懷恨在心。有一日,又來叫道:『公冶長,公冶長,北山腳下一隻羊,你吃肉,我吃腸。』公冶長前日甜慣了的嘴,連忙的跑到北山之下,左看右看,那裡有個羊,只見一個人被人殺死了在那裡。公冶長轉過身來,地方上人說是公冶長殺死人命,告到官司,把公冶長坐了三年多牢。故此孔夫子說道:『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飛其罪。』孔夫子說個『飛』字,說是鳥兒耍他,是天上飛下來的罪。這公冶長的事故,卻不是識鳥音的?」

元帥道:「你比公冶長何如?」王明道:「小的識鳥音,只在公冶長之上,不在公冶長之下。」元帥道:「怎見得你在他上?」王明道:「小的一生吃肉,並不曾受罪。到如今只是談他公冶,卻不做個『宗政哭羊』。」王爺道:「你說便說得好,只是字義上有些不明。」王明道:「字義雖不明,聲音卻辨得。」

國師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你既是善識鳥音,我這裡要鳳凰生下來的兩個卵,又要一個雄,一個雌。你若是認得真,取得快,我這裡重重的賞你。」王明心裡想道:「鳳凰是個百鳥之王,己自是個難尋的,怎麼又要尋他的卵?鳳凰的卵已自是個難尋的,怎麼又要一個雄,一個雌?」心裡想,便是難,口裡只得說著易,說道:「鳳凰是小的認得。只是鳳凰的卵,怕一時難尋些,望老爺寬限幾日。」國師道:「我要這卵在緊急之處,怎麼寬限得些?」王明道:「只怕這個國不出鳳凰。」國師道:「你不看見那個關叫做鳳磐關?既是不出鳳凰,焉得有此名字?」王明道:「只怕一時間尋不出來,誤了老爺的大事。」國師道:「還有一件,若是鳳凰的卵尋不出來,就是老鸛窩裡的也罷。」

王明心裡想道:「若只是老鸛的卵還不打緊。」應一聲「是」,連忙的拜辭而去,掂開臂膊,邁開大步。掂臂似蛟龍出來,邁步似猛虎歸山。

相行數里,遠遠望見一座高山,走近前去,只見山腳下有一石碑,碑上刻著「鳳凰山」三個大字。王明就喜之不盡,心裡想道:「朝廷洪福,國師妙用。這山叫做鳳凰山,必定是出鳳凰的。」抬頭一望,果好一座山,有詩為證:「鳳去空山歲月深,偶來春色趁登臨。孤根天造分南北,絕壁潮生自古今。便欲振衣凌蜃閩,將困搔首借鰲簪。他鄉愁見天連水,不盡蒼茫故國心。

王明看了一會,只見山頂上有一顆樹,生得就有些古怪。怎麼古怪?圍有三五尺,高有幾十丈,身子挺挺的直上,就像一桿槍。頂上婆娑的許多枝葉,就像一把雨蓋當空。也不偏,也不邪,端端正正就有一個窩巢做在上面。王明又看了一會,說道:「這顆樹生得這等奇異,這個窩巢做得這等方正,想必是個鳳凰窠了。若是鳳凰窠,無寶不成窩。又不但只是有卵,還該有個寶貝。我曉得此行不當小可,一則是國師的口靈,二則是我王明的時運來了。待我扒上去看一看來,就打作不是,也再作道理。」連忙的找到罩甲,脫下了(革翁)鞋,摟定了樹顆,盡著平生的膂力,一竟扒上樹去。扒到樹梢上,窠巢便是有一個,卻沒有個甚麼鳥雀在那裡,不知是鳳凰窠也不是。卻又沒有個卵在那裡,空費了這一番心。

王明扒了這一會,扒得手酸腳軟,權且坐在樹枝上歇息一番。這一番歇息不至緊,只見那個窠裡有些甚麼閃閃的亮一般,看來又不見在那裡。王明想說:「敢是一個寶貝兒發亮麼?待我把個窠兒拆了他的,看是何如。」左一理,右一理;左拆一根,右拆一根;左丟一根下去,右丟一根下去。理來理去,理出一根燈草來,只有二尺少些長,卻是亮淨得可愛。王明拿在手裡看一看,轉看轉愛人,把個手去扯一扯,轉扯轉結實。王明說道:「倒像我南京的牛筋草,倒好把來拴頭盔上的纓子。」又放在頭上去拴一拴。王明只說是根草,拿在手裡顛之倒之。那曉得樹下一個樵夫在那裡砍柴,猛然間抬起頭來看一看,只見樹上坐著一個人,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不看見。樵夫低頭一想,說道:「這顆樹光溜溜的,怎麼一個人上去得?既是個人在上面,怎麼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不看見?我曉得了,鳳凰山原是神仙出沒之處。今日是我的緣分滿了,這決是那一位真人下界,有此機會,肯放過他?」那樵夫放下鐮刀,低著頭只是拜。拜了四拜,磕了四個頭,口裡叫道:「樹上是那一位大仙,望乞指教弟子一個明白。」

王明看見個樵夫磕頭禮拜,只說是個瘋子。落後聽見他說道是那一位大仙,卻才曉得樵夫錯認了我是個神仙,手裡拿著個燈心草兒,指他指說道:「我不是甚麼仙人。」那樵夫就不看見個王明,又吆喝道:「大仙,你怎麼就不見了?敢是弟子緣分薄了?」王明放下了燈心草兒。那樵夫又磕個頭,說道:「大仙,你又出來了,還是弟子有緣。」

王明也低了頭想一想,說道:「我拿起草來,他就吆喝我不見了:放下了草,他就吆喝我又出來了。卻不是這根草有些作怪,待我再試他一試,看是怎麼?」卻又拿起草來,那樵夫又不看見;放下了草,樵夫又看見。王明心裡明白,曉得這根草是個寶貝,卻沒有個名字,心裡又想道:「這本是一根草,卻能藏隱我的身子,不如就叫做隱身草罷!」道猶未了,樹下的樵夫又叫說道:「你是那一位大仙?指教弟子一個明白罷。」

王明心生巧計,就認做個神仙,衝他一下高叫道:「你那中生吆喝甚麼?」樵夫道:「我不認得你是那一位神仙。」王明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兜羅天上大樂天仙。今日有些小事,才得到你的名山。」樵夫道:「你做神仙的人,又有甚麼事哩?」王明越加將計就計,說道:「我為因要取兩個鳳凰蛋,獻上玉皇,前赴蟠桃大宴,故此來此山中。」樵夫卻又有些湊巧,說道:「我這個山叫做鳳凰山,我這個山上就是鳳凰的窟竇。若說鳳凰的蛋,要一就有十,要十就有百,要百就有千,要千就有萬!何難之有?」

王明大喜,說道:「今日之行,一舉兩得。」撲冬一聲響,一跳跳將下來。那樵夫只說真是一個神仙,連忙的磕頭,連忙的禮拜。王明道:「你起來罷。你今日撞遇著我,也是你的緣分。」樵夫聽知說他有緣分,喜之不盡,說道:「大仙老爺在上,弟子去取過鳳凰蛋來奉獻,聊表微忱。」王明道:「既如此,我和你同行。」樵夫領路,王明跟定了他。

原來這個鳳凰不在樹上,又不在草裡。王明走了一會,不見個著落,問道:「那中生你不要吊謊哩?」樵夫道:「弟子今日幸遇大仙,怎麼又敢吊個謊,招大仙的怪?」王明道:「還在那裡?」樵夫道:「就在這裡。這又叫做個月穴峰,這個梧桐樹下就是。」王明道:「你去取來。」樵夫滿口應承,伸起兩隻手,去到個大石頭的縫兒裡面,左掏右掏,掏了半日,掏出一個來。又掏了半日,又掏出一個來。

王明接著看一看,只見那兩個蛋,五色花紋,霞光閃閃,愛殺人也!心裡想道:「鳳凰蛋便有了,只是這個人磕了這許多的頭,費了這許多的力,得了他這一雙蛋,怎麼白白的打發他去?」低頭一想,計上心來,說道:「那中生你過來,我和你講話。」樵夫又跪著,說道:「大仙有何吩咐?」王明道:「你今日緣分是有了,只是福分還少些。」樵夫道:「怎見得弟子的福分還少些?」王明道:「我今日為了這鳳凰蛋,來得倉卒,不曾帶得我仙家的寶貝、果品之類在身傍。沒有甚麼謝你,故此說你福分還少些。」

樵夫低頭一想:「說是千難萬難,遇著一個神仙,怎麼就叫我空空的回去?」起眼一瞧,只見滿山上有的是七大八小的亂石頭,他就盡著平生的蠻氣力,掮起一塊,倒有八九十斤多重的青萎萎的石頭,放在王明的面前,說道:「大仙,我也不要你甚麼謝禮,我聞得你做神仙的,專一會點石為金。你只把這塊石頭點做一塊金子,送了我罷。再不然,就點做七八成的淡金子也罷。」

王明心上倒吃了一驚,莫說是這等一塊大石頭,就是一厘一毫也是難的,此事怎麼是好?也只因他福至心靈,隨口就扯出一個謊來,說道:「那中生,你還有所不知,當原先的神仙都肯幹這等的勾當,近日的神仙都收了心,不幹這等的勾當。」樵夫道:「怎麼近日的神仙又不同些?」王明道:「不是不同。只因洞賓老祖在岳陽樓上吃酒,少下了許多酒錢,看見地上一塊青石頭,他就到葫蘆裡面取出綠豆大的一粒金丹,點在青石之上。一會兒,點成一塊黃澄澄的金子,還了酒錢,卻是三醉岳陽人不識,朗然飛過洞庭湖。飛在湖中間,洞庭君主邀他喫茶。君主問道:『適來祖師的金子,日後可變麼?』老祖道:『五百年後還是一塊石頭。』君主道:『祖師也祖師,你只圖眼前的富貴,豈不誤了五百年以後的眾生?』洞賓老祖聽了誤了眾生的話,就吃了一驚,說道:『多承指教。』就在洞庭湖上,憑了洞庭君主做個證明功德,發了一個大大的誓願,說道:『今後再不點石為金。』君主道:『老祖不要學近日的神仙養家咒哩!』老祖道:『近日的神仙是我的孫兒,再有那個點石為金,教他即時墜落塵緣,永世不得過轉。』因是洞賓老祖發大了誓願,故此以後的神仙都不幹這等個勾當。」樵夫道:「大仙,你不點石為金,也須念弟子是相逢一次。」王明又扯個謊,說道:「你明日還到這裡來,我卻帶下一粒長生不老丹來送你罷!」樵夫只說是真,心裡想道:「金子是個死寶,假饒他點成了送我,我若是分淺緣慳,到日後也還消受他不起。莫若還是一粒仙丹,吃在肚裡,轉老還童,發白轉黑,千年不死,萬年無休。豈不美哉!」滿心歡喜,說道:「既蒙慨賜金丹,愈加是好。只是大仙不要失信於弟子。」王明又故意的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莫說我們上界天仙,豈可失信於你。你豈不知黃石公圮橋之故事乎?只是你要早些來,不要耍我牢等你。」樵夫那曉得他是個脫身之法,歡天喜地,口裡唱著山歌兒,一徑回去。

王明脫了樵夫,得了寶貝,取了鳳凰蛋,愈加不勝之喜,心裡只在想,說道:「拿了這蛋回復國師,國師怎麼重賞,我們怎麼受用。拿了這個隱身草去斬將立功,功成之日,怎麼做官,怎麼維持,怎麼封父母,怎麼蔭妻子。」滿心都是快活。那裡曉得天是多早晚,日影是多少高;那曉得腳是怎麼動,路是怎麼行。起一下頭來,只見日色無光,陰雲四起。王明慌了,站著看一會兒。天又晚得來了,四下裡又沒個安宿路頭,只得往前再挨兩步。挨了幾步,卻看見遠遠的有一頭店房,王明說道:「喜得還有個宿處在這裡。」不免趲行幾步。

又行了一會,睜開眼來,原來那裡是個店房,兩腳牌房,前廳後堂,周圍側屋?恰是一所廟宇。廟門前掛著一面牌,牌上橫寫著「義勇武安王」五個大字。廟堂上坐著一個丹風眼、臥蠶眉、面如重棗、須似長楊的關聖賢。王明道:「關老爺,你好顯應也,就是西洋夷狄,也曉得祀奉你也。真個是眼觀十萬里,日赴九千壇。我今日不免在老爺的廟裡借宿一宵罷。」連忙的雙膝跪下,磕上幾個頭,說道:「小人是南朝大明國朱皇帝欽差征西大元帥麾下一個小軍,名字叫做王明。為因國師差遣來此山中取鳳凰的蛋,不覺得天色已晚,前去無門,只得到老爺廟裡來借一夜宿。恐有番兵番將夜來到此,小人獨力難撐,望乞老爺大顯威靈,保護一二。」禱告已畢,把塊大石板撐了廟門,跌倒個身子,就睡在廟裡。

睡了之後,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時候,王明正在睡夢中間,只見關聖賢喝聲道:「是那個在這裡穢污我的廟堂?」周倉回復道:「是個獟頭大掃星在這裡。」關爺道:「他為何到此?」周倉道:「他為了取鳳凰的蛋,才到得此。」關爺道:「他身上是個甚麼東西發亮哩?」周倉道:「是個隱身草。」關爺道:「既是有此寶貝,西洋的事,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身微賤,膂力不加,刀法不熟。周倉,你過來。」周倉道:「有!老爺有何吩咐?」關爺道:「你把那兩臂之力,借與他去。」你把我的刀法,傳與他去。周倉應聲道:「理會得。」即時牽起王明來,把他兩邊膀子上,一邊捶了他三拳,喝聲道:「照刀!」把個關老爺的刀遞在他手裡,扶著他的手掄了幾回。掄到末後,照頭一刀,把個王明砍得往地下一跌,恰好在神案上一轂碌往地下裡一跌。跌醒之時,原來是南柯一夢。睜開眼來,已自東方發白。

王明說道:「怎麼說個獟頭大掃星?這個夢盡有些古怪。」扒起來看一看,只見關老爺左邊架上有一張鋼鐵打的刀,就依著原日的青龍偃月刀之樣,刀上又鑿著「八十四斤重」五個字。王明說道:「關老爺把力氣借我,我且把這個刀試一試。」走近前去,一手就綽將起來,王明道:「這等一張刀,不是神力,怎麼拿得他起來?既是拿得動,把夢裡的刀法演一演兒。」扭轉身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撒花蓋頂、枯樹盤根、繞腰穿頂,使了一會,就比夢裡的舞的半點不差。王明曉得是關老爺超度他,連忙的放下刀來,雙膝跪下,說道:「小人蒙聖賢老爺錯愛,借我力氣,教我刀法。往後倘得前進,子子孫孫,永侍香火。」

收了隱身草,拿了鳳凰蛋,逕奔寶船上來,見了元帥。元帥道:「你怎麼去了兩日?」王明道:「為因一時尋不見,故此稽遲。」元帥道:「可曾取得鳳凰蛋來?」王明道:「取得來了。」元帥道:「你去交付國師!」國師吩咐軍政司收了,說道:「取這一國的功勞,都在這個卵上。」馬太監說道:「既是功勞在這一個卵上,也是王明離鄉背井,拋父母,別妻子,下西洋一場。」叫軍政司與他記在功勞簿上。

軍政司不敢怠慢,展開功勞簿來,墨磨得濃,筆話得飽,寫了南京龍江左衛巡邏軍士王明,寫到個「卵」字上不好寫得,跑去稟明元帥,說道:「小的軍政司職掌紀錄功勞。比如某將取某國,或取某關,或斬某人首級,小的一一記簿。今日王明只取得兩個卵。小的不好下筆,故此來稟過元帥老爺。」老爺道:「這廝沒用,就寫著某日取鳳凰卵兩個就是。」軍政司得了元帥軍令,才來下筆。

衛明又走向前一把扯住,說道:「且慢些落筆。」也來稟明元帥,說道:「小的王明多蒙列位老爺抬愛,這個功勞不消記簿罷!」老爺道:「怎麼不消記簿?」王明道:「久後得了一官半職,回京之時,不好講話。」老爺道:「怎麼不好講話?」王明道:「南京人的口不好,假如小的們在街上走,他就在廊底下罵,說道:『好日的貨,你下西洋一個卵功。』就傳到小人的子子孫孫,人還罵道:『奸日的貨,你祖宗下西洋,倒有一個卵功。』那知事的,還曉得是個取鳳凰的卵,那不知事的,聽得人說是一個卵功,只說是沒有些功。這個官卻不是冒認得的?以此不好講話,故此不消記簿也罷。」王爺笑一笑,說道:「你這蠢儕!豈不聞二卵棄干城之將,留名青史,竹簡騰輝,怎麼有個不好記簿的?」王明不敢違拗。軍政司記了簿書。

國師叫聲王明道:「你記簿的事還小。你過來,我問你。」王明道:「國師老爺有何吩咐?」國師道:「這個卵在那裡取來的?」王明道:「鳳凰是個羽蟲之長,百鳥之靈,王者之瑞,出在月穴山上;非梧桐不棲,非竹葉不食。小的在月穴山上梧桐之下,青石縫裡取將來的。」國師道:「你怎麼曉得?」王明只說國師也是尋常的僧家,他就扯個謊,說道:「初然沒去尋處,後來聽見兩個麻鵲兒嘴裡喳喳的說道:『風哥哥,風哥哥,你的石頭縫裡好做窩。兩個卵,笑呵呵。』小的得了這個消息,卻才找到那裡,取得卵來。」國師道:「你還撞遇個甚麼人沒有?」王明道:「只是小人隻身獨自,並不曾撞遇著甚麼人。」國師道:「你還看見個甚麼窠巢沒有。」王明道:「小的曉得鳳凰不在樹上,故此不曾去找尋別的窠巢。」國師道:「你還取得有甚麼寶貝沒有?」王明道:「路遠心忙,那裡又有閒工夫去尋寶貝。」國師把頭點了兩點。

畢竟不知點了兩點頭,有個甚麼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三寶太監西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