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回 舜作卿雲歌 黃龍負圖書
一日,帝舜視朝,得到北方諸侯的奉報,說道:「那年從恆山上飛下之石此刻又飛到太原了。」帝舜聽了,大為詫異,暗想:「上次石飛,或許是阻我北進,此次又飛,是何意思呢?
莫非那日祀禮太草率嗎?」想罷,帶了從臣來到太原,親自考察。果見那塊安王石矗立在那裡。
帝舜於是叫人就地蓋起一所祠宇來,供奉此石,並且祭祀一番。然後再向東北而行。越過恆山,想到從前第一次出門時所耕之歷山此刻不知如何景象,一時懷舊情深,就屏去了驅從,獨帶一個侍衛之士前往觀看。只見那邊阡陌縱橫,村落錯綜,已不是從前那種深山氣象了。前日所耕種之國已無遺跡可尋,只有和靈甫遇到的地方還依稀可認。舜徘徊了一會,不免想到洛陶、秦不虛等人,此刻不知都在何處。
正在慨歎,忽聽得有人叫道:「蒲衣先生,難得你幾時來的!」帝舜回頭一看,原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正在緩步逍遙。那問他的人卻是一個婦人。只聽那男子答道:「我來不多日呢。」那婦人道:「蒲農先生,你有多年不到此地,難得今朝又來,請到舍間坐坐吧。」說著,就邀那男子到路旁一間草屋之中去了。帝舜聽見蒲衣二字,就想到從前師事的那個八歲神童,如今有幾十年不見,那面貌當然認不出了。然而估量年紀,那神童到今日正是差不多,不要就是他吧。回想自已攝位之後,這幾個舊時師友無日不在飭人探訪之中,可是沒有一個尋著。如今覿面相逢,寧可認錯,不可失之交臂。想罷,就要到草屋中去訪問。繼而一想,終覺冒昧,後來決定主意,先叫衛士去探問他,是否豫州人,幼時是否住在有熊之地,此刻住在何處。衛士答應去了。帝舜獨自一人到行營。隔了多時,那衛士還報,說道:「那男子的確是豫州有熊地方人,現在寓居西村一個親戚家中。」帝舜大喜。
次日一早,率領從人前到西村去訪浦衣,一訪就遇到。說起從前之事,蒲衣方才記得,竭力謙抑。帝舜便問他幾十年來的經過,又將自己的經過細細告訴了他一番,並勸他出來擔任國家之事,說道:「老師從前主張以禮敬教人,倘肯擔任國事,那麼蒼生受福無窮,弟子情願退居臣僚,恭聽指揮,務請老師以天下為重,勿再高蹈。」蒲衣聽了,笑道:「承足下如此推愛,容某細思之,如無他種牽制,當遵命。」於是訂定明日再行相見。到了次日,帝舜一早去訪,哪知他的親戚說道:「蒲衣先生昨日連夜動身出門,不知到何處去了。」帝舜料想他必是逃避,尋他無益,不勝惆悵,然而也無可如何,只好再向東北行。
一日,到了幽州界上,帝舜想起幽州的鎮山是醫無閭山。
據伯禹說是很聳秀的:「我何妨去一遊呢?」想罷,就徑到醫無閭山。只見那山勢掩映六重,峰巒秀拔,果然是座名山。山上產一種石,似玉非工,據土人說,名叫珣琪,很為可愛。帝舜遊歷一遍,從西南下山,只見下面竟有一座城池。便問土人,才知道這名叫徒河城。原來當地之人因為看見鯀造堤防,仿照他的方法來造的。當時有城郭的地方並不多,所以帝舜看了稀奇。
這時徒河城裡有一個官吏出來迎接。帝舜看他古貌古心,盎然道氣,便和他談談,問他是什麼官。那人道:「是丞。」
帝舜道:「汝曾學過道嗎?」丞道:「學過。」帝舜道:「道可得有乎?」丞答道:「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其道?」帝舜聽了不解,又問道:「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丞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下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耶?」帝舜聽了他這番超妙的話,知道他亦是個探玄之士,不覺非常欣賞,便擬邀他同到帝都去,授他一個大位。那丞再三固辭,帝舜不能勉強,嗟歎了一回,只得率領從人徑歸蒲常剛到國門,只見有五個老者,鬚眉皓白,衣冠偉然,在哪裡徘徊。帝舜看他們形跡古怪,而面貌又甚熟,彷彿曾經在哪裡見過似的,後來忽然醒悟,想道:「前次隨帝堯在首山,有五老游河,告訴我們河圖將來,忽然化為流星上入昂,豈非就是他們嗎?現在又來遊戲人間,我不可當面錯過。」當下就吩咐御者停車,親自下來,向他們深深致禮道:「五位星君,難得又光臨塵世,幸遇幸遇。」
那五個老者慌忙還禮,齊聲說道:「聖天子向我們行禮,我們小百姓如何當得起呢?而且聖天子所說的什麼星君,什麼光臨塵世,我們都不懂,不要是認錯了人嗎?」帝舜道:「某不會認錯。五位一定是五星之精,上次已經見過,何必再深自韜晦呢?」那五老道:「我們的確都是小百姓,因為遇到這種太平之世,相約到帝都來?」?」眼界,並非什麼星精,請聖天子千萬不要誤會。」帝舜見他們堅不承認,並不免疑惑起來,既而一想,決定主意,寧可認錯,不可錯過。當下就說道:「既然諸位不承認是星精,某亦不好勉強,不過諸位年高德助,是一定無疑了。某向來以孝治天下,對於老者特別尊敬,所以在學校中定有養老大典。現在無論諸位是否星精,務要請到學校裡去稍住幾時,使某得稍盡供養之憂,未知諸位可肯答應否?」那五老聽了,相視而笑。
隔了片時,一個赤面老者說道:「既然聖天子如此加思,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吧。」帝舜大喜,忙叫從人讓出幾輛車子,載五老到學校裡去供養。帝舜更以師禮尊之,時常去向他們請教,他們亦常到街街中來遊玩。究竟是否星精,這是後話,慢提。
且說光陰易過,這年已是帝舜在位的第十四年。這時天下太平之極,宮廷之中,蓂莢又生於階,鳳凰巢於庭,天上有景星出於房,地上出乘黃之馬。有一日,忽然有一乘金車現於帝庭,尤為前古所未有,真所謂千祥雲集。帝舜自己也是歡喜,無事之時,總在哪裡與百官奏他的《韶》樂。
一日正在金石轟鏗的時候,忽然天氣大變,雷聲疾震,雨勢傾盆,風力之狂,更無以復加房屋倦去,大木拔起,城裡城外正不知道有多少。這時殿廷之中,樂器四散傾倒,桴鼓等都在地上亂滾。那些樂工舞人更站腳不住,有的伏在地上,有些四處亂跑,百官亦蒼皇失次。霎時間秩序大亂,正不知道是什麼變故,都以為是世界末日到了。
獨有帝舜依舊是從容不迫的坐在那裡,一手抱住一座將要傾倒的鐘磬架子,一手執著一個衡,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這個天下的確不是我一個人的,鐘磬凳石奏起來,竟亦能夠表示得出嗎?」說著,徐徐站起,將鐘磬架子和衡都安放好了,整肅衣冠,向天再拜稽首,心中暗暗祝告道:「皇天示警,想來是為這個天下的問題,但是某決不敢私有這個天下,一定上法帝堯,擇賢而傳之。細察群臣之中,功德之盛無過於禹,現在敬將禹薦於皇天,祈皇天鑒察。假使禹是不勝任的,讓皇天風雨更疾,雷電更厲,以警某所舉之失當。假使禹是勝任的,請皇天速收風雨,另降嘉禾,某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哪知祝告未必,雷聲已收,雨也止了,風也住了。到得帝舜站起來,已漸漸雲開日出,豁然重見青天。然而隔不多時,但覺氤氤氳氳,鬱鬱紛紛,似煙非煙,似雲非雲的一股氣滿殿滿庭的散佈開來,差不多令人覿面不相見,亦不知這股氣自天下降的,還是自地上升的。
又隔了多時,但覺那股氣漸漸團結起來,蕭索輪囷,飛上天空,凝成五彩,日光一照,分外鮮明,美麗不可名狀。這時眾人早已忘卻驚怖,恢復原狀,看了這種情形,都齊叫道:「這是卿雲!這是卿雲!」帝舜此時,見天人感應如此之速,亦樂不可支,於是信口作成一歌。其詞曰:卿雲爛兮,糾婆漫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歌罷之後,群臣知道這種祥瑞都是帝舜盛德所致,大家都上前再拜稽首,推大司徒作領袖,恭和一歌。其詞曰:明明上天,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予一人。
帝舜聽了這首和歌,知道群臣之意還是推戴自己,於是又作一歌,將自己打算遜位之意略略吐露,使群臣得知。其詞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於予論樂,配天之靈。遷於聖賢,莫不鹹聽。鼚乎鼓之,軒乎舞之。精華已竭,褰裳去之。
歌罷之後,群臣一齊進道:「臣等恭聆帝歌似有退閒之意。
帝年雖近耄耋,但精力甚健,何可遽萌此志?尚望以天下百姓為重,臣等不勝萬幸!」帝舜道:「不然。昔先帝在位七十載,年八十六,撥朕於草野之中,授朕以大位,是以天下為公也。
今朕亦年八旬,戀戀於此,不求替人,是以天下為私,何以對先帝?更何以對天下?朕意決矣。」群臣聽了,不能復言。
過了幾日,帝舜率領群臣向南方巡守。到了河、洛二水之間,猛然想起從前的故事,就叫群臣在河邊築一個壇,自己齋戒沐浴起來,默默向河濱祝告道:「某從前薦禹於皇天,承皇天允諾,降以嘉祥,但不知后土之意如何,如蒙贊成,請賜以徵信,以便昭告大眾,不勝盼望之至!」祝罷,就在壇恭敬待命。
隔了多時,看看日昃,果然榮光煜照,休氣升騰,帝舜知道是征應到了。但細看河中,波流浩淼,一瀉千里,與平時一樣,絕無動靜,不免疑慮。
又隔了片時,忽見壇外有大物蠕蠕而動,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五彩的黃龍,背上負著一個圖,長約三十二尺,廣約九尺。那龍來到壇上,將背一聳,圖已落在帝舜面前,隨即掉轉身軀,蜿蜒入水而逝。帝舜與群臣細看那圖,以黃玉為押,以白玉為檢,以黃金為繩,以紫芝為泥,端端正正一顆印章蓋在上面,是「天黃帝符璽』五個大字。再將圖展開一看,其文字大意都是說天下應該傳禹的話。群臣看了,莫不詫異,禹尤侷促不安。帝舜笑道:「不錯不錯,真是一定的。」當下大家下了壇,帝舜率領群臣向嵩山而行,路上指著嵩山向伯禹道:「這是中央的鎮山。汝之封國去此不遠,於汝頗有關係,汝宜前往致祭,以迓天庥。」
伯禹剛要遜謝,忽見供養在學校的那五個老翁又出現於車前。帝舜大驚,忙下車問他們:「何以離開京都?何時來此?」五老齊聲笑道:「某等多年承帝豢養,感激之至!現在知道帝遜位已確定有人,某等在此亦無所事事,請從此辭,後會有期。」說罷,各各將身一舉,倏忽不知所之。帝舜道:「朕早知道他們是五星之精,他們猶不肯承認,如今果然是真了。」
說罷,不禁歎息一回。
這時道旁湊巧有一間空屋,帝舜就叫人略加修葺,改為五星祠,以作紀念。又率群臣祭祀一番,這夜就宿在祠中。君臣等正在談論其神異,忽有從人報道:「天上發現了五顆長星,甚是奇怪。」帝舜君臣忙出門一望,果然天空有五顆大星,光芒作作,長各數丈。大家看了,一齊驚怪道:「彗星彗星!」
帝舜道:「朕看不是彗星,還是五星之精在那裡顯奇表異呢。
」眾臣道:「何以見得?」帝舜道:「朕從前受業於尹老師,老師曾將天文大要細細講授,所以朕於天文亦略知一二。大凡彗星的形式分作二段,一段叫作首,一段叫作尾。但是管首亦可分為二,一種叫彗核,是它當中如星的光點,一種叫彗芒,是包圍在香核四面的星氣。但是有些離地較遠,或較小之彗星,則人往往僅見它的芒,而不見它的核。大的彗芒,視徑有和月亮一般,而它的核明如晨星,這是最顯而易見的本體,不必一定有尾,而芒與核是一定有的。現在這五顆大星雖和彗星相似,而細視不見有核,並不見有芒,究竟不知道它哪一頭是首,哪一頭是尾,這是一端可疑的。而且彗星是極不常見之星,就是偶爾出現,不過是一顆,決無五顆同時齊出之理。而且據尹老師說,彗星亦有它運行之軌道。它的出來是漸漸的由遠而近,由小而大,它的消滅亦是逐漸的。現在昨天並不見有彗星,今夜忽然發現至五顆之多,它的形式又多相像,無首無尾,這又是一端的可疑。不是彗星,那麼是什麼?當然是五星之精的變化了。朕所以如此揣度,亦是想當然耳。」
眾臣道:「彗星不止一顆嗎?」帝舜道:「多著呢。據尹老師說,人的目力能夠見到的,陸續發現,已經有幾百顆之多。
人的目力不能見到的,想來一定還有不少。將來人類智力增進,如能發明一種望遠鏡,那麼彗星的數目恐怕還要加多少倍呢。」伯益道:「眾星沒有尾,獨彗星有尾,聽說最長的竟有幾千萬丈之長,究竟何故?」帝舜道:「這個理由朕也聽尹老師講過,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推力。考查彗尾,差不多都與太陽相背,彷彿受了太陽上面的一種推力,使它附於彗星的質後而行。一個是吸力。大約彗星本體亦有吸力,所以能使附於星體的物質雖受太陽的推力而不至於離散。這兩個原因亦是想當然耳。究竟如何,還不能確實明瞭。」
伯益道:「有尾的是彗星,沒有尾,怎樣知道它亦是彗墾呢?」帝舜道:「有兩種可以看出:一種是它所行周天的軌道與眾星不同。眾星的軌道差不多總是圓的,彗星的軌道有好幾種,有如拋物線形的,有如橢圓形的,有如曲線形的,看到它軌道的形狀,就可以知道它是彗星。一種是考查它的歷史。它從前出來的時候,見於記載是有尾的,那麼此刻出現雖然失去了尾,亦可以認識。還有一種是看它的形狀,就是剛才所說有芒有核了,必是彗星。」
伯益道:「彗星之尾何以會得失去呢?」帝舜道:「大約因為彗星的質量不甚大,拖著如許長的長尾,大有不掉之勢,久而久之,吸力不能夠收攝它,那成尾之質就分散於太虛,這就是管星無尾之原因。但細考起來,不但彗尾能夠消失,就是彗星亦能夠消失。因為太陽的吸力在著星向日背日兩面其力甚大,彗星禁不住這種力量,那個芒核就分散為幾個,久而久之,全體就消失了。」
伯益道:「彗星既然不止一顆,有時又要消失,那麼此刻所看見無尾的彗星,安見得它就是從前歷史上見過的有尾彗星呢?」帝舜道:「彗星軌道為橢圓形的,它的出現有定期,或十幾年一現,或幾十年一現,或幾百年一現,歷史所記載,可以推算得出因,此就可以知道。假使軌道是拋物線形,或雙曲線形的,那個僅能發現一次,以後不復再出。但是拋物線形的那一種,有人說它仍是橢圓形,不過極長極大一個圈子,繞轉來或者須幾千年,人間的開化遲,歷史沒有如此長久,所以說它不復再出,亦未可知。」
正說到此,忽聽一個人叫道:「五顆長星發生變化了!」
眾人忙抬頭看時,只見那五顆星光芒漸斂,而不住的動遙隔了許久,變成五顆明珠似的大星,次第排列在天空,彷彿一串珠子聯成一氣。帝舜哈哈笑道:「果然是它們!果然是它們!
」說罷,就用手指道:「這顆是水星,這顆是金星,這顆是火星,這顆是木星。這顆是上星。」眾人看了,無不稀奇,都說道:「這五星如聯珠,是不大有得見到的。」
這時夜色已深,四野昏沉如墨,眾人露立長久,都有倦意。
漸聽得晨雞喔囑,料想時已迨曙,正想入室休息,忽見東方似乎露出一道白光來。大司空道:「莫非天色已將明瞭嗎?」眾人再注意一看,只見天際似乎隱隱有一朵黑雲,黑雲之下彷彿有光氣擁護。久而久之,黑雲之中露出一個大圓物,其白如玉,其大如鏡。眾人有的說是太陽,有的說是月亮,紛紛不決。
陡見圓物旁邊又湧起一個圓物,大小顏色都相彷彿。其初比第一個出現的低,後來漸漸升高,兩個一樣齊,彷彿一對白壁。後來兩個互相摩蕩了一會,畢竟是後來的那個佔了上風,那第一個出現的漸漸低落。忽然之間,紅光四射,旭日東昇,兩個白壁和黑雲都不知去向了。眾人見所未見,個個稱奇。帝舜道:「今日真難得。剛才是五星聯珠,此刻是日月合壁,都是祥瑞。」回頭向大司空笑道:「這個都是汝受命之符兆呢。」大司空聽了,惶恐遜謝。
這時天已大明,眾人回到室中,略略休息。食過早餐之後,薰風拂拂,天氣大和。帝舜取過琴來,一面彈,一面又作了一個《南風之操》,其詞曰:反彼三山兮,高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有黃龍兮,自出於河。負圖書兮,委蛇羅沙。按圖觀讖兮,閔天嗟嗟。
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鳥獸蹌蹌兮,鳳凰來儀。凱風自南兮,喟其增悲。
歌罷之後,又休息一會,便率領群臣返旆還轅,歸到蒲阪。
次年,就叫伯禹到太室山去祭祀,算是禪位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