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失聲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失聲

這回書是接下金、玉姐妹的家,怎的個備接場,折回來再說安公子進過二場,到了三場,節屆中秋,便有家裡送來的月餅果品之類,預備他帶進場去過節;又有安老爺另給程師爺、張親家老爺送的酒,備的菜,這些瑣事都不消細講。

卻講場裡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鬆下來。那時功令尚寬,還有中秋這夜開了號門,放士子出號賞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和他有些世誼的,如梅問羹、托誠村這幾個人,也都已寫作妥當,準備第二日趕頭排出場。又有莫聲庵先生的世兄,同著兩個人,一個姓鮑名同聲,字應珂,和管世兄是表兄弟;一個是旗人,名惠來,號遠山,也是莫聲庵手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談起安公子的品學丰采,兩個人急想會會他,莫世兄順手拉了梅公子、托二爺,一同找到公子號裡來。那時號裡士子,大半出去遊玩去了,號裡極其清靜。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見,自然意氣相投。當下幾個人坐下,各道傾慕,便大家高談闊論起來。先是彼此背誦了會子頭場文章,這個推許那個一番,那個又向這個謙讓兩句。梅公子道:「你眾位此時,且不必互相推許謙讓,等出了場,我指引你們一個地方去領教領教,那就真知道是誰中誰不中了。」那個鮑應珂道:「吾兄講的莫不是琉璃廠觀音閣新來的那個風鑒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曉得這個人,況且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來的?」莫世兄道:「我曉得了,你府上設的呂祖壇,最靈驗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設的那座壇,不談休咎;這個所在,只怕比純陽祖師說的,還有把握些。」安公子道:「莫信他搗鬼!這個兄弟品學心地,件件交得,只有他頑皮起來,十句話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場後,我幾個人訂個日子同去,你卻莫要耐不住,差個人窺探。」莫、鮑、惠三個人,早已在那裡問他:「可好攜帶我們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人,這又何妨。」托二爺說:「既那樣,咱們十六出場,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熱到如此,一出場誰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麼來得及?」安公子也被他說得躍躍欲動,便說:「既如此,你訂日子罷!」他低著頭掐著指,算了半日,口裡吶吶的念道:「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抬頭,向大家道:「這樣罷!這個日子,我們竟定在出榜這天。」

大家聽了,不禁大笑起來。公子道:「我說他是夢話不是?」梅公子道:「我說的不是夢話,你們說的才夢話呢!科甲這一途,除了不會作文的和會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餘者都中得。只這樁事,單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來扶持文章的;何況三項都有了,還要分個運會機緣的遲早。難道不等出榜,你們此時大家互相推許謙讓一陣,就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這話倒是句名言,只看今年頭場,便有許多鬧亂子的,除那個自盡的和那親兄弟兩個一齊發了瘋的,直算個顯應了。此外還有一個人,說來最是怕人,並且這人,我還曉得他,要算八股裡的一個作家;他頭場好端端詩文都錄了,正補了草了,自然自己在卷面上畫了顆人頭。那人頭的筆畫,一層層直透過卷背去,可不大奇。」托二爺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懸,貼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張紫榜,我倒看見了,有的注,詩文後自書陰事的;有的注,卷面繪畫婦人雙足的;就連咱們那日看見的那個繃僧額也貼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樣鬧法,焉得不貼。他名下是怎樣注的?」托二爺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已曉得,他一定要貼出去的。他也在官號,我和他同號,見他一進去,就要拆那屎號的後牆;號軍好容易攔住他;緊接著就叫軍號打漿子,自己帶著鋸,把號板鋸了一塊,靠著那號門安了半截子影戲窗戶似的,糊上紙,鑽在裡頭,一個人喊了會子拿他得。」莫世兄便問道:「甚的叫作拿他得?」那個鮑應珂道:「他們在那裡說話,咕嚕咕嚕,我們不懂。」托二爺到底少年盛氣,便告訴他道:「這是壇廟大祀,贊禮的讚那執事者各司其事,一開口的前三個字;祭文廟也用得著。吾兄將來高發了,升到祭酒司業,卻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則等點了清書翰林,也就覺了。」安公子覺著都是一時無心閒談,大可不必如此,便和梅公子道:「你快說那位罷!只這樣鬧,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貼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場卷子才寫得個前八行,他從面前過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的也從這邊兒寫起呀?』我倒吃了一驚,忙說道:『依足下要從那邊寫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說著,把他的卷子取了來。我一看,三道文題和詩題,都接連著,寫在補草的地方,卻把文章從卷子後尾的一行行往前倒寫,我只說得個『只怕不是這樣寫法罷!』他說不錯的,他們太爺考翻譯的時候就是這麼練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說了。」安公子、托二爺兩個聽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說道:「那位繃公是苦於不解事,不虛心,以致違式犯貼,也罷了;我只不懂這班人,既是問心不過,不來此地,自然也還有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來嘗試?逃得性命的,還要自己把暖昧親供出來,萬目指摘,這是為什麼?」梅公子道:「這又是呆話了,他果然有個問心不過,也不作這些事了。作了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還不知什麼叫作問心不過。」莫世兄道:「吾兄這幾句說話,真是一鞭一條痕的幾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在家裡悶了大半年了;這一出場,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連道有理,才商量怎的個聚法。只聽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聲下場的老爺們歸號,快收捲了。大家便告辭歸號。這號裡的人,也紛紛回來。

此日安公子交了捲出場,早有人接著,回到住宅,歇了歇,吃過飯。因程師爺急出城望望出場的同鄉,張老又一定要等著同華忠、隨緣兒歸著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帶了戴勤、葉通先回莊園。安太太到了出場這日,從早飯後就望兒子回家,舅太太、張太太也在上房等著。正說:「他頭兩場都出來的早,這回想也該出來了。」說話間,只見茶房兒老尤跟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作麻花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向華媽媽道:「華媽媽,大爺回來了。」

一時果聽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和兩個媳婦道:「你們倆出院子接接去,這是個大禮兒。」兩個連忙往外走,恰好花鈴兒、柳條兒兩個都不在跟前。長姐兒便趕上道:「奶奶別忙。大高的台階子,等奴才招呼著點兒罷!」說著,便跟著金、玉姐妹迎到當院裡。公子已進了二門,她兩個今日卻得了話了,迎著夫婿,問了三個大字,說:「回來了?」公子忙著見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著上台階兒。這一忙,把長姐兒一個安也給耽擱了。他進了屋子,見過父母,又見了舅母。安太太雖和兒子不過十日之別,便像有許多話要說,此時自然得讓老爺開談。便聽老爺說道:「回來了,三場居然平穩,很好。」公子只有答應。老爺又道:「你的頭場稿子,我看過了,倒難為你。二場便宜了你,本是習《禮記》專經的,五個題目,都還容易作。」又問:「三場呢?」公子連忙從懷裡掏出稿子來送過去,老爺看著稿子。這個當兒,太太、舅太太、張太太才問長問短。太太幾乎要把兒子這幾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問到了。公子一一答應。又笑道:「都好將就,就只水喝不得,沒地方見大穢。」太太道:「那可怎麼好呢?」親家太太又問:「難道連個糞缸也沒有?」公子道:「倒不是沒有,第一場到了第三天,就難了。再到了第三場的第三天,連那號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兒了,沒法兒我挨到出了場,才走動的。」太太嘖嘖兩聲,皺著眉道:「你聽聽,敢則這麼苦的。」安老爺便道:「然則帶兵呢?成日裡臥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將如何?」舅太太說:「不是姑老爺一說話我就要班文兒,難道出兵就忙得連個毛廁也顧不得上嗎?」老爺只說:「一個人不讀書,再和他講不清的。」因又問公子,看見幾篇文章,公子一一回答了。老爺點點頭道:「你的頭場文章,幾個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閒一閒抄出來,那文章卻還見得人。」太太是聽了兒子在場裡,摸不著好水喝,便問了丫頭們:「怎麼也不曾給你大爺倒碗茶兒來呀?」說著,便叫長姐兒。

讀者,你看這位老婦人,可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那知有位慣疼兒子的慈母,就有那個善體主人的丫鬟。太太叫了聲長姐兒,早聽長姐兒在外間應了聲,說:「奴才倒了來了。」便見她一雙手,高高兒的舉了一碗熬得透滾,得到不冷不熱,溫涼適中,可口兒的普洱茶來。只這碗茶,她怎的會知道它可口兒,其理卻不可解。只見她舉進門來,又用小手巾兒抹了抹碗邊,走到大爺跟前,用雙手端著茶盤翅兒,倒把兩胳膊往兩旁一撬,才透過去。原不過為是防主人一時伸手一按,有個不留神,手碰了手;這大約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來的規矩。大爺接過茶去,她又退了兩步,這才找補著請了方才沒得請的安。那個安大爺是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遠遠兒的合著腰兒,虛伸了一伸手,說:「起來,起來。」這才回過頭去喝了那碗茶。那長姐兒一旁等接過茶碗來,才退出來。這段神情兒,想來還是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兒的排場;今則不然,又是怎的個情形呢?

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並他丈人不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岳母。安老爺道:「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去罷!」公子又說了幾句閒話,才退出來。金、玉姐妹兒兩個,正在那裡給婆婆舅母裝煙。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揉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安太太接過煙去,說:「你們也跟了去罷!」她姐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只笑著答應。太太道:「這有什麼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欠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有笑話。」二人才答應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裡,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了,安老爺夫妻迎著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中去。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過日再備酌奉請。」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張太太也殺雞為黍的給她那位老爺備了頓飯。這日裡邊,正是舅太太給外甥接場,她閨中就借此補慶中秋。接著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好過的,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閒幾日。不好過的,出得場來,看看誰臉上都像箇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都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自己場作不及他人出色;方寸中是頃刻樓台,頃刻灰燼,轉消閒得不耐煩。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理還比人多著好幾層心事,覺得望著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那貢院裡衡鑒堂那三位主考,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欽點入闈,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門迴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著進去關防起來。緊接著便有順天府尹,捧到欽命題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方今朝廷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只靠著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靡過甚,我即奉命來此,若不趁此著實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諸公把這話奉為準繩罷!」那位旗員主考也隨著人云亦云。

眾房官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淡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羽檄飛書用枚皋,高文典冊用相如」,怎好拿著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範圍?大家心裡都竊以為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只得應著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

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陝西拔貢出身,薦升刑部主事,乃偽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後。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乾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得一個執性矯情的謬品;老著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隻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閒人輕易不去近他。他卻又正是專摩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高談闊論的著實贊襄了一番。眾人也不去辯駁他,各各默然而退。只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先是早被安老爺料著,果然有些拿不穩了。那知天下事,陽差之中,更有陰錯,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進到內簾,十七房是不曾分著,恰恰分到這位婁公手裡。

那日正逢他晚餐已過,酒餚飯飽,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點上盞燈,暖了壺茶,一個人靜靜的把那些卷子批閱起來。請問這等一個寧刻勿寬的人,閱起文來豈有不寧遺勿濫的理。當下連閱了幾本,都覺少所許可,就點了幾個藍點,丟過一邊。隨又取過一本來,看了看成字六號,卻是本旗卷。見那三篇文章,作得堂皇富麗,真個是「玉磐聲聲響,金鈴個個圓」。雖是不合他的路數,可奈文有定評,他看了也知道愛不釋手,不曾加得圈點,便粘了個批語。才想印上薦條,加上圈子,薦上堂去,忽然轉念一想道:「不可,一則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況且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個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把他薦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認作我要收這個闊門生,我的情操何在?」便把批語條子揭下來,就火上燒了。在卷子上隨意點了幾個藍點子,丟在一邊。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閱看。

他正在看著,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欞紙簌落落的響,只吹得那盞燈青焰焰的光搖不定。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睏倦起來,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睛,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枴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夢中見那人來得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枴杖指定方纔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此來特為著這本成字六號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幹這閒事。」又聽那老者說道:「郎官不可這等執性。士先器識。果人不足取,文於何有?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裡肯信這話,便說道:「勿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托,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那老者歎了一聲道:「不想此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的考語,就待站起來,逐了那個老者去。不想才待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著他顫巍巍亂動。他才悟道:「方纔經的是番夢境。」呆了一刻,說道:「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可見我的這團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經。」說著,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卷。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刮得起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怕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問道:「尊神何來?有甚的見教。」只聽那神說道:「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為這成字六號,這人當中。」

讀者!你只看這婁主政渾不渾。他見那神道也像是為了他托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竟敢和他使出個那牛一般的性兒。他卻絕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誠為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有;要知「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愛名;有心幹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招怨;苦不近情,定轉至悖情。自世上有這班執性矯情的人,凡有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和人共事,沒人從旁讚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著一個字,就便道是托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角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為著那本卷子而來,便立刻反插了兩隻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要采僭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為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懵懂;謂神正直,我婁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一聲道:「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舉直錯枉,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相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此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免贖前愆如何?」說著,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究。」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裡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才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又見那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得成。」說著,便拄著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著他一同出門而去。緊接著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得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把著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裡。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剪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裡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光看了看是本漢軍旗卷,便道:「這卷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裡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卷罷!」說著,提起筆來,在卷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讀者!你道這個備卷,是怎的一個意思?我作者原先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來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裡,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卷中選出一本補中;二來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榜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為給眾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卷,前人還有個比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卷,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卷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為烏有,還得坐草臥床,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卷老師的,大家便說他忘本負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只能盡到這裡,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裡是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著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比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首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裡沒日沒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事沒個早知道也」。

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年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中設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著內外監試和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籤,照簽填榜。當地設著一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著無數的墨卷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隨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裡,也站著無數的人,等著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著無數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著裡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弄出一個信去。他接著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也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鑒堂,來到至公堂,和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中卷,一束一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已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座後,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裡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吊了墨卷,拆開彌封。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卷面上的名字叫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製,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其人小有異才,未聞大道。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弦,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浪浮薄子弟。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門生。如今見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得掀髯大叫道:「易之中了。這人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不推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不信,等他晉調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李、杜復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卻好這卷,正是那位婁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十分得意,便道:「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說著,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抓在手裡,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籤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磨得墨濃,蘸得筆飽,等著對過朱墨卷,便標寫中籤。

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著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慢來慢來!為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作官韻呀?」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著大家道:「這便怎樣?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卷面上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中的卷中,對天暗卜一卷,補中了罷,大家以為怎樣?」眾人連說:「言之有理。」

說著,大家都站起來。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另擱在一處。立刻秉了一片為國求賢的心,畢誠畢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卷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卷。連忙叫了坐號,吊了墨捲來,拆開彌封一對,只看那卷面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大家看了那個「驥」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一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著換安驥來的。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浪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影無蹤。此時真落得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料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峰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用違所長;甚至眼前才有個機會,被他有力者奪去了,頭上非沒個名器,會叫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弄人,也未必不是為了自己的暗中自誤。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為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兒。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佔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籤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籤。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著,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裡。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譽寫在那榜上。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得不住口的念誦:「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兒,一發覺得幽暗之所,沒有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擦拳抹掌的,都在那裡盼裡頭的信。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著門在裡面打了個暗號,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打開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驥」五個字。內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著飛跑。那消幾個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

安老爺自從得了初中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覷,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個中不中的確信,只是住得離城甚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起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正在為難,恰好這些少年從出場起,便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裡還在家裡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準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著,在出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適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裡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裡還起著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著許多善書的板片,又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裡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借此等榜。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為可。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隨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爺囑咐他道:「你只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裡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倘然你那裡得了信,就即刻回來。如果兩地無信,像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會神,答應不遑。他顧到是安老爺只管說著話,耳輪中卻聽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才回頭要問,只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隨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著他的膀子,跑得吁吁帶喘,晉陞等一千家人,也跟在後面。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只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聲叫:「老爺、太太大喜,奴才大爺高中了。」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或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有喜信。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呵了一聲,站起來發腳就往院子裡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中在第幾名?」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裡搶過那幅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著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裡拿著那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裡跑。

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裡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他怎麼還會中得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拿著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換得老爺也樂得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還是張姑娘看見,說:「呀!怎麼公公樂得把個煙袋遞給婆婆了。」只這一句,她才把公公婆婆說倒了過兒了。何小姐這個當兒,機靈聽見,連忙拉了她一把,悄悄兒的笑道:「你怎麼也會樂得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張姑娘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著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著嘴笑,也顧不得來接煙袋。何小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裡的煙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袋煙。她不想比張姑娘擰的更擰,點著了照舊遞到公公手裡。安老爺道:「我可不接了。」她這才大笑。

一時大家樂得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裡講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算是個填榜的頭名。太太同兩個媳婦聽著,只是滿臉堆笑,不住口的答應。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裡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旮旮兒裡,臉是漆青,手是冰冷,心是亂跳,並兩淚直流的在那裡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生樂極了,兜得心上來,都有這番傷感。及至問他,連自己也說不出來。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歷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性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副眼淚。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歇息。安老爺安太太才覺出太陽地裡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便見晉陞手裡拿著兩副全帖,進來回說:「老爺,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閒一閒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著。

原來安老爺雖只一個七品頭銜的全角大王,看得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只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侍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他道髒手淨手,等閒不准上手;其餘的僕婦,更不消講了。到了那個長姐兒,侍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有講究。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只把左手架著帽子,右手還預備著個小帽鏡兒。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著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右手來,雙手捧了那個帽鏡兒,屈著點腿兒,塌著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她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這一套儀注,要算她個拿手。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她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她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著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她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裡就惦著這一件事,才打寅正,她就起來了。心裡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半夜裡盼到天明,還見不著個信兒,就把她急了個紅頭漲臉。及至服侍著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她只得說:「奴才有點兒頭疼,只怪暈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鬟,疼得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像個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了屋裡靜靜兒的躺一躺去罷!看時氣不好。」她聽了這句,心裡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著太太的話,甲他一天,倒也是個正經。因此紮在她那間屋裡,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只拿了一副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裡就要那拿的開拿不開的算佔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她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幾,她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長姑姑,長姑姑。」一句話不曾說出來。她便說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張慌張,大聲大氣的,你忙的是甚麼?」把個小丫頭說的噘著了嘴,不敢言語。她才問道:「作甚麼來了?」那喜兒才說:「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這一句,她可斷斷在屋裡悶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釵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重新出來。走到上房,恰好正是安老爺叫她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太太見她來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她笑嘻嘻的回道:「家裡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疼,也該掙扎著出來。」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很好!老爺要帽子呢!」她答應一聲,興興頭頭的進了屋子,舉著帽子、鏡子出來;出了屋門兒,就奔了大爺跟前去了。大爺只道她要叫自己轉遞給老爺,才接到手裡,早見她屈著身子,往下就了一就,雙手捧著帽子兒,對準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紅似白的臉兒,就是象伺候著老爺往腦袋上戴。及至看見大爺戴著帽子,她才悟出是失了點兒神。幸而公子是個老成少年,更喜老爺是位方正長者,一邊不曾著意,一邊不曾留心。事有湊巧,這個當兒,人回張親家老爺進來了。老爺道:「你就給我罷,又何必轉大爺一個手!」公子趁著這句,便替她把帽子遞過去。老爺忙得也不及鬧那套戴帽子款兒,急急的戴上,便出迎張親家老爺去。那長姐兒只就這陣忙亂之中,拿著鏡子一溜煙的躲進屋裡去了。張親家老爺進來,一面作揖道喜,說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大喜,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們姑爺的學問,我們這位何姑奶奶的福氣,連我閨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這是她們姐兒倆的造化,親家老爺也該喜歡,怎麼倒這麼?」安老爺道:「便是你我的兒女,你我彼此共之。」

公子這日要上梓潼廟,原穿著這身便服,因聽見泰山都換了袍褂進來,自己也忙著回家換衣裳。張姑娘便趕過去了,打發他穿。這個當兒,張親家老爺見過何小姐才要找女兒女婿道喜,不曾說得出口,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嘮叨著就來了,口裡只嚷道:「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得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裡洗了洗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安太太在屋裡聽見,笑著嚷道:「這是怎麼了?樂大發了,這兒有人哪!」說著,早見她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及至進了門,才想起姑老爺在家裡呢;不算外,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裡;那樣個暢快爽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徐娘的臉兒臊了個通紅。也虧她那暢快爽利,便把手裡的手巾撂給跟的人,繃著個臉兒,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便拉著他們。舅太太道:「妹妹,這可是你一輩子第一件可樂可喜的事,你只說我樂大發了,你再不想你們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們想我這個外外,這個女婿,還不抵我一個兒子嗎?可不是三重喜?你們怎麼怪得我樂糊塗了呢?」

安老夫妻聽了大樂。安老爺那等一個不苟言笑的人,今日也樂得會說句趣話兒了,便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門絕無誑語。大姐姐,你可記得那日我說那出起兵來,臥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話,你只道不信出兵忙得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了。可見性情之地,是一絲假借不來的。」說得哄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這陣大樂,大家始終沒得坐下。舅太太才給張親家老爺道喜,正要找張太太道過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個,滿屋裡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因問:「張親家呢?我洗手的那個工夫兒,她都等不得,就忙著光跑了來了,這會子又那兒去了?」安太太道:「沒見過來,必是到小屋子裡去了。」說著,公子換了衣裳同張姑娘一齊過來,問了問說:「不曾過去。」張姑娘說:「一定家去了。」張親家老爺說:「我方才從家裡來,沒碰見她。」這一陣查親家太太,鬧得舅太太也沒得給他們小夫妻三個道喜。張姑娘忙著叫人出了二門,才到她家裡問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說沒家來。舅太太道:「別是她也上茅廁去了罷?」張姑娘說:「正是我也想到這裡,才叫柳條兒瞧去了,也來不了。」正說著,那柳條兒跑了回來,說:「上上下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

當時大家都納悶詫異,張姑娘急得皺著眉頭兒干轉,說:「媽!這可那兒去呢?」她父親說道:「姑娘,你別著急呀!難道那麼大個人會丟了?」張姑娘唉了一聲,說:「爹,你老人家這是甚麼話呢?」說罷,扶了柳條兒,親自又到後頭去找。何小姐的腿快,早一個人先跑到裡頭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著找,張老同公子只不信她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趟。順著連何公祠兩個媽媽家都問到了,蹤影全無。裡頭兩位少奶奶,帶著一群僕婦丫鬟,上下各屋裡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登時上下鼎沸起來,一個花鈴兒,一個柳條兒,是四下裡混跑,一直跑到盡後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樓兒跟前,張姑娘還在後面跟著嚷:「你們別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裡作甚麼去呢?」一句話沒說完,柳條兒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煙袋荷包在這地下扔著呢!」

這座小樓兒,又是個甚麼所在呢?原來這樓還在安老爺的太爺手裡,經那位風水司馬二爺的老人家看過,說有個遙遠的山峰射著;這邊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氣太重,叫在這主房的乾位上,建起一座樓來鎮住,安太爺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樓,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總在這裡燒香。張太太來的時候,也上去過;她見那魁星塑得赤髮藍面,鋸齒獠牙,努著一身的筋疙瘩,蹺著條腿,兩隻圓眼睛直瞪著她。她有些害怕,輕易不敢上去。後來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唸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她為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著樓磕個頭,卻依然不敢進那個樓門兒。今日在舅太太屋裡,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的從西過道兒直奔到這裡來,拚死忘生的大著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便把煙袋荷包扔下,一個人兒爬上樓去了。及至柳條兒看見煙袋荷包後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罷!有了東西,就不愁沒人了。」她那雙小腳兒,野雞溜子一般,飛快跑在樓跟前;撩起裙子來,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著兩隻眼睛,衝著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得山響,嘴裡可念的是「阿彌陀佛」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何小姐不容分說,上前連拉帶拽,才把她架下樓來,卻正好遇張姑娘帶著一群人趕來了。張姑娘一見,便說:「媽,這是怎麼樣呢?可跑到這兒作甚麼來呢?」她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爺中了,這不虧人家魁星老爺呀!要不給他老磕個頭;咱的心裡過得去嗎?」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別攪了,沒把個妹妹急瘋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罷。」這個當兒,安老夫妻那裡也得了信,安太太和舅太太說道:「我這位老姐姐怎麼個實心眼兒?」安老爺道:「此所謂其愚不可及也。」一時大家簇擁了她來,安老夫妻不好再問她,只說:「親家,你實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她也樂得不分南北東西,不問張王李趙,進了門兒,兩隻手先拉了兩位媽媽道了陣喜,然後又亂了一陣。

這個當兒,外邊後來的報喜的都趕到了,轟的擁進大門來,嚷成一片,嚷的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爺今年中了舉,過年再中了進士,將來要封公拜相的,轉年四月裡,報喜的還來呢!求老爺多賞幾百吊罷!」嚷得裡面聽得逼清,闔眾大樂。公子方才恭敬敬的放下袍褂兒來,待要給父母行禮。安老爺道:「且慢,你聽我說,這喜信斷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發榜為準;何況我同你都不曾叩謝過天君佛祠,我兩老怎好便受你的頭。你只給我向你娘道了喜,好見過舅母、岳父母。」公子便雙腿跪下,給父母道了喜。一樣的給舅太太、張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過喜後,安老爺、安太太又叫夫妻交賀。一時裡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廝,黑壓壓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齊聲叩賀完了,又給爺奶奶的道喜。公子連忙出了屋子,把張進寶拉起來。二位奶奶這裡便招呼兩個媽媽,周旋長姐兒。一時舅太太望著公子道:「這你父親可樂了!」張太太又問他說:「我們姑爺今兒個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將來或者也作得到,今兒個還早些兒。」安老爺聽了這話,便長吁一聲道:「太太,這不當著二位親家、舅太太在這裡,我一向有句話,卻從不曾說起。玉格這個孩子,一定說望他到台閣封疆的地步,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讀書一場,不曾給國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給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卻深望這個兒子,完我未竟之志。卻又愁他沒那福命克繼書香;不想今日僥天之悻,也竟中了。且無論他此後的功名富貴何如,只佔了這個桂苑先聲,已經不負我十年課子的這番苦心,出了我半載作官的那場惡氣。」這正是:

不須伯道傷無子,生子當生寧馨兒。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俠女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