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寶賨船離酆都國太白星進夜明珠
詩曰:
路入酆都環鬼國,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撫瘡痍。閻羅天子應收旆,寧直兵戈定四夷。
卻說這一日大宴百官,犒賞士卒,帥府船上鋪設有法,餚品豐肥。怎見得鋪設有法?滿船上結起綵樓:
飛閣下臨陸海,重台上接天潢。珠璣錦繡遍攢妝,絳繹流蘇采幌。闌檻玉鋪翡翠,榱楹金砌鴛鴦。金猊寶篆噴天香,時引蓬萊仙仗。
帥府堂上鋪設筵席:
味集鼎珍佳美,餚兼水陸精奇。玉盤妝就易牙滋,適口充腸莫比。竹葉秋傾銀甕,葡萄滿泛金厄。試將一度細詳之,中戶百家產矣。
筵席左一邊,設一班音樂:
寶瑟銀箏細奏,風簫龍管徐吹。稽琴禰鼓祭天齊,節樂板敲象齒。戛玉鳴金迭響,一成九變交施。霓裳羽服舞嬌姿,不忝廣寒宮裡。
筵席右一邊,設著一班雜劇:
傀儡千般巧制,俳優百套新編。番竿走索打空拳,掣棒飛槍跳劍。放馬吹禽戲獸,長敲院本鞦韆。嬌兒弱女賽神仙,承應今朝盛宴。
宴罷,元帥道:「請國師擇日回船。」國師道:「昔馬伏波銅柱操界,卻不出中國之中。我們今日來到酆都鬼國,天已盡矣!可寂寂無聞,令後世無所考據?」元帥道:「此意極高,只是黃草崖上不便標界。」國師道:「貧僧有個處分。」
道猶未了,國師念聒幾聲,偏衫袖兒裡面,走出一個一尺二寸長的小和尚來,朝著國師打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呼喚弟子,有何使令?」國師道:「你去須彌山西北角上,有一座三十六丈長的小山嘴兒,你與我移來,安在這個黃草崖上。快去快來,不可違誤。」小和尚應聲「是」,一道火光而去。一會兒,一道火光而來,回復國師。國師道:「可曾移來麼?」小和尚道:「已經移來,安在崖上。」國師道:「天柱峰左壁廂有一根三丈六尺長的小石柱兒,你替我撮來,安在這座山上。快去快來,不可遲誤。」小和尚應聲「是」,一道火光而去。一會兒一道火光而來,回復國師,國師道:「可曾撮來麼?」小和尚道:「已經撮來,安在山上。」國師道:「你可通文字麼?」小和尚道:「未出童限,不曾通得文字。」國師道:「既不通文字,你去罷。」一道火光而去。
國師又念聒幾聲,只見一道火光裡面,吊下一個護法韋馱天尊下來,朝著國師打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呼喚小神,何方使令?」國師道:「就這崖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根小石柱,你去把降魔杵磨下幾行大字來。」韋馱道:「磨下幾行甚麼大字?」國師道:「石柱原有八面,正南上一面,你磨著『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大元帥立』十六個大字。其餘七面,各磨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全在你的降魔杵上討分曉。」韋馱諾諾連聲,一雲而起。一會兒覆命,國師道:「字可完麼?」韋馱道:「已經完了。」國師道:「迴避罷。」韋馱打個問訊而去。
國師老爺這一段意思雖好,移山移得神玄,撮石柱撮得神玄,磨字磨得神玄,眾將官都不准信,不在話下,連天師,連二位元帥心下也有些不准信。卻又國師平素不打誑語,不敢問他。可可的徒孫雲谷問說道:「降魔杵磨字怕不精細,後日貽笑於閻羅王。」國師原出於無心,應聲道:「你何不上去瞧著,看是何如,來回我話。」眾人心上疑惑的,巴不得國師分付去看,都就藉著雲谷的因頭兒,一擁而去。去到黃草崖上,果真的一座小山,實高有三十多丈。眾人又上山去,果真一根石柱,實在有三丈多高。眾人又瞧石柱,果真石柱上八方都是有字,正南上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大元帥立」十六個大字。其餘七面,俱是「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仔細看來,這些字好不精妙也,曉他是倉頡制字,也只好制得這等精;曉他是羲之、獻之,也只好寫得這等妙。二位元帥歎之不盡,都歎說道:「好國師!」你也歎說:「好國師!」我也歎說:「好國師!」
這一歎,眾人都是一時之興,不曾想到天師在面前。一長便形一短,歎西施便自難為東施。天師心裡想道:「金碧峰恁的設施,我祖代天師人,豈可袖手旁觀,漫無所建立。」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二位元帥在上,國師妙用立這一座山,豎這一根石柱,足稱雙美。只再得一通石碑,勒一篇銘,尤其妙者。」三寶老爺說道:「碑文可免罷。」天師道:「老公公,豈不聞勒碑刻銘之說乎?」王爺道:「不可得耳!固所願也。」天師就乘機說道:「王老先生吩咐不可得,還是碑不可得?還是銘不可得?」王爺道:「銘在學生,易得耳。特碑不可得。」天師道:「既然銘在王元帥,碑就在貧道。」王爺道:「學生先奉上銘。」天師道:「銘完之後,貧道就奉上碑。」王爺吩咐左右取過文房四寶來,援筆遂書,說道:爰告酆都,我大明國,爰勒山石,於昭赫赫。文武聖神,率土之濱,凡有血氣,莫不尊親。
天師應聲道:「好!非此雄文,不足以鎮壓閻羅天子。」王爺道:「過獎何堪!請天師老大人碑碣。」道猶未了,天師合手一呼,仰手一放,劃喇一聲響,一個大雷公站在面前,把兩隻翅關擺上兩擺,說道:「天師何事,呼喚小神?」天師道:「此山用一座石碑,勒一篇銘,相煩尊神取過一通素碑來。」雷公應聲「是」,一聲響,一溜煙而去,一聲響,一溜煙而來,早已一通素碑,站在石柱之前,比石柱止矮得五尺多些。雷公道:「碑可好麼?」天師道:「好。」雷公道:「好去罷?」天師道:「一客不煩二主,相煩勒上這八句碑銘。」一聲響,一溜煙早已勒成了八句。雷公道:「字可好麼?」天師道:「好!」雷公道:「我去罷?」天師道:「後面還要落幾行款。」雷公道:「願聞款志。」天師道:「王爺撰文,鄭爺篆額,貧道書丹,尊神立石。」雷公應聲「是」,一聲響,一溜煙,早已列成幾行款志。雷公性急,不辭而去。
天師這一出,分明是國師激出來的,卻其實役使雷霆,最有些意思,不在國師之下。眾官這一會兒又讚歎天師,你也說:「好天師!」我也說:「好天師!」天師道:「不要空說好,我念著你們聽,看果好不?」二位元帥道:「願聞後面款志罷。」天師念道:
「大明國王元帥撰文。大明國鄭元師篆額。大明國張天師書丹。九天應元雷公普化天尊立石。」
眾人一齊大笑起來,說道:「好個雷公立石。」雲谷站在面前,說道:「王爺撰文,撰得順序。張爺書舟,書得順序。雷公立石,立得順序。只是鄭爺篆額,卻篆左了些。」鄭爺道:「篆左了些,就是關元帥篆法。」雲谷道:「怎見得是關元帥篆法?」鄭爺道:「關雲長月下看《春秋》,《春秋》不是《左傳》?」王爺道:「這個『篆』,那個『傳』,篆法還不同些。」道猶未了,國師傳令,請列位爺開船。去谷上船,告訴國師,說道:「天師豎一通石碑在石柱之前,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正少此碣。君子成人之美。」雲谷道:「石碣比石柱矮五尺許,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居己於下,君子無慾上人之心。」雲谷道:「天師役使雷公,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雷公最狠,君子不成人之惡意。」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開船。」
自開船之後,逐日上順風相送,每晚上明月相隨。行了半月,沒有了月,又是一顆亮星相親相傍,不亞於月之明。雲谷問道:「老祖在上,連日這等風順,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你不記得明月道童送行麼?」雲谷道:「晚間明月相親,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你不記得道號明月,表字清風。早上清風送行,晚上明月送行,終不然有個誑語麼?」雲谷道:「從後去,這清風、明月可還有麼?」國師道:「你不記得『野花芳草,願送仙舟』之句乎?」雲谷道:「原來那個道童,兩個行者送我們行,不知還在那裡止?」國師道:「進了白龍江口,便自回來。」雲谷道:「卻好長路頭哩!」
道猶未了,外面報二位元帥過船相拜。坐猶未定,又報道天師老爺過船相拜。相見坐定,王爺道:「連月好順風也。」天師道:「多謝國師老爺。」國師道:「朝廷之福,諸公之緣,貧僧何謝?」天師道:「老師忘懷了『清風明月無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國師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三位老爺都在講話,都有喜色,獨有三寶老爺眉頭不展,緘口不言。國師道:「老公公何獨不言?」三寶老爺道:「咱學生夜來得一夢,不知凶吉何如?心下疑慮。故此無言。」國師道:「見教是個甚麼夢哩?」老爺道:「夜至三更時分,夢見一個老者,對我唱個諾,說道:『我有兩顆賽月明,相煩順帶到南朝,送與主人公收下。』咱問他姓甚麼?名甚麼?他說道:『姓金,名太白。』咱問他家住那裡,他說道:『家住中岳嵩山上。』咱問他主人為誰,他說道:『山上主人就是,不必具名。』咱問他賽月明在那裡,他說道:『已先送在船中。』咱問他送在何人處,他說道:『一顆送在姓支的矮子處,一顆送在姓李的鬍子處。』道猶未了,不覺的鍾轉鼓送,驚醒回來,原來是南柯一夢。咱想起來這個夢,夢得有些不吉。」
國師道:「怎見得不吉?」老爺道:「一則賽月明是個晚間所用物件,不見得正大光明。二則口說賽月明之名,不曾看見賽月明之實,怕此行有名無實。三則是支矮子、李鬍子,支胡之說中間怕有甚麼隱情。一個夢有許多猜疑,不知吉凶禍福,故此放不下心。」國師道:「天機最密,貧僧不敢強為之解。」天師道:「夢中不是凶兆,老爺過慮了些。」王爺道:「月明是個明,加一『賽』字,豈不是大明,寄信到南朝,是個回送與主人,豈不是見主上?以學生愚見,豈不是回轉大明國。拜見主上麼?況兼那老者自稱姓金,名太白,卻不是太白金星,以此相告元帥?」天師道:「王老先生解得是好。」國師道:「這也是依理而言,不為強辯。」三寶老爺說道:「到底白字多。賽月明是個白,不見其實是個白。名字太白,又是個白。吉主玄,喪主素,終是不吉。」
天師看見老爺心上疑惑不解,說道:「元帥寬懷,容貧道袖占一課,看是何如?」老爺道:「足見至愛。」一會兒天師佔下了一課,連聲道:「大吉!大吉!」老爺道:「怎見得?」天師道:「佔得是雙鳳朝陽之課。鳳為靈鳥,太陽福星。當主大喜。」老爺心上還不釋然。原來三寶老爺本心是個疑惑的,又且國師劈頭說道:「天機最密。分僧不敢強為之解。」老爺只猜國師說得是不好話,他信國師的心多,故此王爺說好,他不信;天師說好,也不信。只見侯公公站在面前,說道:「夢還不至緊,只要圓得好。可惜船上沒有個圓夢先生。」天師道:「雄兵百萬,戰將千員,豈可就沒有個圓夢先生?」老爺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個圓夢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說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少不得我去尋一個圓夢先生來也。」
好個侯公公,口裡連聲吆喝道:「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寶船上叫了一周,並不曾見個圓夢先生。侯公公心裡想道:「乘興而來,怎麼好沒興而返?敢是我不該自稱咱老子,故此圓夢的不肯出來。也罷,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如改過口來罷。」卻連聲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咱兒子要個圓夢的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隻船上,只見一位老者,鬚眉半白,深衣幅巾。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往東來,兩個人撞一個滿懷。侯公公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那老者說道:「兒子要圓夢,不如請我老子。」道猶未了,侯公公一把扯著,再不肯放他,竟扯到千葉蓮台上。
侯公公道:「這是咱老子,會圓夢。」老爺好惱又好笑,說道:「怎就是你老子?「侯公公道:「曉是叫他老子,你道不肯來。」那老者也是個積年,相見四位,各行一個相見之禮。老爺道:「你姓甚名誰?祖籍何處?現任何職?」老者道:「小老姓馬名歡,原籍浙江會稽縣人氏,現任譯字之職。」老爺道:「咱這裡要個圓夢先生,你可會圓麼?」馬歡道:「小的略知一二。」老爺道:「你這圓夢,敢是杜撰麼?」老者道:「師友淵源,各有所自。」老爺道:「你原是個甚麼師父?」老者道:「小的師父姓鄒,名字叫做鄒星先生,平生為人善圓古怪蹺蹊夢,勘破先天造化機。」老爺道:「只是鄒星先生,不知諏得准麼?」馬歡道:「名字鄒星,拆字圓夢,半點不諏星。」老爺道:「名鄒人不諏,卻不有名無實。」馬歡道:「且莫講我師父不是有名無實,就是小的今年長了八八六十四歲,圓了多少富貴、貧、賤、聖愚、賢不肖的夢,豈肯有名無實?」
老爺道:「依你所言,夢是人情之常?」馬歡道:「那怕他富貴之極,貧賤之極,少不得各有個夢。那怕他聖愚之分,賢不肖之異,也少不得各有個夢。」老爺道:「富厚之家,奉養之下,豈有個閒夢?」馬歡道:「石崇從小夢乘龍,這豈不是富人夢?」老爺道:「既有個典故,那是貴人夢?」馬歡道:「漢高逢夢赴蟠桃,這豈不是貴人夢?」老爺道:「那是貧人夢?」馬歡道:「范丹夜夢拾黃金,這豈不是貧人夢?」老爺道:「那是賤人夢?」馬歡道:「歹僧夢化小花蛇,這豈不是賤人夢?」老爺道:「那是聖人夢?」馬歡道:「孔子夢寐見周公,這豈不是聖人夢?」老爺道:「那是愚人夢?」馬歡道:「董遵誨不辨黑黃龍,這豈不是愚人夢?」老爺道:「那是賢人夢?」馬歡道:「莊周夢蝴蝶,這豈不是賢人夢?」老爺道:「那是不肖人夢?」馬歡道:「丹朱夢治水,這豈不是不肖人夢?」
老爺看見這個馬譯字,應對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卻又問他道:「說了有夢,可有個無夢的?」馬歡道:「一有一無,事理之對。既有這些有夢,就有這些無夢的。」老爺道:「你可說得過麼?」馬歡道:「小的也說得過。」老爺道:「你從頭兒說來與我聽著。」馬歡道:「牙籌喝徹五更鐘,這卻不是富人無夢?不寢聽金鑰,這卻不是貴人無夢?袁安僵臥長安雪,這不是貧人無夢,斜倚熏籠直到明,這豈不是賤人無夢?周公坐以待旦,這豈不是聖人無夢?守株待兔,這豈不是愚人無夢?睡覺東窗日已紅,這不是賢人無夢?小的夜來鼾鼾直到五更鐘,這豈不是不肖人無夢?」老爺道:「輸身一著,好個結稍。」馬歡道:「世事總如春夢斷,全憑三寸舌頭圓。」老爺道:「好個『三寸舌頭圓』!咱夜來一夢,你仔細和我圓著。」馬歡道:「請元帥老爺說來。」老爺道:「咱夢見一個老者,自稱姓金,名字太白,相托我寄一雙賽月明回中岳嵩山去,卻又賽月明不在手裡,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支矮子處,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李鬍子處。說話未了,醒將過來,不知這個吉凶禍福,還是怎麼?你與我圓來。」馬歡道:「稟元帥老爺知得,此夢大吉。」老爺道:「怎見得了」馬歡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個太白金星。」王爺道:「我也是這等圓。」馬歡道:「月是夜行的,賽月明是個夜明珠。」王爺道:「這個夜明珠,我就圓不著了。」馬歡道:「一顆在支矮子處,膝屈為矮,是跪著奉承,主不日之間先見:一顆在李鬍子處,鬍子在口上,口說尚難憑,主久日之後才見。寄回,是個回朝。中岳,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為華夷之主。嵩山,是山呼萬歲。——元帥老爺這一個夢,依小的愚見所圓,主得兩顆夜明珠,一顆先在面前,一顆還在落後。卻是回朝之日,面見萬歲爺,山呼拜舞,獻上這雙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隨朝極品,與國同休,這豈不為大吉之夢!」王爺道:「後一段,我學生就解不出來。馬譯字委是會解。」馬歡道:「口說無憑,日後才見。」三寶老爺得這一解,心上略寬快些,重賞馬譯字而去。
三寶老爺歸到「帥」字船上,念茲在茲,只在想這兩顆夜明珠。船行無事,傳下將令,把這百萬的軍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並不曾見個支矮子;李鬍子雖有,並沒有個夜明珠的情由。時光迅速,節序推延,不覺的寶船回來,已經一個多月。每日順風,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晝一般。大小寶船,不勝之喜。忽一日,雲生西北,霧障東南,猛然間一陣風來:晚來江門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天兵斬斷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
一陣大風不至緊,舟船上早已吊下一個軍士在海裡去了。報上中軍帳,元帥吩咐挨查軍士甚麼籍貫,甚麼姓名,一面快設法要救起人來。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會兒回復道:「軍士姓劉,雙名谷賢。原籍湖廣黃州府人氏,現隸南京虎賁左衛軍。站著篷下,失腳墮水,風帆迅駛,救援不便。」元帥傳令,問他船上眾人:「可見軍士形影麼?」回復道:「看見軍士在水面上飄飄蕩蕩,隨著寶船而來。」老爺道:「異哉!異哉!夜明珠偏不見,卻又淹死了一名軍士。馬譯字之言大謬。」王爺道:「軍士自不小心,與夢何干。只見這個風卻大得緊,怕船有些不便,將如之何?」老爺道:「國師原說是『清風明月無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怎麼今日又主這等大風?還去請問他一番,就見明白。」
二位元帥拜見國師,把劉谷賢吊下海、風大寶船不便行兩樁事,細說了一遍。國師道:「貧僧也在這裡籌度。開船之時,幸喜得那個道童和那兩個行者前來送行。這三十日中間,順風相送,怎麼今日又是這等大風?」老爺道:「風頭有些不善。」國師道:「天意有在,一會兒自止,也未可知。」王爺道:「海嶠颶風,自午時起,至夜半則止。這個風,從昨日黃昏時起。到今日,這早晚已自交未牌時分,還不見止。多管是夜來還大。」老爺道:「日上還看見些東南西北,夜來愈加不好處得。」
道猶未了,雲谷報說道:「船頭上站著兩個漢子,一個毛頭毛臉,手裡拿著一隻大老猴;一個光頭滑臉,手裡提著一隻大白狗。齊齊的說道,要見老爺。」三寶老爺說道:「敢是送過夜明珠來?」國師不敢怠慢,走出頭門外來,親自審問他兩個的來歷。
只見那漢子瞧見國師,連忙的雙膝跪著。國師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毛頭毛臉的說道:「弟子是紅羅山山神,特來參見。」國師道:「紅羅山山神,原是鹿皮大仙。你有甚麼事來見我?」山神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大德,護送寶船。」國師道:「你手裡拿著是個甚麼?」山神道:「是個風婆娘。」國師道:「怎叫做風婆娘?」山神道:「他原是個女身,家住在九德縣黑連山顛唧洞,飛廉部下一個風神,主管天上的風。一張嘴會吹風,兩隻手會舞風,兩隻腳會追風,醉後之時又會發酒風。——故此混名叫做風婆娘。」國師道:「怎麼這等一個形狀?」山神道:「他面貌像個老猴,看見人來,慚愧滿面,不肯伸頭出頸。任你打他一千,殺他一萬,見了風就活,萬年不死。」國師道:「你拿他來做甚麼?」山神道:「佛爺爺寶船回棹,已有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順風送行。爭奈這個風婆娘不知進退,放了這一日大風。道童、行者都是軟弱之門,降他不住。弟子怕他再發出甚麼怪風來,寶船行走不便。是弟子助道童一力,拿將他來,未敢擅便,特來稟知佛爺爺。」國師道:「今後只令他不要發風。饒他去罷。」風婆娘說道:「今日是小的不是。既蒙佛爺爺超豁,小的再不敢發風。」山神道:「口說無憑,你供下一紙狀在這裡,才有個准信。」國師道:「不消得。」山神道:「他名字叫壞了,轉過背就要發風。」國師道:「擒此何難!」風婆娘說道:「只消佛爺爺一道牒文,小的就該萬死,何須這等過慮!」山神道:「還要和他講過,寶船有多少時候在海裡行著,他就多少時候不要發風。」國師道:「大約有一週年。」風婆娘說道:「小的就死認著這一週年,再不敢發風。」國師道:「放他去罷。」只說得一聲放。你看那風婆娘一聲響,一陣風頭而去。
國師道:「那一個是甚麼人?」
畢竟不知那一個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