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泰與馬榮離開縣衙後,狄公案頭取了一份公事,但拿在手中看了半日,也不知上面言講何事。洪參軍明白,主人心中愁悶,如何有心事研讀公文。
狄公放下手中公事,說道:「洪參軍,我對你一向無話不言。這蘭坊歷來蘭艾同盆,龍魚混雜,如今更境內憂外患,危機四伏,若是喬泰與馬榮拿不到那番胡頭領,我們處境實危如累卵矣!」
參軍安慰道:「老爺且放寬心,喬、馬二人膽大心細,武藝超群,素能降龍伏虎,除妖捉怪,此去擒拿小小番酋,定能馬到成功,萬無一失。」
狄公默默無語,批了幾張公文,仍不見喬、馬動靜,放下手中玉管狼毫,說道:「喬、馬二人到現在不歸,量來他們已經得手。我們在此坐等無益,今日天高雲淡,秋陽杲杲,不如趁此晴和天氣,去萬壽山中尋訪鶴衣先生,也是道理。」
(杲:讀『搞』,杲杲:明亮的樣子。)
洪參軍跟隨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難,六神不安之時,總要外出走走.或扮作身背藥箱的江湖郎中,或者裝成手搖串鈴的遊方道士,假借行醫看相,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進而消愁解悶,安神定心。遂忙出內衙命從人廄房中牽出驊騮兩騎,配了鞍轡。
兩騎從正門出了縣衙,一路南行,過石橋,出南門,沿官道南奔而去。行至一三岔路口,經一農人指引,二騎上了一條小道,直奔萬壽山。到得山腳,二人甩蹬下馬,恰遇一樵夫路過,洪參軍衣袖中摸出數枚銅錢賞了,命其代為看馬。
二人滑石徑攀山不止,。一口氣登上峰巔青龍嶺。稍事休息,又下羊腸小道進入深谷。
谷中萬籟俱寂,惟聞溪流潺潺,泉水幽咽。二人跨石橋,過小溪,來到一條岔道,騁目遠眺,盡頭似有一間草堂隱於簇簇綠葉之中。沿岔道前行,撥荊棘,穿草叢,來到一扇竹門門首。門內是一座小花園,十分別緻。園中夭桃穠李,百卉競妍,幽香四溢。沁人心脾。似這等仙山佳景,實令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穠:讀『農』,花木繁盛的樣子。)
草堂屋頂青苔碧綠,簷下籐蔓滿牆。狄公不願打破這寧靜氣氛,也不呼喚,只將堂前花木輕輕撥開。向前一瞧,見一以斑竹搭成的露台之上,一老者身著襤衫,頭項斗笠,正俯身澆灌花木,這才喊道:「老丈可是鶴衣先生麼?」
老者回過頭來,沒有答言,只朝屋子方向略略做了個手勢。老者白眉銀鬚蓋了一半臉面,另一半又被斗笠邊沿遮了,故狄公無法看清他的容貌。老者轉過臉去,放下手中水壺,默默走到屋後。」
老者對遠客如此漠然相待,狄公心中自是愀然不樂。命洪參軍候於門外,自己慢步上得門前階梯,推開半掩的木門,進人屋內。
(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愀:讀『巧』。)
屋子很大,只在窗前有木桌一張,木凳一對,靠後牆尚有竹案一方,牆角整整齊齊擺了花鋤花鏟,看樣子倒很像一座農舍。但屋中卻窗明几淨,樸素中更顯幾分清雅。
屋中不見主人。狄公自思如此鞍馬勞頓,翻山越嶺,一路風塵,踵門求見,卻遭此冷遇,不免心中氣惱。歎息一聲,在一張木凳上坐了,移目窗外。
露台花架之上奼紫嫣紅,群芳爭艷,室內屋外一片寂靜,惟聞一隻蜜蜂在花叢之中嗡嗡長鳴。狄公置身於這恬靜香馥環境之中,愁悶之心自然漸漸寬鬆,一時的惱怒也就慢慢煙消雲散。遂將兩肘擱木桌之上,悠然環視四壁,見竹案上方有一幅單條懸於牆上,輕聲念道:
天龍升空成仙果
地蚓掘土亦長生
狄公尋思,這副條幅好不尋常,一時恐難解其中寓意。
條幅左下方有筆者簽名印章,但字跡太小,狄公從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正欲近前看個明白,忽見後門門簾開啟,老者慢步走進屋來。
老者正是鶴衣隱士,此時已摘去頭上斗笠,身上換了一件褐袍,手中提了一把銅壺,熱氣蒸騰。
狄公忙起身,迎頭一揖,鶴衣先生略一點頭,似為還禮,背朝窗於另一張木凳上坐了。狄公一陣躊躇,告個罪也重新坐下。
鶴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滿頭銀絲,一臉紋皺,但仍唇紅齒白,器宇軒昂,一雙眼睛矍鑠有神。狄公誠惶誠恐,單等鶴衣先生開口說話。
(耄耋:讀作『冒碟』、八十歲的年齡,高齡,高壽。)
鶴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手中銅壺,抬眼看看客人,開言道:「老朽隱跡深山,孤陋寡聞,不染塵事,不知禮儀,若有懈怠之處.尚請擔待。」狄公聽得分明,鶴衣先生說話口齒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說道「晚生乃一個不速之客,蛛諸多打擾,萬望涵容。先生你……」
誰知。「你」字剛一出口,鶴衣先生就將狄公的話打斷:「哈哈!倪!如此,你是倪門宗親!」
狄公急糾正道:「晚生姓狄。我……」
鶴衣先生又插上來話來,連聲說道:「不錯」、「不錯!」自那次我與老友倪公於他宅中敘舊話別,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十年有餘,卻再也沒有相見,想來他已故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中尋思,鶴衣先生畢竟到了遲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聵。不過,他如此牽強附會,倒把話題直接引到了他來訪的目的之上,不如將錯就錯,聽其自然。
鶴衣先生將兩茶盅倒滿,又說道:「昔年倪公與我在京師同窗同門,同作同憩,情同手足,於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懷大略,腹有良謀,立志革弊興利,正本清源……」鶴衣先生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連連點頭。
狄公小心問道:「倪公在蘭坊居住數年,必定皓首窮經,老驥伏櫪,在此大有一番作為。對此,晚生很想聆聽先生見教。」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聽見,依然品呷香茗。狄公好生尷尬,只得也將茶盅送到唇邊。剛呷一口,便知似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品嚐。幾口喝下去,頓覺神清目爽,週身舒貼。正品茶間,鶴衣先生又開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間流出一眼甘泉,我溪邊取來泉水,昨日晚間又將茶葉置於綻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晞,鮮花怒放之時,才將其取出。茶葉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潤,再沏以甘泉,自然獨具奇香,別有風味。」
(曈曈:日出時光亮的樣子;曈:讀:『同』。晞:讀『西』,干,乾燥。)
他略停一停,又說道:「後來,我們勞燕分飛,倪公出仕為官,而我則浪跡江湖,遍游全國名山大川。倪公於沉浮宦海之中從七品縣令陞遷至州府刺史,後又官拜黜陟。他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惡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為國家振興,社稷大治,可謂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他一意大施經倫,大展鴻圖,卻將對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丟棄一邊,既無諫諍之言,微辭之語,更缺痛下針砭,當頭棒喝。群輕折軸,積羽沉舟,倪琦終於墮落成性,不可救藥。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讀作『通觀』。)
「倪公對家出惡子如夢初醒之時,適逢丁虎國將軍遭黜來蘭訪定居養老。不久,他上表並親覲皇上,棄卻高官厚祿,也來到蘭坊,意欲以田園之樂,終其天年。這樣,我與他分別四十餘年之後又在此邂逅。我們二人走過的道路各異,卻終於殊途同歸,只是所經之路一長一短,一曲一直。」
說到此處,鶴衣先生停了一停。這最後幾句話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動問,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還與我就此論細細商討過。其時他寫下一幅單條,至今我仍懸於對面牆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蒼勁峭利,何等秀潤灑脫!」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寫了「寧馨簃倪壽乾敬書」八個小字。狄公終於明白,倪壽乾畫軸內所藏遺文確為他人假造。誠然,倪壽乾二字與贗文上簽字十分相似,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兩個簽名絕非同出一人手筆。狄公慢捋長鬚,輕輕頷首。至此,結於他心中的許多疑團已經解開,慶幸這一趟深山之行實在受益非淺。
(簃:讀『移』,樓閣旁邊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開言道:「先生,倪公書法自是爐火純青,超群出眾,而你的瀚墨則是獨佔鰲頭,蓋世無雙!你寫在倪壽乾迷宮前門樓之上的銘文……」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聽他說話,將他打斷,說道:「倪公志向遠大,抱負不凡,生命不息,奮進不止。就是他定居蘭坊之後,仍念念不忘懲凶扶善,昭雪冤屈,並為之精心籌劃,巧作安排,有的深謀遠略甚至要在他去後多年方能見效。為了清靜,他購下並重修那座迷宮.其實他整日操心勞神,一顆心又安能清靜下來!」說罷連連搖頭,又將茶盅斟滿。
狄公問道:「倪公在此可有許多高朋好友?」
鶴衣先生慢捻長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門弟子,來蘭坊後仍不忘研讀四書五經,孜孜不倦。他曾贈我許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棟。我廚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卻雪中送炭,給我送來這上等之薪。」
狄公尋思,他的主人對他所問避而不答倒也罷了,不期卻又進而貶低儒家經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辯,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孔子,你們將他奉若神明,視為聖人,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碌碌終生之輩,從不知他所為愈多,所獲愈少;所求愈碩,所得愈微。當然,孔子確實不愧是個壯志凌雲之人。倪壽乾就是這樣的人。」
鶴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說道:「還有你,也是這樣的人!」
狄公聞言大驚,惶惶然立起,小心說道:「晚生有一不明之處,尚清先生指點。」
鶴衣先生也立起,說道:「一處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漁人上山,樵夫下海,如何打得魚回,砍得柴歸?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望你腳踏實地,好自為之,切忌捨近求遠,莫要再做緣木求魚,治絲益棼的蠢事,也許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失陪了!」
(棼:讀『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長揖辭謝主人,鶴衣先在卻早已轉身向後門走去。
狄公等主人離去後,自出前門。來到花園門口,見洪參軍仍依門酣睡,遂將他喚醒。
洪參軍睡眼朦朧,揉了揉,打個哈欠,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生香甜,還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了我青梅竹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實我早已忘記,不知怎地竟在夢中又出現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們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會,又來到青龍嶺上,洪參軍問道:「老爺入草堂多時,那隱士可曾與你勾通關節,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點頭,答道:「經他指點,我已知倪壽乾畫軸之中遺文確係他人偽造,也知倪壽乾致仕辭官確實事出有因,還有丁虎國喪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瞭然於胸。」
洪參軍本想追本溯源,問個詳細,見狄公臉色陰沉,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稍事歇息後,二人下得山來,上馬回城。
內衙中馬榮將他與喬泰如何重獲番胡頭領從頭至尾講述一遍,說他二人假戲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將他與烏爾金一段對話細細講了,只將他偶遇吐爾貝一事略去。他知道,狄公對此類事情絕無興趣。
狄公專心聽稟,聽完,愁容頓消,連聲讚道:「好!好!蛇無頭而不番今番烏烏爾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可操左券。」
馬榮又稟道:「陶甘已將倪琦邀於縣衙,此時正與他在花廳中品茶閒話。」
狄公聞言大喜,對洪亮說道:「洪參軍.你即去廳中面見倪琦,就我因急務在手,一時脫身不得,請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時,我一旦得空即去會他。」
洪參軍領命。正待出門,狄公問道:「洪參軍,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有消息?」
「老爺,我尋思方緝捕在此土生土長,耳目靈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與他相比,故將此差事又委於他了。」
狄公點了點頭,又問馬榮:「丁夫婦屍身,結果如何?」
「回稟老爺,據件作稱,那對翁嫗均屬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帶,穿戴整齊。突然對馬榮說:「聞你自幼拜名師習學拳棒,十年前便有九級角牴大師之稱,不知此話可實?」
馬榮聽了眉飛色舞,毫不自謙,口道:「老爺,確有此事。」
「你初學之時,對業師有何評說?」
馬榮顰眉回想一陣,答道:「恩師手段高強,稱雄武林。他於我恩重如山,我對他欽仰不已。他從難從嚴,諄諄教誨,我也不畏艱辛,用心習學。不過,當他與我比試,擋我殺手不費吹灰之力,破我門戶易如反掌之時,我於敬佩之餘,卻因他總是勝我一籌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對恩師賢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萬壽山中遇見一人,此人給我一頓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卻又不敢向自己言講明白,現在我心中有些話卻由你說了出來!」
狄公這幾句話,馬榮自是不解其意。不過,他對此番誇獎著實受寵若驚,朗聲一笑,掀開了通向公堂的帷簾。狄公搖曳出得內衙,進入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