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林威王稱兵進諫 易太守舉室全忠
曾國荃忽見他的老兄,連說兩句不妙,倒也吃了一驚起來。忙問道:「大哥何事驚慌?」
曾國藩道:「石達開乃是一員虎將。他若殺到河南,那位琦欽差,不是他的對手。僧王和勝保兩個,又在注重捻匪,教我怎麼不急?」
曾國荃道:「大哥不必著急,且聽兄弟說完再講。」曾國藩連連的揮手道:「這末快說快說。」
曾國荃又說道:「據說那個偽軍師錢江,當時送出信後,便去質問偽天皇道:『翼王何罪,北王又將他的全家殺害。』偽天皇答他道:『朕據劉狀元奏稱,說是翼王果有謀反之事,北王似乎辦得不錯。』偽軍師錢江即對偽天皇太息道:『陛下如此以耳為目,亡無日矣。』「偽天皇正待答辯,忽見羅大綱持了那個吉文元的首級,已去向他報功道:『臣弟奉旨前往,此賊正擬回兵殺進京來。勸之不聽,只好將他辦了。他的隊伍,也已收編,特來繳旨。』偽天王一見羅大綱,人既忠心,兵力又強,似乎已有所恃。便去對那偽軍師說道:『朕有羅將軍保駕,現在不怕誰了。』偽軍師錢江不好再講甚麼,只好悵悵然的回去。
「豈知剛才到家,就接偽威王林鳳翔的書信,說是三小時之內,不見北韋的首級懸諸城門,就要立即攻入天京,不能怪他無禮。偽軍師錢江,只好又將偽威王之信,送給偽天皇去看。那時偽天皇已經得著信息,正在急得要死的當口,忽見錢江走到,忙不迭的口稱軍師救朕。錢江一面給他看信,一面冷冷地說道:『陛下何不就遣羅大綱前去征討威王呢。』偽天皇蹙了他的雙眉,答他軍師道:『朕已早經下過上諭,無奈他說不是威王對手。不敢奉此旨意。』「當時偽天皇的說話,尚未說完,就聽得城外炮火連天喊聲大震。偽宮中的房門窗戶,都全震動起來。嚇得沒有法子,只好慌慌張張下了一道偽諭;賜那偽北王韋昌輝自盡。北韋到了那時,也就大哭一場,自刎畢命。林鳳翔還不甘休,定要再殺韋昌祚的全家。偽天皇又只得照辦。「林鳳翔瞧見韋氏兄弟已死,始把他們二人的首級,拿去祭過偽東王之後,才去向偽天皇謝罪道:『臣的威逼天皇,罪在不赦。不過要替東王伸冤,也沒法子的事情。現在臣弟已將揚州的九郡。統統克復。此次班師回朝,一則來替舊主東王伸冤。二則擬就大都督之職,殺往北方。倘能如願,那時來請天皇北上。倘不如願,臣弟也決不生回天京的了。』偽軍師錢江忙去阻止偽威王道:『孤軍深入,恐難如意。不如另作別圖,公私有益。』那時偽天皇對著林鳳翔這人,彷彿老鼠見著貓的一般,況且北犯之令,本是他自己下的,當下不納偽軍師之諫,即命林鳳翔剋日進兵。」
曾國藩一直聽到此地,復又一驚道:「如此講來,畿輔豈不震動。我們帶兵大員,究竟所司何事?」
曾國荃接口道:「大哥如此說法,未免太把林逆看重了。他們偽軍師的說話,倒是不錯。林逆北上,真正叫作孤軍深入。這件事情我們且不管他。兄弟又料定石逆既恨他們的天皇,未必肯向汴梁進兵。兄弟此次來見大哥,打算就趁洪逆有了內亂之際,率領重兵,前去圍困南京。限我三年,若是不能攻破,我當提頭來見大哥。」
曾國藩見他這位兄弟,說話甚壯,不禁暗喜的答著道:「你的此計,也和少荃主張相同。既是須帶重兵,非得請旨不可。現在你可去到湖北,會同潤帥,先將那裡克復再說。」
曾國荃聽說,也知這個計劃,確非奏明不可。當下即遵他那老兄的囑咐,逕向湖北去了。
曾國藩一俟國荃走後,正想將那圍困南京之策,分函去向彭玉麟、左宗棠、胡林翼、何桂清、向榮、張國梁、李續賓、李鴻章、劉秉璋、僧王、琦善、勝保等人,大家商量之後,再行入奏的當口,忽然奉到一件六百里加緊的廷案。趕忙拆開一看,只見寫著是:據湖北巡撫胡林翼奏稱:鄂省失守已久,未能迅速克復,應請交部嚴加議處。並稱歷年寄身疆場,心力不免交瘁,伏乞恩賜開缺,俾得回籍養病,一俟痊可,仍當出為國家效力等語。查洪逆起事以來,對於湖北地方,非常注重,該撫未能即日克復,尚非其他貽誤軍情者可比,交部議處一節,著毋庸議。惟其瀝陳下情,歷年寄身疆場,心力交瘁,亦屬實情。湖北巡撫胡林翼著賞假六月,准其回籍調養,病體稍痊,迅速回任。所遺湖北巡撫一缺,著在籍侍郎曾國藩署理。該撫既膺疆寄,所部水師,交兵部郎中彭玉麟辦理。至所有之湘兵,系屬該撫一手訓練,似未便交與他人督辦,應仍由該撫照舊辦理。朝廷屢次加恩該撫,該撫亦應有以仰答朝廷之處也。現在軍務緊急,毋庸來京陛見,迅即馳赴新任可也。欽此。
曾國藩看完這道廷寄,不禁大為躊躇起來。一個人想上一陣,方去自己擬上一個奏復稿子。大意是說胡林翼久任鄂撫,未便遽易生手。有病一節,軍中亦可靜養。應請收回成命,毋庸開去該撫之缺。又說自己屢受殊恩,感激無俟,仍擬督帶湘軍,剋日出兵,力圖報稱。至水師一部,兵部郎中彭玉麟,足能獨當一面,自應遵旨移交云云。曾國藩奏出之後,即將水師移交彭玉麟辦理。
那時彭玉麟正守江西湖口一帶,前去攻打南昌的敵軍,都被水師擊退。連那忠王李秀成,也沒辦法。彭玉麟既接到曾國藩的移交公事,因為不知內容,趕忙親自去到祁門。曾國藩一面迎入,一面朝他道喜道:「賢契的才幹,已經簡在帝心了。」彭玉麟道:「門生不才,總是老師的栽培。」
曾國藩笑著的答道:「非也,此是皇上的聖明,我不敢向你居功的。」說著便將那道廷寄,拿給彭玉麟去看。
彭玉麟看畢道:「這件事情,雖屬聖恩高厚,倒底總是老師的提攜。」
曾國藩聽說,謙上幾句,然後方把他們師生二人別後之事,詳詳細細的告知彭玉麟聽了。
彭玉麟聽到別的事情,倒還罷了。及聽見羅澤南死得如此悲慘,不禁傷感起來。
曾國藩也欷歔的道:「蘿山請恤之事,至今猶未辦理呢。」彭玉麟接口道:「遲早一點,倒還不礙。總得克復武昌,恤典方能優厚。」
曾國藩連連點首的答道:「對羅,對羅。我的意思,也是這樣。」
彭玉麟道:「今天春上,門生在那樟樹鎮地方,大破賊船之時,險和蘿山一樣。第二次奪那臨安的賊壘,也極危險。第三次率林恩源等人,去攻九江,偽忠王李秀成率著三萬悍賊,五干艘船舶,親自和門生打上七天七夜,當時雖被門生將他殺退,不防安吉又陷賊手。周玉衡廉訪,死得還比蘿山慘酷。」彭玉麟說到此地,曾國藩忽岔嘴問道:「今年三月裡,你扼扎吳城鎮的時候,賊攻撫州,你不是同著林恩源、鄧輔綸、畢金科、周鳳山等人一起進剿去的麼?」
彭玉麟答道:「是的。」
曾國藩又說道:「那場戰事,聽說你曾經受著一些微傷,可有此事?」
彭玉麟聽到這句,不覺恨恨地的答道:「門生和林鄧畢幾個,險被周鳳山所誤,都和周廉訪一樣戰死的了。」
曾國藩側著頭的想上一想道:「周鳳山的軍隊,不是在那樟樹鎮上,被李世賢、吳彩新等人的賊船,擊潰的麼?」彭玉麟點頭道:「誰說不是呢。門生和林鄧畢幾個,正在前方進剿撫州,倒說周鳳山的後隊,竟在後方潰得一塌糊塗。」曾國藩道:「照軍法而論,周鳳山這人,早該問斬,大概贛撫因正在用人之際,所以沒有辦他。」
彭玉麟又說道:「這是六月間賊將袁圓攻陷饒州府的時候,也是周鳳山行軍遲誤之故。」
彭玉麟說著,忽又盛讚曾國華的本領道:「溫甫真是一位名將。那時他的手下,僅不過五六千人馬。他從安徽殺到湖北,一連克復咸寧、蒲圻、崇陽、通城四縣,復又從湖北轉戰而東,連克新昌、上高各城,直抵瑞州。他若遲到一天,瑞州一定難保。」
曾國藩點點頭道:「總算還有一點勇氣。就是我那沅甫舍弟,他只帶了自己所練的吉字一軍,到處擊賊,打敗仗的時候倒少。安慶的那個四眼狗,他的強悍,凡他所到之處,甚至小兒不敢夜啼,獨有見著沅甫舍弟的那桿吉字旗號,他就罵著奔逃。說是老子要把這個腦袋,留著吃喝,不和你這個曾家小子,鬧著玩兒。」
彭玉麟笑著接口道:「說起九世叔來,外面輿論極好。門生正要稟知老師。」
曾國藩道:「輿論講些甚麼。」
彭玉麟道:「那時九世叔還在安徽地方殺賊。輿論是,江忠源手下的鮑超,向榮手下的張國梁,老師手下的羅蘿山,李鴻章手下的劉銘傳,劉秉璋手下的徐春榮,胡林翼手下的易容之,以及李續賓手下的九世叔,門生手下的楊厚庵,都是現在的趙子龍。」
曾國藩也笑著說道:「其餘的幾個,我都知道,確還不錯。只有潤芝手下的那個易容之,我怎麼不知道呢?」
彭玉麟失驚道:「易容之就是此次湖北失守時候,自率妻子兒女一百多人,與賊廝殺,殉難在德安府任的那位易太尊呀。」曾國藩聽說,方才微微地點首道:「哦,就是他麼,我雖聽人說過此事,但是不甚詳細。」
彭玉麟道:「他的令坦,就是劉馨石觀察之子,劉小馨太守。現充門生的幕府。他的歷史,很有趣味。他的殉難,很是可慘。」
曾國藩道:「這末你就講給我聽聽看。」
彭玉麟道:「這位易容之太尊,原籍廣東。家裡很窮。父母早故。他在十一歲的那一年上,就在廣東駐防漢軍、劉馨石家裡看馬。年紀雖小,生性廉介。除了應得的傭工錢三五千文之外,真可稱得起一文不取的了。劉觀察見他很有品行,本來存心想把劉夫人一個陪房丫頭,給他為妻。誰知他到了二十歲以外,有一天忽然的不辭而別。劉觀察派人四出尋覓,渺不可得。
「又過年餘,劉僕某,忽見他在南城城下,擺著舊貨攤子。並沒甚麼交易。劉僕仍舊叫著他的小名,笑問他道:『小容,你在此地幹甚麼。主人待你不薄,為何不辭而去?』他卻笑而不答。劉僕又說道:「自你走後,主人就命我們大家四處的找你,後因見找不著,主人很是惦記你的。我此刻看看你這舊貨攤子,也沒什麼生意。還是同我回去吧。』「他聽說,方才搖頭答道:『我的志向,不是常人可測。』劉僕又問他是甚麼志向。他又答道:『我在主人家裡,雖是衣食溫飽,但覺人生在世,最好是能夠顯親揚名。次之也該自立門戶。寄人籬下,終究可恥。所以我決計拿了我所積的工資四十餘千,來此擺這攤子。我的不辭而別,也非不情。實因主人待我太好,我若說明,恐怕不肯放我。請你回去,替我謝謝主人。將來我若得意,一定前來相報。倘若終此而已,那就不必說了。』
「劉僕聽說,見他志向堅決,不便相強,只好回報主人。主人一聽他有著落,第二天再命僕人前去喚他。等得僕人再去,已經不知去向。僕人回報主人,主人也沒法子。他自遇見那個僕人之後,恐怕再去囉嗦,他又搬了一個更加冷僻的地方,仍去擺他舊貨攤子。
「有一年,忽然有一個外國人,去到他的攤上賣東西。一面在買東西,一以在看他相貌。及至買畢東西,便問他的姓氏籍貫。他怪那個外國人有些唐突,隨便敷衍幾句。那個外國人仍舊很誠懇的對他說道:『我來貴國多年,曾讀你們的麻衣相書,頗得一點真訣。我見你的相貌,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確是一位大富大貴之相;還有一股忠勇之氣,直透泥丸。何必在此做這生涯?』「他當時聽了那個外國人之言,益覺語無倫次,不覺冷笑的答道:『我所有的資本,只能作此生涯。這就是俗語說的量布為衣,量米為炊是也。我們風馬牛不相干的,何勞見笑。』那個外國人又說道:『我非笑你,我因你的相貌,實在奇突。千萬人中,恐難找出一個。我在大街開了一爿洋行,你如瞧得起我,可到我的行中,去拿貨色。一轉移間,豈非勝此千百倍麼!』他又說道:『承你善意,自然可感。但我拿了你的貨色,倘賣不去,反而多得累墜,與其將來兩不討好,還是過我這個清苦生涯為妙。』外國人聽他之言,大讚他道:『你真正是位誠實君子了。我能料定你數年之內,必定大富,將來還要大貴,好自為之。』外國人說完那話,方才叮嚀而別。「又過幾月,那個外國人又去買他東西。他卻厭惡那個外國人言語絮聒,不甚為禮。那個外國人仍又殷股勤勤的握著他的手說道:『你還記得我的說話麼?』他仍恨恨的說道:『君究為何,我沒如此福命,請勿再言。』那個外國人卻笑著說道:『我在此地已經二三十年,我見此地可以立時致富的人,只有你一個。我也與你有緣。我自那天回去之後,竟至一日不能忘你。所以又來與你相商,你肯聽我的說話麼?』他答道:『君且說說看。』外國人道:『我那行門之前,很多空地。你可去到那裡擺攤。我把我的貨色,發給你去轉售,所有餘利,全行歸你,我僅收回其本就是。』他聽了此話,方才相信那個外國人是真心的。稍稍謙虛一會,也就答應。那個外國人一見他已答應,很覺高興。
「原來廣東地方,一共只有十三家洋行。那個外國人的洋行,要算居首。及他擺攤洋行門口,生涯居然極盛。每月結帳,並未短欠分文。那個外國人更加相信,甚至一切珍寶,也交他賣。一混五六年,竟多了二三十萬銀子。他因沒有妻小,便把銀子存於洋行。
「忽有一天,那個外國人辦上一桌酒席,請他坐了首位。對他說道:『我因你十分至誠,敢將心腹相告。我族丁單,自高曾而下,僅得四人,只我有二子,其餘三人為我叔伯行,年紀都大,各擁巨資,不可計算。現在要我回去,以便承繼。我因到此三十年來,所獲利息,不下二千多萬,要想回國,行中之事,沒人可托。如今得著你這個誠實可靠的人了,我想托你照管。』他聽了此話,因見那個外國人如此信他,倒也不好推托,只得答應下來。外國人即把所有的帳簿鑰匙,統統交給了他。又去吩咐行員道:『這位易先生,就是我的代理人。我走之後,你們見他就算見我。如有不聽調度,他就有權歇去你們生意。』大眾聽了自然唯唯稱是。
「外國人臨走之際,又對他說:『三年之內,我若再來,那就不說。我若不來,所有一切財產,歸你所有便了。』他初不肯,及至外國人再三叮囑,方才應允。三年之後又接外國人的來信,說是他已擁有數萬萬的財產,不能再到貴國。行中財產,準定歸君承襲就是。
「他既得了二千多萬的巨資,所有行員,都去替他做媒。他就定出一個條件:一要年已及笄的處女,二要聰明識字,三要不准拈酸吃醋,任他多娶人數,四要不分嫡庶,都是姊妹相稱,他的行員當然照辦。不到一年,他竟娶了四十個識字的女子。每夜當夕,必先令她們教他識字若干,以及律例數條。那些女郎倒也柔順承意。十年之中共舉男子八十餘人,女子五十餘人。
「那年正值四十大慶,他將所有的行員,統統召至,每人分給一萬,令大家自去營生。又將家財分給妻子,兒女,各人五萬,各立門戶。所餘之數,悉作善舉。並將長女許與劉馨石之子為妻,以報舊主之恩。自己僅提十萬,赴京納粟郡守,後來銓得我們湖南的常海府知府。在任愛民如子,極有政聲。潤芝中丞,知他賢德,便將他奏調湖北,補了德安府知府,此次賊攻湖北省城,又分兵去擾德安。那時他的妻子兒女統統來到任所。適值城破,他還帶著兵丁,與賊廝殺。及見兵丁潰散,他又率領妻子兒女一百多人,再去與賊巷戰,因而滿門殉難。他雖死了一百多口親丁,可是賊人方面,卻死了三千多人。「當時那個外國人,說他一股忠勇之氣,透於泥丸,難道那個外國人,真的得了麻衣相書的真訣不成麼?」
彭玉麟一口氣在講的時候,曾國藩卻在閉目而聽。及至聽完,方始睜眼的說道:「此事真正有些奇突。這位易太守,一發財就發了二千多萬;一生子就生了一百多個,還能如此英勇,舉室盡忠,真是可以入那無雙譜了。」
彭玉麟正待答話,忽聽一個探子報了幾句說話,他們師生兩個,頓時相視而笑起來。正是:無才不用推元老有餉堪籌笑此公不知彭玉麟和曾國藩兩個,所笑為何,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