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陶甘回到衙署,馬榮、喬泰迎入內衙。
狄公問道:「城裡情況如何?」
馬榮答言:「平靜無事。只是死人的數目仍在上升。新渠已挖通,渭水已經流入城裡河道,陰阱全部管制。廣成倉出過點小亂子,很快平息了。」
狄公點頭微笑表示欣賞。
狄公將他同陶甘查訪了葉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況向喬泰、馬榮一一講述了一遍。
喬泰、馬榮禁不住對這案子的複雜情節感到極大興趣,紛紛議論起來。
馬榮道:「我看來何朋必是殺人兇犯無疑。他血氣剛強,焉肯平白受葉奎林侮辱?
他自己不是說幾番氣得要一箭射旁葉府枕流閣的竹簾。再說,珊瑚暗中求助於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竟不能拯拔一個弱女子出水火,還算什麼將門之後、勳爵世胄?」
喬泰道:「老爺所言極是。葉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一幅柳園圖案,指示官府勘破線索。再者,何朋的體格和膂力也足以泅渡過運河,沿那石柱爬上到枕流閣長廊的窗台。或許他同珊瑚早已約定,裡應外合,齊力殺死葉奎林。」
狄公微笑搖了搖頭。說道:
「今夜我見何朋講述柳園圖時,情緒很是激動,像是被強烈的感情衝突苦惱著。他講他曾祖父的故事恰彷彿在講他自己的身世一般,幾番見他強抑住胸中起伏的感情,露出痛苦又無可奈何的神色。如果真是他為了珊瑚殺的葉奎林,他又為何自己講得如此坦露,切切之聲不絕於口。試想他心中要殺葉奎林,又如何肯吐出一箭射穿枕流閣竹簾的憤激之詞。他坦率地自認鍾情於珊瑚,又痛恨葉奎林的鮮廉寡恥,他豈不是將自己的脖子引向劊子手的刀刃麼?故我思想來珊瑚並不是十分關鍵的人物。——柳園圖的線索還是存疑待斷,暫且不去驚動何朋,但留意他的舉止行動。」
陶甘說:「何朋貌似爽直誠愨,也須提防他肚內奸詐。攤出部分事實而隱匿最緊要的案情關節是狡詐的慣犯慣用之伎倆。令我不解的是他因何對葉奎林的眼睛感到如此恐懼。」
「童謠的一句不是說『失其目』嗎?」喬泰道。「葉奎林的一隻烏珠不正是被打出了眼窩?——童謠指的是『梅、葉、何』,『梅』摔破了頭,『葉』掉出了烏珠,輪到他『何』便是『失其床』了——這『失其床』又是什麼含義呢?可能何朋正在對『失其床』感到恐懼。——天知道這首童謠果真有讖緯一般的神秘魔力。何朋不是說他的死期不遠了,他被這種預感死死纏住,擺佈不開,故憂心忡忡——這正是殺人犯最慣常的心理。」
狄公道:「最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這珊瑚為何要在葉奎林和何朋兩人之間故意播弄糾紛,挑起爭鬥。葉奎林比何朋有錢,且又包攬下了珊瑚。珊瑚又為何故意向何朋暗遞秋波,求他救助。我疑心這一切都是故意的安排。珊瑚決非尋常的女子,她有預謀、有籌劃,自然亦有目的。她的目的很可能便是叫葉奎林與何朋互相殘殺。——她定是受人指派無疑,我們查清了她的背景,真正凶身也便水落石出了。還有,盧大夫也是一個不守本份的浮浪輕薄之徒,也須嚴加監伺。」
馬榮忽然想到什麼,又說:「近幾日巡儉來報告,大街小巷常有身穿黑袍褂、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乘危打劫,勒素錢財之事,還有公開持刀搶劫的。他們的防疫裝束反成了為非作歹的掩護。營裡只因人手不足,收羅了一些閒漢無賴,誰知竟成了治安的一大隱患。」
狄公勃然大怒,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書案,說:「我攝領京衙原巴望奸宄斂跡,盜賊潛蹤,人民悅服。誰知竟忽慮了如此一等邪行奸惡之鬥筲之人。各營巡丁嚴加緝查,倘有拿得違法作亂的收屍隊,當即拉到市廛熱鬧處鞭答三百。犯搶劫財物、姦淫婦女等重罪的,便驗明正身縛去西市殺頭,以儆傚尤。——亂世須用酷法,只要不枉殺無辜,鑄成錯案便行。否則京師的靖安無法維持。陶甘,還有一事你須去辦了。梅先生的葬禮一完便委派衙員將梅夫人移家鳳翔。留意不要讓盧大夫纏住她。她年輕漂亮,盧大夫圖謀叵測,不可不防。」
陶甘答應了,說道:「老爺,外人都說梅夫人出身予名門大族。我仔細查閱過梅府的族譜、家譜,並不曾查考出梅夫人的黨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與梅先生結婚時才首次填上。——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年齡外,其餘幾乎一無所知。這名門大族的說法不知依憑了什麼。故我頗疑心梅夫人的出身未必高貴,很可能倒是行院裡巨價賣出來的行首班頭。梅先生又一向諱言夫人的身世,且他家財萬貫,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未知老爺作如何觀。」
狄公點頭微笑,不置可否。沉吟了一會卻轉臉吩咐馬榮道:「你巡夜到新月橋時,留意看看何朋家那柳園,是否還亮著燈火,打聽實了有沒有客人拜訪。我同陶甘適才去時,他似乎在等候一個客人。我不完全排除他同珊瑚共謀的可能,如果珊瑚果真去了柳園拜訪何朋,你就傳我命將他倆一併拘捕。我這裡就委派人去查清那珊瑚的身世和背景。
馬榮,你的前額如何起了疙瘩?」
馬榮撫摩了一下前額,尷尬地笑道:「說來倒也慚愧。我在五福酒家等候喬大哥時,酒店裡四個無賴正要調戲一個年輕女子。我待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絆一膠,前額撞到在一個桌角。待我爬起時,那女子竟自打退了那四個無賴。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中藏著的一枚雞子般大的鐵彈丸。」
狄公感到有趣,說道:「我聽說那鐵彈丸能置人於死地,最是巾幗女俠慣使的武器。」
「那女子一彈打折了為首的無賴的胳膊,剩餘的曉得厲害便四下奔散,逃出了酒店。
不過,老爺,我總不明白她為何只攜藏有一枚鐵彈丸。按理是兩邊衣袖各藏一枚,如那袖中飛刀一樣,左右開弓,使人躲閃不及。」
「你已認識了那女子?」狄公問道。
「她名喚藍白。是一個名喚袁玉堂的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藝人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孿生妹子,名緋紅。——緋紅即是晚膳後在衙署外被盧大夫調戲的那個賣唱的女於。
孿生一對都生得標緻俊俏,只是那緋紅懦弱了點。」
狄公點頭頻頻。吩咐大家就寢。
沙漏正指著後半夜子丑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