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論人材詳述文王卦 練偵探私抄敵國書
李鴻章聽到程學啟說他墮入曾國藩的術中,尚張目說道:
「我說老師對於門人,只管大大方方的教誨就是。何必故作如此的態度,相戲後輩呢?」
程學啟又笑說道:「凡是天下盛氣之人,誰也可以相戲。
至於你們老師的戲你,更是對症下藥。」程學啟說到這裡,又正色的問李鴻章道:「少荃兄,你自己平心論論,你的目中還有人麼?我在家鄉的時候,就想勸你過的。因知我們幾個頑皮慣了,與其讓你忠言逆耳,不如不說,保全平日的交情為妙。」李鴻章聽說,方始有些懊悔起來,低頭無語。
程學啟此時,料定李鴻章已經心服。便又將手向著李鴻章一擋道:「快請上馬,同我回去見你老師去。我本是奉著他老人家命令,追了上來請你這位會耍脾氣的大爺的。」
李鴻章至此,竟被程學啟正喻夾寫、莊諧並出的鬧了一陣,只得尷尬其面的強顏一笑。始同程學啟兩個,各自跳上馬去,仍向原路回轉。及至復又走過那個農夫之前,只見那個農夫,似乎因他忽和大營裡的師爺,同在一起,臉上現出驚慌樣子,急急忙忙的避了開去。
李鴻章此刻那有工夫再管這等事情,單同程學啟一直來到大營。尚未進門,已見他的那位老師,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站在甬道之上候他。李鴻章一見他的老師,如此盛禮相待,更加相信程學啟的說話非假。慌忙跳下馬來,奔至曾國藩的面前行禮下去。
曾國藩一面連呵腰還禮,一面又含笑的扶起他道:「少荃得毋謂我是個前倨後恭者乎?」
曾國藩說了這句,又朝程學啟一笑道:「請你去辦公。我們師生兩個,不去破費你的光陰了。」
李鴻章也道:「我們停刻再行細談。」說著,即隨曾國藩入內。
曾國藩便同李鴻章去到花廳之中,一樣請他升坑,一樣向他送茶。李鴻章到了此刻也就心平氣和的對著曾國藩謝過道:「門生年輕,沒多閱歷,剛才盛氣冒犯了老師,還求老師忽怪。」曾國藩笑著道:「我方待才而用。豈有才如賢契之人,反加白眼不成。只是大丈夫須要能屈能伸,器量尤比才幹為重。有才幹者,有時還不免為人所用,有器量者,方能用人呢。」李鴻章微紅其臉的答道:「老師好意,門生已經全知。以後仍望耳提面命,也不枉門生前來投效一場。」
曾國藩點點頭,方說別話道:「從前我聞賢契,在那呂賢基中丞的幕中,本想前去函約,嗣因那裡軍務緊急,不敢奪人所好。不料轉眼之間,又一年多了。賢契此來,可曾知道那邊的軍務。」
李鴻章道:「門生前年,果一度入呂中丞的幕府。只因屢次獻策,未曾一用,既不見信,門生只好潔身以退。回到家鄉,一混就是年餘。聽說現在換了李迪帥之後,仍是那個四眼狗陳玉成守住安慶。上次李迪帥因見湖北復又失守,曾經親率精兵,去到湖北。那個壇角一戰,雖然足寒賊人一時之膽,可是也傷了一員姓羅的大將。」
曾國藩一聽李鴻章提到他的死友,不禁把他眼圈一紅的急問道:「賢契也知道我那蘿山亡友,是位大將麼?」李鴻章接口道:「現在的人材,本是寥若晨星。無論那省,只要稍有一點名望的將官,誰不知道。況且這位羅公,更是屢克名城,每戰必勝的呢。」
曾國藩道:「這末賢契的心目中,可知道還有像我們蘿山一般的人物沒有。」
李鴻章答道:「以門生所知,武的只有那個綽號劉六麻子的、敝友劉銘傳;文的只有劉秉璋編修的那個得意門人徐春榮,似乎都能及他。」
曾國藩聽說,側了頭的想上一想道:「這位徐公的大號,可是叫做杏林二字。」李鴻章忙問道:「老師何以知道?」曾國藩道:「我曾聽見那位蕭泗孚總戎,說他善卜文王卦的,不知此話確否?」
李鴻章便鄭重其事的答道:「怎麼不確。讓門生細細的告訴老師。這位徐公,原籍浙江嵊縣。奉事祖母甚孝。平時因見他的母親童氏,對於她的婆婆,稍覺厭惡。他的祖母,既是一位瞽目,家況又不豐裕,老年人的一切飲食起居,只好由徐公親去侍奉,還得瞞著他的母親童氏。有一次,他的母親,忽見這位徐公,從她的婆婆房裡出來,一手縮在長衫裡面,走路之時,不免有些蹣跚,便去揭起一看,忽見這位徐公手上提了一把便壺。」
曾國藩聽了這句,頓時大笑起來的問道:「莫非嵊縣的鄉風,連婦女們也用便壺不成。這倒有點奇怪。」
李鴻章也笑答道:「聽說那裡的婦女,確是都用便壺的。徐公當時因為要替祖母代倒便壺,只好縮了走路。」
曾國藩道:「這樣說來,這位徐公,那時處於他們婆媳兩人之間,不是很為難的麼?」
李鴻章點點頭道:「所以一鄉之中,人人都稱他做孝子。」曾國藩又問道:「後來又怎麼樣認識劉仲良的呢?」李鴻章道:「那時常熟的孫祝堂觀察,正在白峰嶺地方帶兵。因聞這位徐公,是個孝子,就聘他為營中的文案。豈知這位徐公,非特是個孝子,而且很有運籌帷幄之才;並能卜文王卦的。」曾國藩連連點著頭的說道:「古來孝子,本是有才學的為多。」
李鴻章又接說道:「後來孫觀察丁艱回去。可巧正遇劉秉璋,被那江督何平帥,硬要委他統領江蘇的江防全軍。」李鴻章說到此地,便笑問曾國藩道:「這位劉秉璋編修,他是一個忠厚有餘,才幹不足的人。老師總該知道。」
曾國藩點頭答應,不去岔嘴。
李鴻章又繼續說道:「劉秉璋一得委札之後,自知沒甚才幹,趕忙四處的搜羅人才起來。孫觀察得了這個消息,便將這位徐公,薦給了他。也是他的運氣,這位徐公子,見他待人誠懇,沒有官場惡習,不久即拜在他的門下。
「去年的冬天,那個偽比王伍文貴,攻打六合縣城甚急。
何平帥又與向欽差不甚投機,便命劉秉璋率領所部,去救六合。
有一天的半夜,偽比王伍文貴那邊,又添上一支生力軍來,要想就在那天晚上,攻破縣城。六合縣知縣溫令紹,原恐怕孤城難守,漏夜命他親信人員,偷出縣城,去請劉秉璋裡外夾攻。「劉秉璋當然答應。正待親自出戰的時候,這位徐公急阻止他道:『今夜萬萬不可出戰,出則必敗。』當時劉秉璋就問他道:『我們坐視不援,倘有失守城池之事,其咎誰歸?』徐公答稱:『今夜月犯太歲,只主傷人,不主失地。』劉秉璋平時對於徐公,雖是言聽計從。那天晚上,見事太急,只好請他那位幫統王蠻子引兵出擊。哪知那座六合縣城,雖然保住,那位王蠻子可已當場陣亡。劉秉璋一得那個消息,竟會嚇得滿頭大汗,神色大變的,前去執著這位徐公的手道:『真好險呀,方才不是賢契見阻,我還有命不成。』「徐公又獻計道:『明天七時至十時,必有大雪,又是太陰下行之時。老師可於這三點鐘內,親出擊敵,非特能夠大獲全勝,而且還可得著利器不少。』劉秉璋聽了自然大喜,便去調度人馬,準備屆時殺出。及到六點五十分的時候,天上並沒一點雪意,便問徐公道:『此刻還是天氣清朗,我防十分鐘裡頭,未必有雪。倘不下雪,我們可要出戰呢?』徐公笑而不答。沒有多久,劉秉璋忽聽鍾上剛打七下,天上果就飛下雪來。那時劉秉璋又驚又喜,立即率領隊伍,殺進敵營。賊軍方面,因為頭一天晚上,殺死一員清將,打了一個大勝仗。回營之後,正在大吃大嚼,未曾防備。忽見官兵殺到,果然潰敗。劉秉璋便得了無數的槍炮子彈。」曾國藩一直聽到此處,始問李鴻章道:「難道這位徐公,也和李金鳳小姐一樣,懂得一些法術的麼?」
李鴻章忙答道:「老師所說的這位李金鳳小姐,可是李孟群中丞的令姊,小名叫做五姐的麼?」
曾國藩點頭道:「正是此人。」
李鴻章聽了搖頭道:「李五姐的法術,乃是旁門左道。這位徐公的學術,乃是全憑文王卦中的爻辭。一正一邪,不能同日而語的。」
曾國藩又失驚的問道:「這樣說來,這位徐公,簡直參透易理,明白天地陰陽之學的了。」
李鴻章又說道:「那個文王卦上的爻辭,真有奇突的事情。聽說有一次,徐公的一位糧台同事。他的府上,就在丹陽。因為母親在家害病,本人又在軍務緊急之際,不能請假回家。便去拜懇徐公,替他卜上一卦,以問病狀凶吉。哪知當時卜出來的爻辭是:
春無人日星無生萊衣顏色變成白李鴻章說到此地,又將那個爻辭,解釋曾國藩去聽道:「春字沒有人日二字,是不是一個三字?星字沒有生字,是不是一個日字?萊衣變白,自然是說那回事。三日之中,要穿孝了。那個爻辭,連兒子替父母問病,都能預知,豈不是十分奇突。」
曾國藩聽說,不答此話,單在連連的自語道:「快叫文案上去辦資調的公事。」
李鴻章笑著阻止道:「老師殊可不必。劉秉璋本是一位書生本色,無甚他長。每次對人老實說著,他的帶兵打仗,全虧這位徐公相助。老師果真去把這位徐公調來,豈不是使他為難。況且現在大敵當前,辦理軍務的人才,宜分不宜合的。」
曾國藩聽到這句,方始頷首說道:「賢契之言是也。」
不才做書做到此地,卻有一件事情,急於敬告讀者諸君。
先嚴杏林公的戰功,《清史》平逆卷中,已有紀載。只有文王卦一事,《清史》上面,僅有布政使銜徐某某,善卜文王卦,恆有奇驗的數語,余未詳載。先嚴杏林公於遜清光緒十九年九月初一日,病歿原籍。那時不才年僅十齡。童子無知,除了只知悲從中來之外,沒有去問先嚴文王卦之事。
先嚴易簀之際,卻執著不才之手,欷歔的說著遺囑道:「吾年五十有九,病歿家中,亦無遺憾。惜汝年幼,不能繼述吾之卦學耳。」因為先嚴於光緒十七年,在那四川提督任上,忽患重疾,急卜一卦,爻辭上有生於秦而死於楚的一句。當時先嚴一見爻辭,知道不祥。以有老母少妻幼子等人在籍,不願死於異地。一俟病體小愈,即請不才的劉仲良太夫子,代為奏請歸省。當時不才的太夫子,忽聽見先嚴要走,不禁極懊喪的,執了先嚴的手說道:「某人,你真忍心捨我而去,回鄉歸隱麼?」先嚴聽得如此說法,只好老實說出爻辭,不才的太夫子,方始應允代奏。先嚴是光緒十八年三月,由四川省起程的,直至當年六月,才抵家鄉。次年正月,舊恙復發,至九月初一,即棄不才而逝。
轉瞬四十年來,回憶此事,猶在眼前。而不才既不能傳下先人之學術,復又不能光宗耀祖,只落得編撰小說為活,已是愧對亡親的了。倘若讀者諸君,再認不才述及先人之事,有所標榜,豈不更使不才無處訴苦了麼?話既聲明,即接正傳。
當時曾國藩又對李鴻章說道:「現在人材,半為洪氏,如何是好?」
李鴻章聽了搖首的答道:「洪氏那邊,也不過僅有偽軍師錢江、偽忠王李秀成、偽翼王石達開三個。」
曾國藩道:「賢契怎麼這般說法,難道有了這三個勁敵,還不夠麼?」
李鴻章道:「照門生說來,我們這邊,有老師和彭雪琴、左季高三位,不見得還懼他們。」
曾國藩連連自謙道:「老朽何足掛齒,倒是雪琴、季高兩位,將來或能成名。賢契既已來此,你倒說說看,現在若要消滅洪氏,究取何計為先。」
李鴻章道:「向榮馭下太寬。勝保、琦善、僧格林沁的三個旗人馭下太嚴。所以各擁重兵,不能克敵。若說知人善任,總攬全局,要讓老師。調度水師,公正廉明,要讓雪琴。料敵而進,決斷不疑,要讓季高。他如胡潤芝、李迪庵、駱秉章等輩,只能坐一省,奉令照行,似乎猶未能稱做全材也。現在通盤的大計,不如以重兵圍困金陵,使其不能施發號令。然後再在各省,次第的削其翼羽。至多三年,不怕那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了。」
曾國藩聽說道:「賢契此論,頗與亡友蘿山、舍弟國荃二人的意見相同。這末就請賢契,姑在此地參預戎機,一有機會,我當保你獨當一面就是。」
李鴻章稱謝而出,即去與程學啟二人,敘舊去了。過了月餘,曾國藩因見李鴻章的才氣磅礡,不再讓他充作幕僚。,即下一道公事,命他帶同程學啟劉銘傳二人,去練淮軍。練成之日,由他統領,程劉二人分統,自成一軍,前去獨當一面。淮軍名義,即自此始。
當時曾國藩仍舊自統湘軍,又有李鴻章的淮軍相助。軍隊愈多,聲名愈大。各省督撫,凡遇軍情大事,都去與他商酌,他便隱作盟主起來。
有一天,曾國荃忽由防地來到大營。曾國藩問過那邊軍事,又問他道「偽東王楊氏,既被偽北王所殺,難道他手下的部隊,沒有變亂不成?」
曾國荃見問,趕忙答他老兄道:「兄弟正為此事,來和大哥商議。兄弟因見現在各處的探子,沒有一個可靠。特地出了重餉,專練了一隊偵探,方才能得敵方的真情。
「日前據報,說是偽天皇,自見偽北王殺了偽東王之後,偽東王的部下無不蠢蠢欲動。全城人心惶惶,謠言大盛。只好再與偽軍師錢江商議,要他設法平靖內亂。當時錢江即答他道:『為今之計,只有一面速下上諭,宣佈東王之罪,使他部下無所藉口,此乃釜底抽薪之策。一面再奪北王官爵,再將北王之弟韋昌祚問斬,以平眾怒。能將北王同問罪,更易消滅此事。』「哪知偽天皇優柔寡斷,既不肯宣佈偽東王楊氏之罪,又不肯將那韋昌祚問斬。一日到晚,不是口中喃喃自語,求著甚麼天父顯靈,欲以教旨,勸化偽東王部下作亂之心,就是取那醇酒婦人之法,去與偽徐後東西二妃,以及眾妃,一同裸逐偽宮,希冀早死。
「不防偽北王因見偽天皇沒有辦法,他又遷怒偽翼王石氏起來。先將他那吉妃,亂刀砍為肉醬。並把他的岳母伍氏,舅嫂吉氏,統統殺害。又命其弟韋昌祚,率領王府衛士,去殺石氏全家。石氏匆匆之間,不及調兵自衛,只好單身逃出後門,離開金陵,即行召集所部,一直殺往四川去了。
「當時韋昌祚搜獲不著石氏,就將石氏一個七十餘歲的老母,連同妻子兒女,統統殺死。韋昌祚返報偽北王,說是雖將石氏全家八十八口斬殺無遺,可惜走了石氏。偽北王忙入朝,硬說石氏要替東王報仇,日內就要造反,殺入皇宮。他為平亂計,已將石氏全家老小除去,還要逼著偽天皇下令通緝石氏。偽天皇一得此信,只是急得雙腳亂迸,仍沒甚麼辦法。偽北王也就回他府去。
「偽軍師錢江,聞得偽北王又將偽翼王的全家殺害,偽翼王單身走出,重行召集所部,殺往四川去了。他就寫信一封,命人追上送與偽翼王去。」
曾國荃一直說到這裡,就在身上摸出一張稿子,一面遞給曾國藩去看,一面又說道:「兄弟那邊有個探子,混入偽翼王石氏的行營,居然被他抄得此信。」曾國藩不及答話,先去看那稿子,只見寫的是:弟錢江敬候翼王將軍麾下:弟聞足下大舉入川,欲圖不事之業,雄才偉志,欽佩何如。然當武昌既定,弟曾屢以入川之舉為不可者,誠以天下大勢,削其肢爪,不如死其腹心也。川省道途遼遠,萬里行軍,糧秣轉運匪易,軍中以糧為主,豈其攫諸民間乎。且定一川省,滿人不過成為少去一手或一足之人耳,於其生命,仍無妨礙。而我國內,徒分兵力,豈非大害。足下遽以一時之憤,罔顧國家大計,誠為足下不取也。憶自金陵定鼎後,東王歸綰兵符,弟與足下寥落南京,已不能若曩時之得行其志。然鬱鬱寧居此處者,無非皆為大局著想,留而有待者也。今東王已為北韋殺害,彼之所部,雖在聲勢洶湧,並不難於立時撫定。北韋之殺東王,猶可謂之公也。今無端殺害足下全家,罪則不可逭矣。弟因天皇,邇來頗存患得患失之心,以致優柔寡斷,每為婦人之仁所誤。弟曾苦諫,其奈不聽何。然非有意不衛足下,造成此出痛劇耳。為今之計,惟望足下,以天下為重,私人為輕,迅速返師,以助京國,是為上策。否則亦宜繞道武漢,進取汴梁,方為國家之福。方寸已亂,言未盡意。
足下之才,勝弟十倍,當能善善惡惡,有以自處耳。
曾國藩一看完了信,連連說了兩句,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正是:
江山破碎通身病兄弟商量畢世才不知曾國藩連說兩句不妙,究是何指,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