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錢軍師遺書歸隱 曾大帥奏報丁艱
彭玉麟正和他的老師,談那易容之的故事。談得剛在起勁的時候,忽見一個探子,報了幾句說話,不禁將他們師生二人,喜得相視而笑起來。你道為何?
原來探子所報的說話,乃是太平天國之中的軍師錢江,因見天皇洪秀全,自從定鼎之後,所行所為,竟與金田起義之際,先後判若兩人。非但把他所獻之策,因循不用;而且只知顛倒朝綱,污亂宮闈。倘若再像這般樣的鬧著下去,連他恐要不保。於是打定一個主意,即去奏知天皇,說是國家不幸,死亡頻乃:第一批死了東王楊秀清、蕭三娘、陳素鵑以及全家等等。第二批死了吉文元、吉夫人、伍氏,以及全家等等。第三批死了北王韋昌輝,韋昌祚、吉妃以及全家等等。第四批除了翼王石達開本人,全家都死。天朝至此,東南西北四王,都已逝世。他的目中,現在所有的全材只有忠王李秀成,翼王石達開兩個的了。翼王雖是殺入四川,倒底有無把握尚未可知。如此說來,只剩忠王一個,還可靠他保定江山。從速下旨,去把忠王調回京來云云。
天皇聽了,自然照辦。
等得李秀成一到,先去拜謁錢江。錢江便將朝中之事,一情一節的,統統講給李秀成聽了。
李秀成不等聽畢,已在唉聲歎氣;及至聽畢,便怪錢江道:「我在江西這幾年,那一天不望軍師調我回京。就好騰出軍師這個人來統率大兵,前去北伐。誰知軍師,竟命林威王獨當如此重大之任,軍師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一個將材,不是一個帥材不成。」
錢江聽說,先歎上一口大氣道:「你所說的說話,就是我向天皇說過的說話。無奈我已講得舌敝唇焦,天皇一句不聽。我又把他怎樣呢?」
李秀成一驚道:「如此說來,恐怕我國的國運,是不長久了。現在姑且讓我進宮,再去苦諫一番。若能被我諫醒,乃是天下人民之福。否則我和軍師二人,一同歸隱,要保首領才好。」錢江聽說,暗中已定主意,嘴上連連稱是。
哪知李秀成去見天皇的時候,天皇正同徐後以及東西二妃,在那御花園中,大打鞦韆。一見李秀成前去陛見,慌忙停下鞦韆,就命李秀成連同后妃等人,一起坐下道:「忠王賢弟,你在外邊多年,可知朝中之事,簡單鬧得不成模樣了麼。」
李秀成點著頭道:「臣弟略有所聞,因此臣弟初回京來,
就來進諫陛下。陛下倘能事事依照軍師施政,臣弟敢保不致多出亂子。」
天皇忙不迭的搖手道:「不對不對。軍師在朕起義之時,確有一點機謀,現在怕是江郎才盡了吧。聯只要單提一件事情,你就知道他的計劃,與朕相左。」
李秀成忙問哪件事情。
天皇道:「第一次,我們得了湖北的時候,後來官兵打得厲害,軍師就主張放棄湖北。」
李秀成一見天皇不以錢江為然,不待天皇說完,忙順其意的答道:「此事自然是軍師稍有失算之處。好在現在湖北又歸們手中,已過之事,不必再談。」
天皇聽說,連連的獎諭李秀成道:「忠王賢弟,你的才幹,朕早已說過,勝於軍師十倍。你既回京,朕無憂矣。」
此時的李秀成,還想憑他的忠心,憑他的力量,要把天國弄好。因此不肯拂逆天皇之意。一見天皇當面誇他,只好答道:「臣弟怎及軍師,不過以後每事奏明天王,大家商酌而行,或者不致誤事。」
徐後大喜的接口道:「忠王叔叔,能夠每事來和我們萬歲商酌而行,我說不怕那班滿賊不走。」徐後說至此處,忽又冒冒失失的問著李秀成道:「忠王叔叔,你可知道東王一死。我們天父,現在又臨我們萬歲的身上了麼?」
李秀成雖然知道天父臨身之事是假,但亦順口道:「我們天皇,本是天子。天父應該只臨他一個人身上的。」
天皇岔口道:「現在天父已經對朕說過,滿清皇室,不久即滅。洪氏一定可以一統天下。」
李秀成便向天皇賀喜道:「但願如此,臣弟死也甘心。」天皇點點頭道:「朕能一統天下,賢弟就是開國元勳。」李秀成謝恩道:「臣弟之意,要請陛下迅速調回數人。」天皇急問調回何人。
李秀成道:「洪太主守在鎮江已久,不妨將她調回。」天皇連說應該應該。
李秀成又說道:「曾天養、馮兆炳、黃文金、羅大綱,四人之中,請擇一個就是。」
天皇道:「曾天養太會殺人,名譽不好。馮兆炳年紀太輕,沒有閱歷。羅大綱是朕的保駕先鋒,不能離開天京。要末還是叫黃文金去吧。」
李秀成因見天皇對於他的說話,尚能採納。急又奏上一本道:「臣弟聽說東王對於男科狀元朱維新,女科狀元傳善祥二人,都有不甚名譽之事。就是現設的幾處女館,各位王爺,也在常常的進去遊玩。臣弟之意,擬請陛下遣散女館。」
徐後和東妃吉珠兒,西妃陳小鵑三個一齊接口道:「忠王叔叔之言甚是。我們本在奏阻萬歲,不可以萬乘之尊,長到女館問事。無奈萬歲不肯准奏。」
天皇也忙接口道:「此等小事,容後再商。忠王賢弟,沿途辛苦,朕當給假三天,可去休養。一俟假滿,再行入朝辦事。」李秀成聽說,只好辭別天皇,以及后妃等人,退出園去。
尚未走遠,忽聽得徐後的笑聲,似在半空之中送下。正在不解,可是兜頭碰見劉狀元走來。李秀成忙與寒暄幾句之後,就笑著問道:「我聽徐後笑聲,忽由半空而下,卻是何故?」劉狀元見問,先將左右一望,見沒閒人,方敢低聲答道:「天皇的春秋雖高,尚有少年之心,這種笑聲,大概又在打那鞦韆了。」
李秀成聽說,不禁緊皺雙眉的說道:「服制已經不合情理,怎麼還好去打鞦韆的呢?」
劉狀元不答這話,單是說道:「忠王既然回京,我們辦事的人,就有頭緒可尋了。忠王如沒甚麼公事,我們一同去找軍師去。」
李秀成點頭道:「我正要去找他,我們準定一同前去便了。」說著,即同劉狀元兩個,直向軍師府第而來。及到門口,忽有一個老軍見他去到,一邊向他請上一安,一邊即在懷內取出一信,呈給他道:「軍師剛將此信付與小人,命小人送與忠王的。」
李秀成接信到手,不及拆看,先問道:「你們軍師呢?」
老軍道:「軍師交信之後,已將府中歷年所積的俸銀,統統分給小人等等。他老人家卻一個人走出後門去了。」李秀成聽說,方才大吃一驚的問那老軍道:「你待怎講?」
老軍又將起先說話重了一遍。李秀成聽完,急叫一聲不好,忙把手上之信,拆開一看,只見信上並無別話。單寫著是:北伐之軍,雖勝亦敗;金陵之業,雖安亦危。
黃河水決木雞啼,鼠竄山林各東西;孤兒寡婦各提攜,十二英雄撒手歸。
李秀成一面在看,一面已經淚如雨下,及至看畢,更加大哭起來。劉狀元此時已將李秀成手中的信詞看畢,心裡料定錢江已走,忙勸李秀成道:「軍師既走,此事關乎天國命運。王爺現在已非哭的時候,快快回轉宮去,奏明天皇,倒是要緊。」李秀成聽說,方才拭著淚道:「軍師乃是天人,他既脫身以去,大局一定不妙。」
劉狀元道:「軍師詞所說的十二英雄一句,倒與前兩年的童謠相合。莫非應在正副十二丞相身上,也未可知。」李秀成亂搖其頭道:「未必未必。此言當應天皇身上。」
劉狀元道:「句上明說十二英雄,又與天皇何干,我卻不解。」
李秀成沉吟了一會道:「或在年份上言之,也未可定。」
李秀成說到此地,忽又把他頭上的那塊黃巾一掀道:「世界茫茫不可預知。我姓李的只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兩句。倘若人不去謀,天也難成。軍師既去,國家之事,只有我與總監二人任之的了。」
劉狀元聽了為之欷歔不已。
李秀成急同劉狀元二人,回見天皇。那時天皇不知又為何事,正在朝堂要殺一員文官。一見李秀成和劉狀元兩個匆匆去,面色慌張,忙問二人外邊出了何事?李秀成便將錢江歸隱之事奏知天皇。劉狀元又將信上句子,一起奏知天皇。天皇至此也曾懊悔起來。頓時淚流滿面的說道:「軍師從前確立大功。現在意見,稍稍和朕相左,但也沒甚大害,怎麼忽然走了呢?」
天皇尚未說完,看看滿朝文武,都在各自流淚。忙去吩咐大眾道:「快快分頭去追,那個追到軍師,賞錢二十萬串。」
李秀成急搖手阻止大家道:「不必不必。軍師何人,怎會被諸位追著。」
李秀成說了這句,又朝天皇說道:「臣弟此時方寸已亂,暫且出朝。倘若想到應辦之事,再來奏知便了。」天皇聽說,只好命劉狀元護送忠王出朝。
天皇一等李劉二人走後,急於要將錢江私走之事,回宮告知后妃。所以那員文官,居然保下性命,總算是錢江的一走,便宜他的。
以上所敘,就是那個探子,報告曾國藩的說話。
曾國藩和彭玉麟二人喜得相視而笑。因為洪氏方面,既是走了一位頂天立地的人材,以後行軍,無非省力一點之意。當下曾國藩即命彭玉麟,次日遄返防地。彭玉麟走後沒有幾天,便接到曾國荃由湖北發來的捷報,說是他已幫同胡林翼等人,連克武昌、黃州、興國、大冶、蘄州、廣濟、黃梅各城,擢兵九江。那時正是咸豐六年十二月下旬。曾國藩一見此報,自然大喜,即刻親到九江勞師。曾國荃見他的老兄去到,又將一切戰情,告知一番。並留曾國藩在營過年。曾國藩不允道:「我還得趁這年底,去到南昌、瑞州等處,巡視一次,不能在此耽擱。」
曾國荃不便強留,單是叮囑了幾句:賊方的偽軍師錢江已經遁走。湖北又被我方克復。安慶的悍賊四眼狗,又被偽天皇調回,換上一個不中用的黃文金前去把守。這些事情,都是我們朝廷之福。能夠再將圍困金陵之策,奏准下來。平定大亂之功,恐怕不難奏了的說話。
曾國藩滿口答應,就離九江,先到南昌巡視;次到瑞州巡視;正待回轉祁門的當口,忽見總兵劉騰鴻同著曾大成兩個,進帳阻止道:「連日河水結凍,舟行不便。標下兩個之意,擬請帥座,暫駐節此地。」
曾國藩聽說,也就頷首允諾,劉曾二人退下⋯⋯曾國藩正在批札各處的公文,忽見一個戈什哈報入,說是張天師親由龍虎山來此,有事要見大帥。
曾國藩便問道:「他有何事,要來見我。」
那個戈什哈又答道:「沐恩見他,似有緊要事情,要來告訴大帥的樣子。」
曾國藩聽見戈什哈如此答他,方命請見。相見之下,照例是升坑送茶,始敘寒暄。哪知張天師一得坐下,就問曾國藩道:「大帥近來可得府報沒有?」
曾國藩一愕道:「久未得到家信,天師問此,莫非知道舍下出了甚麼事情不成?」
張天師見問,不答這話,先請曾國藩除去大帽,要看他的氣色。曾國藩忙將大帽除去。張天師站起身子,走近曾國藩面前,細細的看了一看,又去掐指一算之後,方才坐下道:「還不要緊,今天乃是正月十七,大帥還能趕回府上。」
曾國藩忙接口問道:「可是舍下有了病人,倒底是誰?」張天師點頭道:「晚生連日夜觀天象,將星發生黑暈,大概尊大人,竹亭封翁必有貴恙。」
曾國藩本是一個孝子,一聽此話,只嚇得抖凜凜的說道:「現在四處河凍,不能行船。旱路又有賊阻,萬難越過。怎麼是好?」
張天師立即答道:「晚生早知此事,所以特地趕來。」
曾國藩道:「天師既能預知一切,又是法術無邊,務請替我想一法子。兄弟此時方寸已亂,要未只好單身偷過賊營,奔回家去。」
張天師搖手道:「不可不可。大帥的一舉一動,賊方在在留意,萬萬不能越過賊營。若是廝殺也非旦夕之功。只有晚生且逆天行事一次,用下法術,可將尊大人的壽命延留三月便了。」
張天師說著,先在他的口中唸唸有詞,又將那茶碗取到手中,忽向空中拋去。說也奇怪,那只茶碗,非但被他拋得不知去向,而且竟沒一點水點飛下。曾國藩慌忙站起,奔出庭外去看,並沒甚麼形跡。急又回進,正擬去問張天師的說話,已見張天師又把他的那杯白水杯子,急急取到手中,仍向空中拋去。跟著奔出庭心朝天一望,似現一驚之色。忙又鎮定下來。對著曾國藩說道:「晚生已將兩杯茶汁,拋至府上空中,潑散陰氣。大概可以保得尊大人的三月壽命。大帥一遇凍消,速速趕回便了。」
曾國藩聽說,稍覺心上一安,當下謝過了張天師,正待設筵款待。張天師已向曾國藩告辭道:「晚生尚須他處捉妖,不能久留。」
曾國藩親自送出,又命曾大成護送一程。回進裡面,趕忙分函通知國華、國荃二人去訖。正在寫著家信,把那張天師用法留命之事,告知竹亭封翁的當口,忽見那曾大成單獨走入,垂手侍立一旁。
曾國藩便問他道:「送至何地,你才回來的。」
曾大成答道:「送至板橋寺外,標下還待再送,張天師再三不肯,標下只好回轉。」
曾國藩微微點頭的問道:「天師可曾和你講甚說話。」曾大成道:「沒甚說話。」
曾國藩因為急於要寫家信,便將手一揚道:「你且退去,小心稽查全營。」
曾大成答應了幾個是,方才退了出去。
原來他和張天師兩個,走在路上,大談一陣。他因希望張天師的法術顯靈,便去問張天師道:「天師既有如此法術,何不將我們敝上的老大人,多留幾個月的壽命呢。」
張天師搖著頭的答他道:「三個月已是逆天行事,怎麼可以再事多留。」
曾大成聽說又問道:「這末三個月總靠得住的了。」
張天師又搖搖頭道:「我的說話,你回去不可稟知你們大帥,害他多得著急。我此刻就老實的告訴你吧。我此次專誠來此,原因你們的大帥,能夠對於國家,盡他的忠心,對於家庭,盡他的孝道。所以情願逆天行事一次,保留他那封翁三月壽命。誰知一個人的壽命已盡,任你有何法術之人,也難與天宣戰。照我的法術,只要同時用茶兩杯,便可擊散他們病人房外的陰氣。豈知真有湊巧不巧的事情。你們大帥的那一杯卻是開水。水的效力,不能抵茶。因此不能將那陰氣擊散。歸根說來,就是上天不准我用法術留他壽命。我料半月之外,恐有凶信到來。我當時不敢和你們大帥說明,恐怕急壞他的身子。你此刻既是這般問我,可見你對你們大帥,也有忠心。所以告訴你聽。」當時曾大成聽見張天師說得如此神奇,又想到曾國藩的不喜喝茶,無非衛生起見。不防竟在此時,造成此種現象,方才明白,人生在世,一飲一啄,都有前定,自然還是依照張天師的叮囑,不漏風聲為妙。曾大成既是打定這個主意,所以回到營中,並未去說與曾國藩聽。曾國藩還當真已保留三月,只望河水迅速開凍,便好回家。
當時發出家信之後,沒有多天,忽接他那叔父來信,連忙拆開一看,只見信上,起先說他父親生病之事。後來說到正月十七那天,病人已在床上不知人事,陡見半空之中,落下多少黑水。說它下雨,不像下雨。說它是水,內中又有不少的茶葉。外邊正在鬧那雨水之事,裡邊病人,居然好起一半。現在大概無礙等語。
曾國藩知道張天師果有法術,心裡自然十分感激。哪知直到二月十一那天,河中猶未解凍。曾國藩雖在著急,但聽張天師曾經說過可留三月,那時還沒半月,稍稍好過一點。正在吩咐左右備馬,要想出城巡視,忽見那個曾大成,親自急急忙忙的送入一件東西。忙去接在手中一看,乃竹亭封翁的訃文,疾忙抖凜凜的拆開一看,方知他的老父,已於二月初四逝世。不待看完,早已掩面大號起來。左右人等,知道他們大帥丁了外艱,一齊上前勸著節哀辦事。
可巧曾國華已從安徽趕至,他們兄弟二人就從瑞州奔喪。
所喜阻路的那些賊營,適值奉命去攻南昌,沿途並無阻礙。及至他們二人到家,曾國荃也由吉安繞道奔喪回來,反比他們早到半天。於是一面成服,一面奏報丁艱。
不久奉到上諭,給假三月,所遺職務,著令楊載福就近代理。那時楊載福,因有戰功,朝廷迭加升擢,已經以提督銜署理湖北鄖陽鎮總兵多時了。
當年四月,曾國藩因見假期將滿,復又奏請在籍終制。正是:
閻王教你三更死定不留人至五更不知朝廷能否允許在籍終制,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