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樂府所載《木蘭辭》,乃唐初國師李藥師所作也。藥師名靖,號青蓮,又號三元道人。先生少日,負經天緯地之才,抱治國安民之志,佐太宗平隋亂,開唐基,官拜太傅,賜爵趙公。晚年修道,煉性登仙。蓋先生盛代奇人,故能識奇中奇人,保全奇中奇人。奇中奇人為誰?即朱氏木蘭也。
木蘭女年十四,孝心純篤。親衰而病,適軍令至,女扮男妝,代父從征,十三年而回,無人知曉,又能居喪如禮,全命全真,豈非奇中奇人。雖然木有根本,水有源流,若不敘其祖宗何人,桑梓何處,何為忠孝,何為勇烈,則徒一木蘭女也。
木蘭祖父朱盈川,名若虛,道號實夫。祖母黃氏,名儀貞,居於湖廣黃州府西陵縣(今之黃陂縣)雙龍鎮。這朱若虛天性至孝,善事父母,勤儉持家,和平處世。春耕秋讀,積日而月,積月而歲,不數年竟至鉅富。當時隋朝文帝下詔求賢,屢舉孝廉。若虛聞知越王楊素、太傅宇文化及等,專權用事,只推親老,不肯應詔。惟愛日惜陰,以事父母。遇父母稍有未適之處,便痛加責刻,手書一詩,懸於中堂以自勉。
詩曰:
父母養育恩,匪只如天地。
天地生萬物,父母獨私我。
一日,母親宮氏謂曰:「汝兄伯祥十九歲,將婚而逝,予日夜憂思,成怔仲之疾。三年後,汝父禱於木蘭山,蒙天垂佑,方始生汝。予昨夜復夢汝兄形狀,與在生無異, 醒來精神恍惚, 即以爐火當胸,猶嫌風寒刮面。」其父元華在旁答曰:「夜夢死人,為病之兆,病夢死人,必死之征,汝其戒哉!」一句話不值緊要,驚得若虛一身冷汗,遂跪而言曰:「吾往日欲以長子天錫,繼兄之嗣,使他永承兄祀。因家中多故,尚寢其說。今兄長見夢,莫非欲求其後乎?」宮氏點頭道:「然,然。」若虛即命家人李福、劉東,去請諸親六眷,立起亡兄靈位,即命天錫行八拜禮,轉拜祖父、祖母,次拜親眷人等。又命天錫拜自己為叔,拜妻子黃氏為嬸;又命次子天祿,與天錫答拜。自己向亡兄靈前再拜曰:「天錫永承兄嗣,即兄之適子,兄其蔭庇,陰相厥昌焉。」其父元華與宮氏好不快活,連病都不見了,與親眷飲酒,夜深方散。惟有妻子黃氏,暗地裡有些啼噓。若虛當時擇個吉日,送一子一侄入學攻書。
光陰迅速,過了數年,父母相繼而亡。若虛守孝三年,未嘗見齒,鄉黨宗族,無不稱其孝焉。到了煬登基之日,大赦天下,令府縣官員舉薦孝廉。這詔書一下,諺云:孝廉孝廉,清官舉賢,貪官要錢。
卻說西陵縣縣令楊廷臣,系關西人氏,也是孝廉出身。雖然官卑職小,到也忠心為國。當日接了煬帝上諭,要舉孝廉,要取幾個有才得意門生。出示曉諭地方道:
西陵縣正堂楊 為欽奉聖諭舉薦孝廉事。 今皇上龍馭,新主日昇。先帝在位數十年,優禮以尊賢士。新聖登臨未百日,曲體以重儒生。本縣自下車以來,愧無德政及民,思有名賢薦上。凡有真正孝廉、經書通達之士,列為文秀;有武藝超群、兵法精熟之人,列為武秀。爾里長保甲人,務要聯名花押,開報名帖。履歷清白,年貌真實,到衙投遞,候本縣卜期面試。爾里長耆約人等,如有私受人財,開報虛士,必然重罰。
這告示一出,四鄉里長曉得縣官清正,任他有財有勢的土豪,無學無術的鹵夫,用盡機關,求買路徑,再也不能。不上半月,楊知縣接有數十張名帖,一一揀看。偶見朱若虛名宇,心中想道:本縣素聞其名,道他孝弟無虧,才學有餘。前任知縣薦他孝廉,屢征不起。或者今日父母去世,有意為官?到是個得意門生。遂出示限十日,各秀士到衙中面會。
卻說朱若虛是個超群拔萃的豪傑。平生抱負,一籌未展。每逢青天化日,和風慶雲,見鳥雀高飛,松林挺秀,便發動了少年壯志,未免抱膝長吟。又見楊素等專權誤國,重利輕賢,只得與琴書作伴,詩酒為朋,所以對月徘徊,臨風嘯傲,蓋出於不得已也。卻又想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於是用心教子,將平日所學,口口相授。而二子亦心心相印,不數年,成文武全才。
一日,裡中有人報麥穗雙歧。若虛往觀之,奮然泣下,鄉人皆掩鼻而笑。若虛手掐數莖,回謂二子曰:「官有善政,以至於此。今本縣楊太爺來此數年,愛民如子,仁風所播,草木呈祥。若裡甲獻瑞,楊太爺申報,上司必然陞遷他去也。吾有志未遂,淪落如此,豈不可惜!」次日,往街上訪友,見一簇人相聚,不知所觀何物。有等識字的在那裡觀看,不識字的在那裡叫奇叫怪,口中說道:「如何官府出示,硃筆、印信俱是靛花?」又一人接說道:「莫非是銀朱貴了,楊太爺過於慳吝,故用靛花代銀朱?」若虛是個明白人,也站在那一旁仔細觀看,方知文帝晏駕,幼主登基,是本縣官奉詔求賢的告示。若虛回家,閤家俱著孝服,以遵國制。
少頃,武營中有兩個兵丁對李福說道:「我家副爺並司主徐老爺,請你家員外到署中說話。」原來雙龍鎮離縣城一百一十里,系湖廣河南交界之所,五方雜集,舟車交通。有個武職官子戶李長春,帶領一千人馬,在此駐紮。又有一個文職官巡檢徐保先,領五百弓兵,在這裡鎮守。當日二官接了謄黃抄報,並邑侯角文,差人到觀音寺,設立文帝龍位,分頭去請紳士、耆老。依著部文,何日舉哀,何日舉薦,七七日禮畢,百日之外,方公堂理事。朱若虛是舉過孝廉的,所以亦與其數。
過了幾日,若虛在家看書,李福手拿全簡二封,上前說道:「本鎮千戶、巡檢徐、李二老爺,帶領鄉約里長,俱在門外,不知何事,說是來與員外賀喜的。」若虛聽了,心中想道:必是同來保舉孝廉,要我應詔的意思。同二了出來迎接,到了中堂敘話,又命家中治酒相待。酒行數巡,李千戶忍耐不住,便開口說道:「我等同來,別無事故。今新主登基,崇儒重道,舉行孝廉。員外幼學壯行,理宜出仕,我等情願共出花押,日後你我都是朝廷命官,這個喜酒是要吃的。況且皇上隆重賢士,兄之前程不可限量,日後做了我等上司,便不敢放肆飲酒。今日居我訊地,不及時狂飲,更待何時。」呼李福取盞來,「我等吃個大醉,爽快一爽快!」徐巡檢接說道:「朱公日後高昇,若念平日交情,提拔一提拔,也不枉我二人保薦一場。」二人一路說話,一路飲酒。朱著虛慇勤相勸,候他二人語畢,才開口言道:「晚生才疏學淺,蒙二位不棄,竭力推薦,此恩此德,銘心不忘。若說出仕為官,晚生何德何能,敢妄希榮遇!況且人事參差,緣分有定,仕途顯與不顯,命運通與不通,晚生只得聽天守分。今日二公光顧,薄酒蔬餚,何須掛齒。」便下席再拜,拱捧大杯,向二官伸敬。直吃得月從東上,方才散席。若虛送出門外,兩個官員一個乘馬,一個坐轎,吆喝而去。
若虛回至書房,謂二子曰:「今日二公前來推薦我的孝廉,我所以慨然不辭者,實有兩樁心事:一者聞朝廷今日以越王威權過盛,漸漸的屈退了,任用兩個大臣,到是忠心為國,一個是太傅伍建章,一個武官是韓國公韓擒虎。二公乃當時名賢,老王在日,言聽計從,今日幼主登基,一定是他二位股肱,我且進京看他用事如何。二者聞越王府中有一幕賓,姓李名靖,有經天緯地之才,神出鬼沒之機。若說他是個賢人,就不該依附權門;若說他是一派虛聲,就不能憶則屢中。凡自京都來者,無不稱其人品。我到京都,單去謁見此人,試看他的名實果然相孚否?」長子天錫說道:「先帝既任用韓、伍二公,就該疏斥越王、宇文化及,卻不該許他仍在軍機房行走,與韓、伍二公互相掣肘。叔父進京,當見機而行,看新王動作如何,切勿貪圖仕進,致後日生退悔。」天祿說道:「吾觀父親此回進京,必定空勞跋涉。」若虛曰:「何以知之?」天祿道:「楊素、楊林是先帝至親,韓、伍二公亦是先帝元勳,越王與韓公平日不睦,賴先帝聖明,兩下得以保全。今觀先帝遺詔,父親不必進京。」手出抄稿,送與若虛觀看。略曰:
朕自開國以來,上叨天眷,四海清平。自愧德薄,以致萬方多罪,朕敢辭其責焉。朕今連日喘嗽,日就垂危,勢不能起。竊思皇太子寬厚有餘,剛斷不足,不若皇次子才德兼優,欽賢禮士。即向日平陳之亂,皇次子亦與有勞焉。定北征南,樹奇功於天下,修文偃武,遺至善於寡人。膚上卜之於天,下詢之於人,宜繼大統,諸皇戚國親、內閣大臣,及朝內朝外文武眾卿,宜盡心翼戴,毋負朕意。
若虛觀畢,天祿又說道:「皇太子性情懦弱,以先帝之明,就不該冊立為太子,天下已奉為儲君矣。皇次子久獲聖心,既卜之於天,詢之於人,廢長立賢,早應令群臣奉次子為陛下,如何先帝龍馭歸天之後,始出此遺詔?以兒之見,其中必有不測之變。父親宜遲緩一二年,候二次選舉,再求仕進,未為晚也。」若虛想了一會,曰:「吾兒所見極是。但日月逝矣,吾年逾四十,日即於衰,豈甘與草木同朽,沒世不稱耶!」天祿唯唯而退。天錫又說道:「近日童謠,父親聞之乎?童謠所云:
唐棣花開李樹上,佔盡春光造化長。
逐水楊花空蕩漾,紅日偏不照山陽。
這四句童謠,據兒意見,首二句或是說唐國公李姓,上天眷顧,此人將來必受天命,而福祚無疆矣;第三句是說楊氏國祚不永;末句是說唐公居於山西,乃山之陰,非山之陽。父親壯志未銷,雄心不釋,進京一覽便回,切不可僥倖富貴。」若虛連連點首稱善。
過了數日,里長領兩個公差,求見若虛曰:「本縣太爺請孝廉公即日到衙中面試。」著虛聽了,一面治酒相待,一面安置行李,命李福作伴,囑咐二子用心讀書,又分付劉東好生看守家務。天錫、天祿送了數里,珍重而別。若虛到了城中,寓於安靜所在,到了試期,用了早膳,不一時街中炮響,城中老少人等,到行前爭看孝廉。果然一個個儒冠儒服,清氣宜人。知縣雖依著朝廷大典,礙著國制,不好張燈結綵,只打鼓升堂,三班六房一齊上前叩頭。知縣分忖道:「傳各處里長鄉約,一齊上堂。」眾人皆上堂叩頭。知縣道:「今朝廷大典,爾等站立答話。」然後問曰:「爾眾等所報孝廉,果出真實否?」眾皆曰:「皆是實行。」知縣又問道:「履歷、年貌俱各清白?」眾人曰:「不敢蒙昧太爺。」知縣曰:「朝廷重典,務在得士,本縣不敢不盡心。」那禮房已將所報花名開成一冊,長者在前,少者在後,共有三十餘名。知縣逐一看過,提起筆來就點頭名。禮房一旁唱曰:「禮教鄉李逢吉。」李逢吉在堂下答曰:「有。」規行矩步,走上堂來,作了三揖。知縣雙手一拱,李逢吉站在一旁。知縣問曰:「秀士所學何經?」李逢吉答曰:「門生所習《書經》,兼通《易經》。」知縣又問曰:「學的那一種書法?」李逢吉道:「門生所學是楷字,兼學隸字。」知縣道:「你可當堂默寫《君陳篇》,並《五子歌》;以隸字默寫恆、升二卦。」李逢吉當堂就寫。知縣又點二名,禮房唱曰:「灄源鄉朱若虛。」若虎答曰:「有。」雍容雅步,匆匆上堂,作了三個長揖,侍在一旁。知縣問道:「秀士所學何經?」若虛答曰:「門生資質魯鈍,負性好學。感父台善政,年豐民樂,故門生得以盡日讀書,門生卻六經皆通。」知縣喜形於色,又顧問曰:「是習那一種書法?」若虛答曰:「真草隸篆,兼而學之,恐不中父台選舉。」知縣曰:「爾只以真字默寫《洪範》、《鹿鳴》二篇足矣。」若虛道命而坐。以後三十餘名秀士,俱逐一考試。午未之後,各人繳卷,一聲炮響,眾秀士依次而退。
過了三日,街中炮響三聲,梆鼓齊鳴,旗傘引道,兵壯侍從,楊知縣捧案送出儀門之外,貼在照壁之上。知縣方才進衙,那看案的人顛顛倒倒,到也好笑。若虛候眾人散去,方近前觀看:
第一名,朱若虛、李逢吉、王龍、陳益脩、李懷玉、劉有光、楊輝、竇建柱。
末批云:
墨水污卷不取,遺失字句不取,書法不工不取,講義不清不取。
惟有那案上有名之人,各具門生帖子,齊進街中,謁見父師。知縣早已備酒相待。到了次日,又隨知縣進聖廟行香。一個個方巾大帽,插花披紅,好不光彩。知縣又限日期,引孝廉上府看驗。一路上鳴鑼開道,旗傘侍從人役送至沙口地界,早有兩隻大船在那裡伺候。知縣分付人役俱回,只留四個親隨侍從。見風平浪靜,命兩船相並而行。師生九人,有時談論詩書的樂意,有時談論為官的苦楚,有時談論民情狡猾,談到高興之處,便用詩酒交酬,唱和贈答,十分忘形。到了晚間,見雁浮寒水,鳥集成樓,星垂平野,月湧大江,果然江景如畫,洵不誣矣。
次日,到了黃州,見天色尚早,換了公服,同八名秀士到府堂,謁見府尹。先到清號房掛號,號役接了小禮,心中嫌輕,曉得楊知縣是清官,更兼朝廷大典,不敢怠慢,只得進門房去通報。門丁接了手本,進內署見府尊稟道「西陵縣楊廷臣,在儀門求見。」卻說這黃州知府,姓王名玖,向日是越王一個親隨,在越王跟前曲意逢迎,頗得其意。平陳之後,文帝賞錄功臣,越王冒加功績,遂得那黃州知府,與楊縣令素不相睦。幸他為官清正,無隙可乘。這一日,在內衙與老婆嘔氣,見門丁來稟道「楊知縣求見」,心有拂意之事,又遇拂意之人,自然怒上加怒,口中罵道:「這狗官來做什麼?前去問他,不守汛地,來此何事?」門丁出去了一會,又進來回道:「楊縣令帶著八名秀士,說是什麼孝廉,特送來驗看的。」王知府聽了此言,發一聲冷笑,罵道:「好不曉事的狗才!難道本府就是他做著不成?命他帶眾秀士一齊進來。」那門丁狗仗人勢,走出儀門,大聲喝道:「大老爺喚爾等一同進去!」楊廷臣引八個門生步入側門,見府尊坐在二堂之上,只得近前參見,分立兩旁。府尊問曰:「這都是你取的孝廉麼?」廷臣答曰:「卑職採訪真切,皆是實行實學,現有試卷花押履歷為證。」府尊曰:「今日權退,明日再到轅門聽候罷。」卻說得聲色俱厲。可憐楊知縣有興而來,無興而回。正是:
雞群嫌鶴立,濁水混明珠。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