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秦應龍手下一百餘名親兵,當不得雷家堡的團丁利害,又有雲萬峰雙鞭勇猛,應龍虎口已被震開,萬難對敵,各人只得擁著主帥敗將下去。萬峰不捨,拔步追趕,大喊:「秦賊往那裡走!今夜任你逃到天邊,也須被俺拿住,解到當官,與民除害。」雷一鳴見了,也顧不得自己的病體未痊,忙把腳步一緊,一口氣在後趕來,大叫:「雲大哥,聽小弟的話,快快回莊。古言『窮寇莫追』,何況黑夜,且讓這廝多活一宵,明日拿他未遲。」萬峰聽了,全不在心,反回言道:「原來賢弟也來了麼,來得甚好,快快幫俺拿這賊徒。」一鳴又道:「大哥莫慌,可曉小弟病軀未癒,不能相助,還是同一回莊的好。」萬峰那裡肯聽,只說:「賢弟既然身子不好,先自回去,俺今夜斷饒這奸賊不得。」眼看他雙鞭一擺,頭也不回,竟去遠了。一鳴見實拗不過他,無可奈何把手向眾團丁一招,團丁等急發一通號鼓,一個個手擎著長槍短劍,火把燈球,如潮水般的湧來。萬峰聽得後面鼓聲震動,知是一鳴領著團丁共來助戰,愈覺得勇氣百倍,揮動雙鞭,衝殺過去。秦營各兵,本已殺得七零八落,又聽得有大隊團丁從後迫來,那得心下不慌。只有十餘個秦應龍的貼身人不敢離開,餘下的多亂紛紛各自逃命,那一個肯拚死抵敵。萬峰看著愈追愈近,人又愈少,心中好不喜歡。一鳴雖是比他精細些兒,只因瞧見應龍手下兵丁漸漸竄去,此地離臥虎營雖近,究竟尚有三、四里之遙,一時焉有效兵到來,故此時也有了一個僥倖之心,催促團丁著力狂追,不向萬峰再行阻止。
那萬峰獨自一人在前邊。黑暗之中,果然被他先行趕上,將雙鞭使一個王樹分枝之勢,逼開應龍護身之人,起右手那一支鞭向秦應龍肩上打來。應龍大喊一聲:「不好!」身子一側,那鞭卻從左肋插過,衝動了胸口舊傷,喉間一陣血腥,頓時鮮血直冒,可巧噴了萬峰一面,把他兩目黏住,急切睜不開來。應龍乘機一手捧住胸膛,忍著痛,沒命飛逃,一手在囊中取出竹葉鏢來,覷定萬峰尚在那裡手舉衣袖揩擦雙睛,照定面門,颼的一鏢,正中左邊太陽穴內。憑你怎麼英雄好漢,這太陽穴是個要穴,不要說是毒鏢,就是別的竹木東西,只要一著了傷,萬無生理。可憐雲萬峰一生豪傑,武藝超群,頃刻之間竟喪在秦應龍手內,年方四十二歲。海上劍癡撰記至此,因作詩以吊之曰:英雄蓋世藝超倫,黑夜鋤奸不顧身,一命可憐鏢下喪,傷心豈獨著書人。
話說雲萬峰被秦應龍暗地一鏢,死於非命,跌倒道旁,後面雷一鳴及眾團丁多未知道,尚在窮追。直至趕到那裡,不見萬峰,只有秦應龍等十餘個人仍在前面。一鳴心下驚疑,吩咐眾人一面追趕,一面向四下裡尋找萬峰。不多一時,有一團丁搶步報道:「稟雷大爺,大事不好了。雲大爺不知如何,已被秦賊一鏢射死,屍首現在大道旁邊,請爺快去看個明白。」一鳴聽罷,大叫一聲:「有這等事,痛死我也!」頓時暈了過去。眾團丁心下個個著慌,同說:「雷爺保重。」你攙我扶,多來嘶喚。好一會兒,幸漸甦醒,含淚罵道:「萬惡秦賊,殺我義兄,誓不獨生。」急命團丁將雲爺屍首抬來,著照燈球仔細觀看。但見兩目怒視,英氣如生,唯左太陽穴著了一鏢,血肉模糊,膚色紫黑,眼見已是無救。一鳴止不住號啕大哭,立時選了八個團丁,叫他們好好抬回莊去,暫停中堂,俟捉住了秦應龍,明日棺殮。眾團丁中也有解事的人,享說:「雲爺既死,不能復生。秦賊又去遠了,何不今夜暫且回莊,明日享明官長處治。」怎奈一鳴怒性一起,不可復耐,回言:「如待明日告官,一來這縣官本與秦營通氣,二來我們趕到此地,那秦賊所搶婦女不知下落,若無活口可證,縣官自袒護秦營,雲爺之仇安能得報。不如乘這賊徒去還未遠,又無救兵,協力同心趕至前途,拿住了他,明日解官,豈不甚妙。」眾團丁誰敢再言。一鳴看著眾人將萬峰屍首扛回去訖,親自向團丁手中取過號鼓,撲通撲通連擊數下,各團丁不敢怠慢,一擁上前。
一鳴將鼓交還,兩手舉起兩柄斗大紫金錘,怒沖沖,首先趕去,肝火一冒,絕不似個有病之人。不知不覺又追了一里之遙,多是崎嶇小路,險仄異常。團丁來得人多,一時如何得進,免不得分隊趲行,耽延時刻。
那秦應龍去得遠了,看看離臥虎營地界已不多路,一鳴仍無退意,口口聲聲只喊:「惡賊休走,還俺雲大哥的命來。」前面應龍與十數個護身親兵,本來懷著鬼胎,如今聽礙後邊喊聲大震,回頭一望見遠遠的燈球高舉,照得山谷通明,更嚇得面面相覷。內中有個機警親兵,叫聲:「元帥,大勢已急,快請將衣帽脫去,雜在小的們隊中,即使被他追著,黑夜間矇混得過也未可知。」應龍聽他說得有理,慌將箭竿卸去,撇在路旁,頭上邊除夫頭盔,腳下邊脫去靴子,一併棄在亂草崗內,披髮跣足,沒命飛逃。
那知雷一鳴一路趕來,半途中被團丁拾得袍帽,便猜透他是易服而逃。後來愈追愈近,見前面十數人中獨有一人散著頭髮,赤著雙足,料定必是應尤無疑。所以高舉雙錘,獨奔著他。應龍見被識破機關,只急得頭頂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走了七魄,暗想:「逃也無益。幸喜此地離營漸近,不如先遣親兵回去預備救應。我這裡引他入營,料這數百團丁與一個雷一鳴濟得甚事,竟殺他一個乾乾淨淨也好,從此除了後患,並可拜託秦太師,說雷家堡中雷一鳴、雲萬峰招集亡命棍徒,謀為不軌,所以相機進剿,不及稟辭,就請太師動他一本,不但可以無罪,且可保得有功,那時進爵陞官,豈不一舉兩得。」主意一決,密囑教他脫袍易服的親兵先自回營送信:「快令台營大小將兵速來助戰。」餘下十數個親兵仍教他四散奔逃,使雷一鳴不疑有變。自己回身,立住了腳,大聲喊道:「姓雷的人,你不要苦苦相追。前番你救白素雲時已嘗過俺金鏢利害,今夜姓雲的料已死在鏢下,你該早早回莊保全性命才是,何得定要與俺作對,只怕你死在目前,悔之已晚。可曉得俺的金鏢又要來了。」一鳴見應尤站定身子在那裡自言自語,前幾句因相高尚遠不甚清楚,後半截這許多的話,句句分明,大喝:「匹夫,休得胡言,看俺拿你。」舉起雙錘,使個流星趕月之勢,向應龍腰下就打。應龍急忙將身一偏,使一個飛燕歸巢的解數,連退數步。一鳴大怒,又起雙錘,直向秦應龍頂門蓋來,名為泰山壓頂,最是凶勇。應龍問得親切,把身子往下一伏,使個毒蛇入洞之勢,往後又是一退,約有二丈多路。一鳴又擊了個空,急起右手的錘,打個獨劈華山,向應龍背上一下。應龍翻身,使一個金剛掠地,那雙足向地上一掃,撲的又跳了出去。一鳴見他手腳靈便,暗恨手中用的雙錘大是重笨,比不得單刀短劍可以旋轉自如,兼之自己病尚未痊,兩臂究屬乏力,一連幾個回合,反覺得氣喘吁吁。眾團丁旁觀者清,見莊主勝不得賊人,暗暗著急,那一個不想出力幫助。無奈秦應龍手下十數個親兵卻也十分了得,每一個人戰住了十數個團丁,都黨難分勝敗。應龍看見,心下暗喜,與著一鳴且戰且走。又約半里之遙,猛聽得前邊金鼓齊鳴,殺聲震地,有無數官軍打著臥虎營的號旗、號燈,前來救應,大叫:「元帥且請少歇,休得驚慌,待末將等來擒拿這廝,消消平日欺侮俺們秦營之氣。」應龍忙接口道:「爾等來得甚好。快快與我把這班人併力擒來,不要放走一個,回營之後,重重有賞。」眾官兵齊齊的說聲:「得令。」一個個槍刀並舉,奮勇當先,衝殺過來。雷家堡二百數十名的團丁,如何抵擋得住。一鳴也覺慌了主意,只因事已如此,不得不打起精神,喊聲:「俺把你這班害民賊兵,今夜多來送死。俺雷一鳴何足懼哉。」說罷,把雙錘掄動,抖擻神威,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只殺得山徑內塵埃滾滾,宿鳥驚飛,果然好一場惡鬥,少不得兩邊各有死傷。
應龍此時早有手下兵丁送上衣服,牽過馬匹,抬過九股托天又來,立刻戎裝上馬,手執飛叉,如臨大敵一般,重至軍前來斗一鳴。此回迥非初交手時可比,雖然胸肋受傷,卻使發了這柄叉,神出鬼沒,勇不可當。一鳴勉強又戰了二三十個回合,漸漸氣力不加,渾身是汗。應龍覷個破綻,將叉把雙錘一逼,蕩出六、八步外,伸手在衣袋中取出一件東西,狀似蒺藜,四邊四個鐵鉤,宛如蒺藜的四角,中間皆用鐵線穿成,在線又有三十二個小鉤,一順一逆,鱗次排著。小鉤四旁,乃是雙合線的活絡鐵絲,可寬可緊,鐵絲之上,一根扁式鐵鏈,約有三、四尺長。這件暗器名蒺藜抓,不用他時,折迭懷中,像一個鐵絲網兒,用時抽動鐵鏈,拋將出去,四邊的活絡鐵絲一齊放開,鐵鉤下垂,只要抓到敵人身上,那怕他會騰雲駕霧,鉤住之時,再也不能脫身。應龍因見一鳴驍勇,故命親兵於取衣更換時攜來此物,帶在身旁,一心今夜定要拿他。一鳴焉知利害,見應龍逼開了他的雙錘,伸著手兒向胸前摸索,只料他又要放竹葉鏢了,大喊:「惡賊,休施暗器!」把雙錘使個五花雙蓋頂之勢,要想擋這毒鏢。誰知耳根邊但聽得索琅一聲,飛出一個烏黑的東西,直向身上撲來。一鳴瞧不出是怎麼器具,手腳一慌,欲避已是不及。頃刻間大小鐵鉤一齊俱著,竟把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緊緊的捆做一團,被應龍喝聲:「你來了罷。」用力一提,擒過馬來,交於親兵,吩咐:「好好帶回營去。」眾團了見莊主被擒,無心再戰,一聲吶喊,四散飛逃。秦營各兵追殺一陣,只剩得不多幾人奔了回去。應龍傳令就此收軍,押著一嗚,得勝回營。
此時正是三更已過,四更未敲。到得營門,各兵丁站著隊伍,火把通明。應龍進營,到中軍帳坐定,傳下令去,叫把雷一鳴捆上帳來。解去飛抓,另用鐵鏈穿鎖好了,要一鳴下跪問話。一鳴厲聲罵道:「俺把你這殃民誤國的賊徒。俺雷一鳴堂堂丈夫,豈能跪你。本當將你碎屍萬段,以謝天下。不幸誤中暗器,被你擒來,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也好待俺趕著雲大哥去。」應龍冷笑答道:「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你與雲萬峰操練團丁,屢與本營作對,不想也有今日。本來俺留你何用!」起身拔腰間佩劍,颼的向一鳴就是一劍。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畢竟不知雷一鳴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