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碧水魚救劉谷賢鳳凰蛋放撒發國
詩曰:
高風應爽節,搖落漸疏林。吹霜旅雁斷,臨谷曉松吟。屢棄涼秋扇,恆飄清夜砧。泠然隨列子,彌諧逸豫心。卻說國師道:「那一個是甚麼人?」光頭滑臉的說道:「弟子是銅柱大王。」國師道:「銅柱大王,原是佗羅尊者。你有甚麼事來見我?」大王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大德,特來護送寶船。」國師道:「你手裡提著是個甚麼?」大王道:「是個信風童兒。」國師道:「怎叫做個信風童兒?」大王道:「他原先是個小郎,家住在汝南臨汝縣崆峒山玉燭峰土穴之內。專一走腳送信,其快如風,飛廉收他在部下,做個風神主管,送天上的風信。三月送鳥信,五月送麥信,七八月送簷信,海洋上送颶飆信,江湖上送舶棹信,魯東門送爰居信,五王宮送金鈴信,岐王宮送碎玉信,崑崙山送祛塵信,扶枝送鳥鵲信,怒時送大塊信,喜時送鳴條信。——故此叫做個信風童兒。」國師道:「怎麼這等一個形狀?」大王道:「他皮毛狀貌像只白狗,帝堯朝裡為人所獲;碎(犀)碎剮切得只有蒼蠅翅關至薄。但遇有風,其肉先動;搖動他的肉,其風自生。後來遇著風又活將起來,後歸飛廉部下。」國師道:「你拿他來做甚麼?」大王道:「因他到海上來送颶飆風信,明月道童和他爭鬧,他就把明月道童打了一跌。加上那兩個行者,一個吃他踢了一腳,一總三個都不是他的對手。是弟子懷忿於心,拿住他來見佛爺爺,請佛爺爺重加懲治。」國師道:「放風是頭裡的風婆娘,與送信的何干?」大王道:「風雖發,不送信,風不起。風之大小,時日之多寡,都在送信的口裡定奪。」國師道:「既然如此,他今後不送信就是。你放他去罷。」信風童兒聽見佛爺爺放他去,不勝之喜,說道:「佛爺爺就是天地父母之心,我以後再不送風信來罷。」國師道:「也難道今後再不送風信?只是週年之內不送,便自足矣!」信風童兒說道:「就是週年。」國師道:「你去罷。」好個信風童兒,說聲去,不曾住口,一聲響,一陣風頭而去。銅柱大王說道:「佛爺爺只管慈悲,也不管人之好歹。這等一個娃子家,口尚乳臭,他顧甚麼信行,轉背只好又送出信來。」國師笑一笑說道:「拿此等童兒,何難之有?」道猶未了,把禪杖一指,一個信風童兒,一轂碌跌在面前,叫說道:「小的再也不敢,怎麼佛爺爺又拘我回來?」國師道:「你去罷。」一聲響,又是一陣風頭而去。大王道:「弟子今番曉得了。」國師道:「你兩人回去罷。」紅羅山神道:「弟子願送。」銅柱大王道:「弟子願送。」國師道:「我們海上要走過一週年,你兩人怎送得這遠?」兩個齊說道:「弟子蒙老爺度化,萬年不朽,天地同休,豈說一週年,呼吸喘息之頃耳!況兼明月道童,何如?」國師道:「既如此,你兩人住在鏡台山罷,前行經過那一個去,你來報我知道。」兩個齊應聲「是」,齊上鏡台山而去。
國師又邀二位元帥坐在蓮台之上,二位元帥說道:「國師妙用,人數不知。當時只說空饒了鹿皮大仙,那曉得今日得他拿了風婆娘,除此一害。當原先只說便饒了佗羅尊者,那曉得今日得他拿了信風童兒,又除一害。」國師道:「且莫講除害兩個字,不知如今風勢何如?」元帥道:「想也會住。」即時吩咐旗牌官,看外面風勢何如?」旗牌官道:「內勢漸漸的乎伏。」元帥道:「漸漸平伏,可喜!可喜!」旗牌官道:「還有一喜,不知老爺們可曉得麼?」老爺道:「甚麼喜?敢是夜明珠麼?」旗牌官道:「早上吊下去的軍士,幸遇一尾大魚,好好的送上船來。」老爺道:「軍士現在何處。」旗牌官道:「現在馬船上。」老爺道:「叫過他來,咱問他一個端的。」元帥軍令叫去就去,叫來就來。一會兒一個軍士跪在面前。老爺道:「你是甚麼人?」軍士道:「小的是虎賁左衛一名小軍,姓劉名谷賢。」老爺道:「早上吊下水去,可就是你麼?」谷賢道:「是小的。」老爺道:「怎得上來?」谷賢道:「是一尾大魚送小的上來。」老爺道:「是個甚麼樣的魚?」谷賢道:「其魚約有十丈之長,碧澄澄的顏色,黑委委的髻槍。是小的吊下去之時,得他乘住,雖然風大浪大,他浮沉有法,並不曾受半點兒虧。」老爺道:「清早上到如今,風大船快,不知行了多少路,怎麼會趕著?」谷賢道:「小的坐在他身上,也不覺得遠哩!」老爺道:「你怎得上來?」谷賢道:「是他口裡說道:『你去罷。』不知怎麼樣兒,小的就在船上。他臨去之時,口裡又說道:『多多拜上佛爺爺。』」國師點一點頭,說道:「貧僧曉得了。」
三寶老爺說道:「國師老爺曉得敢是條龍麼?敢是送夜明珠麼!」國師道:「龍便是龍,只不是夜明珠哩!」老爺道:「怎見得是龍,又不是夜明珠?」國師道:「元帥不准信之時,貧僧叫他過來,就見明白。」老爺道:「水族之物,焉得有知。既去了,怎麼又叫得轉來?」國師道:「這的不打緊。」道猶未了,把禪杖一指,早已有個漢子,碧澄澄的顏色,黑委委的髻槍,頭上一雙角,項下一路鱗,合著手打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呼喚弟子,有何指揮?」國師道:「劉谷賢多謝你救援。」漢子道:「弟子承佛爺爺超度,無恩可報。今日止救得谷賢一命,何足掛齒!」國師道:「你為何不職掌龍宮,還在外面散誕?」漢子道:「弟子運蹇時乖,撞遇著一個憊懶舊知己,扳扯一場,故此羈遲歲月。」國師道:「是那舊知己?」漢子道:「菩薩魚籃裡的歪貨。」國師道:「魚籃裡是個甚麼人?」漢子道:「是個金絲鯉魚成精作怪的中生。」國師道:「他怎麼與你知己?」漢子道:「實不相瞞佛爺爺所說,弟子怎叫做碧水神魚?原做曲鱔出身,在南鱔部洲東京城北,碧油潭之水,碧澄澄的約有萬丈之深,弟子藏在裡面有千百年之久,故名碧水神魚。」國師道:「金絲鯉魚在那裡?」漢子道:「因他同在碧油潭裡。」
國師道;「他怎麼會成精作怪?」漢子道:「因是宋仁宗皇佑三年正月元宵令節,東京城裡奉聖旨放燈,大興燈會。金絲鯉魚動了游賞之心,即時跑出崖去,變成個女子,使個分身法,變成一個丫環,吐出一顆小珠兒,變成一籠燈火,一個女子前面走著,一個丫環一籠燈,自由自在,穿長街,抹短巷,緩步金蓮,恣意遊玩。只見:
弱骨千絲,輕球萬眼。庭開菡萏,熒熒華岳明星;洞繞篔簹,點點竹宮罐火。
雲母帳前瀲灩,多則過十千枝,光溜溜的露影琉璃;夜明簾外輝煌,少也有一萬盞,翠泠泠雨絲纓絡。急閃閃瑤光亂散,妝成鹿銜五色靈芝;慢騰騰獸炭雄噴,做出犬吠三花寶葉。游魚上下,似洞霄宮裡,隱隱約約,魚油錦上生波;走馬縱橫,像吐火山前;璁璁瓏瓏,瑪瑙屏中絕影。怎見得星移萬戶,赤溜溜的珠球滾地拋來;可知他月到千門,碧團團銀燭半空丟下。靈船低泛,通霞台上,沉沉靄靄,平白地透出霞舟百里,丹煙流宿海;火鏡高燃,望日觀前,雄雄魄魄,半更天推出日扇九枝,紅艷簇天壇。的的攢攢冕觚稜,盡點綴了丹房簷萄;霏霏裊裊旋華蓋,鎮飄飄些紫蔓萄萄。綠綠夭夭,高掛著明璚宛轉,都來是方空素轂粘成;紅紅白白,細看他花格綸連,好不過員嶠輕蠶裁就。又不是龍吟聲、彪吼聲、驎合邏、驎迤夜、驎跋至,蠶發擂了,鼕鼕瞳瞳,瑞門禁鼓,六街驚糝,阿香車裡行雷;且道個遏雲社,飛盝社、喬宅眷、喬迎酒、喬樂神,旋扮將來,嘈嘈雜雜,復道危柵,百隊香攢,玉女窗前笑電。綠香沉穗,吹笙送度,紫微峨峨艷艷,半層圈絡,金莖盤上映初晴;繡襖雲花,夾仗繞開,四照玲玲瓏瓏,幾柱水條,玉膽瓶中看欲化。水晶檠,璀璀璨璨,白鳳凝酥,到處廣寒宮一般清澈,珊瑚座,(王扁)(王扁)驎,玄龍吐燭,咫尺融皋國萬里通明。玉消膏,琥珀餳,屑屑零零。狀花驎耦,朱盤架,簇插飛蛾;流蘇帶,芳堤葉,閒閒淡淡,唅火楊梅,縞衣衫,爭傳帖蛋。別樣的機關,活動得奇奇怪怪,綵樓高處,削成仙子三山;諸般故事,彩畫得分分明明,玉柵鋪時,簇成皇帝萬歲!正是:黃道宮羅瑞錦香,雲霞冉冉度霓裳;龍輿鳳管經行處,萬點明星簇紫星。
京城地面街道又寬闊,燈火又鬧哄,那妖精貪看了一會。那曉得掣轉身來,金雞已三唱矣,天色將明。妖精怕現了本相,不敢轉到碧油潭,急忙的走進金丞相後花園中魚池裡面藏了。花園中有幾盆牡丹花,妖精每夜裡來吐氣噴之,牡丹顏色鮮麗,紅的紅似血,白的白似雪,最可人情。
一日,有個赴選的劉秀才,寄寓在金丞相府裡,聽知道花園中牡丹盛開,顏色鮮麗,稟過丞相,帶酒進園裡游賞一番。酒闌人散,那妖精走上岸來,搖身一變,變做金丞相的千金小姐,調戲劉秀才。大抵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劉秀才被他所惑,日往月來,情稠意密,被府中侍婢看見。侍婢雖然心上明白,曉得千金小姐美玉無瑕,沒有這個淫奔之行,卻劉秀才房裡又有個美人兮相親相伴。侍婢費了好一番尋思,走進小姐房裡來。房裡是個小姐,走到劉秀才房裡去,劉秀才房裡又是個小姐,侍婢們吃驚,報上金丞相,金丞相不得明白,報上包閻羅。包閻羅把兩個小姐一下子都拘將來,審問一番,也不得明白,即時吩咐張龍、趙虎,取出照妖鏡來作一照,原來是一個金絲鯉魚,那妖精現了本相,卻才慌了,吐出一口黑氣沖天,天昏地黑,一聲響,連千金小姐都不見了。這是一樁鬼怪,包閻羅豈肯干休?牒到城隍,城隍不敢怠慢,差下陰兵,四路裡一訪,卻訪得千金小姐在碧油潭左側四雄山石室之中。聞報包閻羅,金丞相親自取回小姐去了。卻訪得金絲鯉魚在碧油潭裡出身,陰兵來拿他,他就走到南海中間躲著。因為陰兵來拿,弟子也安身不住,也自移了窩窠。落後來包閻羅不放城隍,城隍沒奈何,只得具札通知四海龍王,關上海門,嚴加捕捉。那妖精又賣弄神通,往天上跑,恰好撣遇著觀世音菩薩,卻才收服了他,放在魚籃之中,除此一害。
城隍回命,包閻羅大喜,金丞相作謝,劉秀才得生。那妖精卻不是個憊懶的,弟子和他同住過,卻不是個舊知己?國師道:「他雖憊懶,怎牽連著你?」漢子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之後,已經脫變成龍。到了龍宮,見了龍王,舊例要參謁菩薩去。到南海參謁之時,那妖精閒在籃裡,一轂碌跳將起來,說道弟子也曾成精,也曾作怪,也曾迷人,今日不該成此正果,牽拈弟子這一番。菩薩怕中間有等隱情,卻就打回龍宮海藏來行查扯,喜得佛爺爺當日度化弟子,寫得有個『佛』字在弟子處,卻才得這一硬證。龍王卻才回復菩薩,弟子卻才得了正果。因受他這一牽扯,故此羈遲不得職掌龍宮,還在閒散。」
國師道:「閒散到幾時才住?」漢子道:「已經入班在第七個上,不出一年之外,就在事管。」國師道:「你怎麼曉得劉谷賢吊在水裡?」漢子道:「弟子護送佛爺爺回京,故此曉得。」國師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快去罷,就該你是頭班。」好個漢子,一聲去,即時現出本相來,崢嶸頭角,鱗中崚❕,一朵紅雲,托著一條黑龍,沖天而起。
二位元帥不勝之喜,原來這個漢子就是碧水神魚,變成了這條好龍也。當原日只說是便饒了碧水神魚,那曉得今日又得他這一力!國師妙用,何處無之!三寶老爺又說道:「龍便是條龍,只是又沒有夜明珠哩!」國師道:「貧僧怎麼敢打誑語,龍便是,魚卻不是。」老爺道:「馬譯字還是說謊,怎麼再不見個珠影兒?」王爺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到底無。老元帥怎麼這等謊?」各自散去。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忽一日,旗牌官跪著稟事。老爺道:「你稟甚麼事?」旗牌官道:「小的看守蜘蛛,五七年來並無半毫差錯。到了今日之時,猛然間蜘蛛不見在那裡去了,籠裡面止遺下得一個滴溜圓的白石子兒,大約有雞卵之大小的,不知是個甚麼出處,特來稟知元帥老爺。」老爺道:「那白石子兒在那裡?」旗牌官道:「現在蜘蛛籠裡。」老爺道:「你去取來。」元帥軍令如雷如霆,一會兒取到白石子兒。老爺拿在手裡,看一看,只見那石子兒豈是等閒之物?身圓色白,視之燁燁有光。老爺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卻明白了,大笑三聲,叫快請過王爺來。王爺進門看見老爺一天之喜,說道:「老元帥,怎麼今日這等盈盈笑色,喜上眉峰?」老爺手裡拿著那白石子兒,說道:「王老先生,你試猜一猜,猜咱有何事可喜?」王爺道:「想是得了夜明珠麼?」三寶老爺看見王爺一猜必中,越發大笑起來,說道:「王老先生,天下事這等有准。」王爺道:「怎見得?」老爺道:「當原日夢見賽月明,咱學生只說是個不吉之兆;雖則天師說雙鳳朝陽,咱學生又怕他課不靈驗;馬譯字說夜明珠,咱學生也怕他圓夢不准,耽了無限的心機。那曉得天師的靈課,馬譯字神猜。」王爺道:「果是一顆夜明珠麼?」老爺雙手拿出珠來。王爺一看,果然圓又圓,大又大,亮又亮,乃稀世之奇珍,無價之大寶。王爺道:「可喜!可賀!又不知支矮子是那個?」老爺道:「你也猜一猜,猜著那個?」王爺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個我學生猜不著也。」老爺道:「請天師、國師同來作一猜,看那個猜著。」
即時請到天師、國師,老爺相迎之際,不勝之喜。天師道:「恭喜元帥得了夜明珠。」國師道:「阿彌陀佛!恭喜!恭喜!」老爺道:「咱學生得了夜明珠,怎麼二位老師就都曉得?」天師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元帥這等歡天喜地,豈不是得了夜明珠麼。」老爺道:「珠便是了。」遞出珠來。國師看過,天師看過。都說道:「好顆夜明珠,卻是無價之寶。」老爺又說道:「畢竟支矮子是個甚麼人,相煩天師猜著?」天師想了一會,說道:「這倒也是難猜。」老爺又請問國師,國師只作不知,說道:「善哉!善哉!天師尚然不知,何況貧僧。」老爺道:「這個支矮子曾在國師門裡出身,怎麼就不知道?」國師道:「既是貧僧門裡出身,有個不知道之理?只因是信風所過,不記得他。」
說了個「信風所過」四個字,把三寶老爺嚇得只少一跌,連聲說道:「國師神見!國師神見!」王爺道:「怎麼『信風所過』,就是神見?」天師道:「貧道也省得了。」王爺道:「省得是個甚麼?」天師道:「我和你初下西洋,才到爪哇國之時,一陣信風所過。國師說道:『當主一物,其形如犼,其大如斗,其絲萬縷,其足善走。先前雖主一驚,以後還有一喜。』今日夜明珠就是那一喜。」王爺道:「哎,原來支矮子是個蜘蛛。國師信風之言,數年之後,這等靈驗。」老爺道:「馬譯字圓夢,更圓得有趣。」天師道:「貧道『雙鳳朝陽』的課,卻也頗通。」國師道:「『雙鳳朝陽』,還不在這裡。」老爺道:「想在李鬍子身上。」國師道:「李鬍子另是一顆夜明珠,『雙風朝陽』另是一宗功德。」老爺道:「在幾時?」國師道:「目前就見。」
道猶未了,國師叫過陰陽官,問他行船行了多少月日。陰陽官回復道:「已經行了五個月零八日。」國師道:「是了。」又叫過非幻禪師,吩咐他天盤星上取下一個鳳凰蛋來。又叫過雲谷徒孫,吩咐他旗牌官處取過那一個鳳凰蛋來。一時俱到。國師拿著兩個蛋在手裡,唸唸聒聒,念了幾聲,咒了幾聲,一會兒兩道白氣沖天而起,白氣中間飛出一對鳳凰,銜著那兩個蛋殼,悠悠揚揚,自由自在,直奮九天之上。把二位元帥、一位天師、四位公公、大小將官、滿船軍士,那一個不說道:「真的『雙鳳朝陽』,真的國師妙用。」
三寶老爺又問道:「原日撒發國收在鳳凰蛋裡,今日朝陽。撒發國還在那裡?」國師道:「已經放回他去了。」老爺道:「不曾損壞軍民人等麼?」國師道:「貧僧敢打誑語?」曾經說過的話,以三年為率,多一日受一日之福,少一日受一日之苦。經今五年多些,那一個不受福無量,那一個不生歡生喜。」老爺道:「可看得見麼?」國師道:「要見何難!」老爺道:「可用梢船麼?」國師道:「自從開船之後,五個多月不曾落篷,豈可今日為著這個撒發國,反又梢船。」老爺道:「既不梢船,何以得見?」國師道:「管你看見就是。」老爺道:「怎管得看見?」國師道:「貧僧自有個妙處。且問列位中間那幾位要看?各人認將下來。」老爺道:「咱一個是不消說的,要看。」四個公公一齊說道:「要看。」王爺道:「我學生不願看。」天師道:「貧道也不願去。」國師道:「不願去的便罷。」三寶老爺道:「諸將中有願看的麼?」狼牙棒張柏應聲道:「願看。」游擊將軍馬如龍應聲道:「願看。」王爺道:「只兩個去看足矣,其餘的不許亂答應。」諸將中分明都是願去看的,得王爺這一攔阻,卻才不敢多話。國師道:「願看的請上來,依次而坐。」三寶老爺坐上面,四位公公坐左側,兩位將軍坐右側。國師道:「列位去時,盡著腳走,以鈴響為號,都要轉身。」眾人一齊應聲:「是!」國師道:「阿彌陀佛!都要閉了眼。」眾人一齊閉了眼。國師又念聲:「阿彌陀佛!」伸出手來,一個人眼上畫一個十字,眾人一齊瞌睡,靜悄悄的。
國師坐下,吩咐雲谷旋烹新鮮茶來,與列位老爺醒瞌睡,雲谷應聲「是」,即時備辦烹茶。國師手裡一聲鈴響,眾位瞌睡的一齊醒過來。三寶老爺雙腳平跳著,雙手齊拍著,嘎嘎的大笑,說道:「異哉!異哉!」國師一邊叫雲谷遞上茶來。雲谷回復道:「茶尚未熱。」王爺道:「茶尚未熱,好快去快來也!」老爺道:「得此奇妙,何用茶為!」王爺道:「怎這等奇妙?」老爺道:「我如今滿腹中都是奇妙的,滿腹中都是奇妙的,只是一口說不出來。」王爺道:「怎麼一口說不出來?」老爺道;「其妙處多得緊,說他不盡。」王爺道:「說個大略就是。」
老爺道:「咱平生看見五囤三出,心上著實有些狐疑。到了今日,卻才深服。咱適來閉上眼,不知怎麼就出了神,怎麼就到撒發國,依舊的城郭,依舊的宮牆,依舊的民居,依舊的番總兵府,依舊的圓眼帖木兒戰場,依舊的金毛道長仙跡,是咱看見兩個老者對手著棋,咱問他道:『大國是甚麼國?』他說道:『是撒發國。』咱問道:『你國中平安麼?』他說道:『我這個國國小民貧,不載經典,自古到今,平安無事。只是三五年前,受了一場兵火。這三五年後,卻混沌了一場。這五七日中間,才見天日,故此在這裡著幾局棋,賀一個太平。』咱問他:『是個甚麼兵火?』他說道:『是個大明國差來的兩個元帥,一個道家、一個僧家,其實的利害,殺了一個總兵官,滅了一個金毛道長,卻不是一場兵火?』咱心裡倒好笑,指著咱說元帥,就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咱又問他道:『怎麼混沌了一場?』他說道:『為因抗拒了那兩位元帥,不曾遞上的降書降表,卻就吃他一虧,把我們這一個國,下了甚麼禁符,弄了甚麼術法。致使得這三五年間,滿天重霧,混混沌沌,不辨東西南北,不見日月星辰。也沒有商販等船到我這裡來,我這裡也沒有人敢出外去。』咱問他:『可過得日子麼?』他說道:『只是混沌些!漁樵耕牧,卻比舊時一同,日子倒是過得。卻又有件好處,三五年間,沒有半個人死,沒有半個人害病,這個又好似舊時。』咱問他:『是幾時開的?』他說道:『才開五七日。』咱心上還要問他,猛空的那裡一聲鈴響,轉過身來,恰好還在這裡。似夢非夢,何等的奇妙。」
王爺道:「你們眾人看見些甚麼?」眾人道:「地方都是一同。只各走各人的路,各撞著各樣人。」王爺道:「你們撞著甚麼人?也說一個。」馬公公道:「咱撞著一班白鬚長者飲酒。」洪公公道:「咱撞著一群光頭娃子放羊。」侯公公道:「咱撞著鋤田的吃著二十四樣的小米飯。」王公公道:「咱撞著三綹梳頭的都穿著二十四幅青腰裙。」張狼牙說道:「我進城門之時,撞著四個人:一個手裡一口快劍,一個手裡一張琵琶,一個手裡一把傘,一個手裡一條帶。」馬游擊說道:「我出門之時,也撞遇著四個人:一個手裡一撮米皮,一個手裡一座東嶽,一個手裡一盞燈籠,一個手裡一騎禿馬。」王爺道:「這些人是個甚麼意思?」國師道:「貧僧有所不知。」天師道:「貧道更不得知。」天師口便說道:「更不得知」,臉上笑了一笑。
畢竟不知天師這一笑甚麼緣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