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漸漸降臨,晚霞在西天疊成一道道由淺紅到深紅的光弧。
梅府正做著隆重的功德道場追奠梅先生。殿堂裡燭火高燒,香煙繚繞,白幡低懸,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氣氛。普恩寺來的一班高僧正圍著梅先生的棺柩搖響靈杵,打動鼓鈸,宣揚諷誦,咒演法華經。一面捻動著脖子上掛下的佛珠兒,一面敲著木魚。唸經析禱畢,唱喝發牒,請降三寶,證盟功德,禮佛獻供,召亡施食,不必細說。賓客弔唁者都立在外廳,黑簇簇人頭攢動。
狄公、陶甘趕來梅府時,儀從鹵簿,旗旛鼓吹,一應免了,故沒有驚動大家。
他們進梅府大門便轉去大花園,沿假山曲沼,穿過粉牆隅角的花瓶形門闕踅進了庭院。——從庭院可看到殿堂裡閉殮誦經等各項祭奠儀式。青石台階上恭立著弔孝的賓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見梅夫人一身縞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邊。端莊矜持,儀態萬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禮致哀,表示慰悼,從侍者手中抬過一柱香,恭敬插進梅先生棺柩前的一個紋著狻猊圖案的古銅香爐裡。然後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廳的台階回到庭院。狄公頓覺空氣一新,微微感到有一絲輕風拂過臉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烏雲開始移動了.我已經感到有涼風吹來。」狄公高興地說。
陶甘瞇起眼睛,仰望著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變了。只需一場大雨,京師的癘疫便可望好轉。倘能連續幾天普降甘霖,癘疫很快便會削弱,京師就要恢復昔時的繁榮興盛,聖上也要回駕了。」
陶甘頻頻點頭,又看了看天,臉上不禁也漾開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喪葬落土完畢,你便立即將梅夫人移家去鳳翔。目下,她孀居長安,很不適宜,且有危機。」
陶甘答應,說道:「我已通報了梅先生的遠房族侄,暫時由他來京師接管梅先生產業,具體家財承繼事項須等梅夫人以後回長安定居時由他們自己商定。」
狄公點頭稱是。忽又喟歎一聲說道:「僅半個月之前,我還同梅先生在這個庭院裡賞月品茶,商討著安定局勢的良策。誰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謂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噢,我想起來了,陶甘,今夜我們既來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當日出事的地點。記得是東院花廳中央的青石樓梯下.」
這時,殿堂的祭奠儀式剛完畢,賓客們正慢慢出了外廳。
陶甘悄悄找來了老管家,說狄老爺想要看看當日梅先生摔下來的樓梯。管家領命不敢怠慢,便擎著一盞白紙燈籠引狄公、陶甘走去東院花廳.他們來到東院花廳的樓梯下。狄公仰頭見樓梯上兩邊各有一排朱漆欄杆的走廊,圓圓的穹頂藻井下十字交叉兩根巨梁,巨梁下正中懸掛著一盞大紅燈籠。——整個花廳上下充滿著和諧的紅光。青花細紋石樓梯果然很陡,兩側扶手約兩尺高,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支尖銳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著樓梯下最後一階說:「老爺便摔死在這裡。」
狄公問管家:「梅先生的書齋是不是在樓上?」
「是的。就在樓梯口左面的月洞門裡。」
狄公抬頭細細觀賞了一陣那盞大紅燈籠。梅府由於早遣散了奴僕。今天梅先生閉殮也來不及用白紙將紅燈籠糊了。大紅燈籠外周貼著「榮華富貴」四個發光金字。
狄公又問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點亮這燈籠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備下一根長竿,長竿頂端繫著一個小小鐵鉤。每晚只需站在走廊上,用長竿將燈籠勾到身邊,換下舊燭,替上新燭,點著便是。——一支蠟燭便可點到午夜。」
陶甘撫摸著扶手上最後一支菡萏石雕,說道:「梅先生摔下這麼陡的樓梯,即便頭不碰在這尖利的苞蕾上,也會一命嗚呼。」
狄公點點頭。眼睛落在花廳正壁的眉額上。眉額上書「雅逸堂」三個碧綠色隸字。
「好個書法!」狄公不禁脫口讚賞道。
「這是我丈夫的親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狄公驚忙回頭,見梅夫人和盧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後。
盧大夫長揖拱手道:「狄老爺在此,在下冒犯衝撞了。」
梅夫人抿嘴淺淺一笑,也跟著道了個萬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揚了揚濃黑的眉毛,說道:「梅夫人來得正好。我們能否看看樓上梅先生的書齋?」
陶甘見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納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書齋呢?梅先生摔死的樓梯下他還沒蹲下來細細看過一遍哩。
「當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面示意老管家領他們上樓。
剛上到樓梯口,老管家道:「老爺小心地上的蠟燭。」他膽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
「我原本早應該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時都忘了。」
狄公見樓梯口果然橫倒著一支早已熄滅的蠟燭。
老管家開了書齋的門,書齋內很是暗黑,走廊上射進來的一點淡淡的紅光與紅地毯的顏色正相和諧。狄公見書齋三面臨牆都立著大書櫥,只後牆下安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齊正。床外掛起一頂雪白的羅紗帳,床頭懸一幅帛畫,題日《子雲閣著書圖》。床邊是一張楠木大書案,書案上有一座金燭台。老管家將點著的一支蠟燭插入金燭台中,房裡頓時明亮不少。
狄公見書案上翻開著一冊書,不由拿起翻了幾頁,嘖嘖稱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還在讀著這《金匱醫方》,研究治療癘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的人啊!」
狄公隨手觀賞起書案上的紙筆硯墨來。筆架、洗子、墨缽、鎮紙都—一拿起看過,愛不釋手。最後笑著說:「梅夫人,這些東西形制古雅,製作精美,都可當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試圖尋找什麼,但顯然失敗了。
老管家擎起白紙燈籠照著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細紋石樓梯。
狄公指著花廳東廂問道:「這房間平時作何用處?」
老管家恭敬答道:「這東廂房平時很少住人,甚是清靜。房裡有一門通大花園東廊的一條幽僻的竹徑,出竹徑盡頭的一扇角門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吩咐管家打開這東廂房的房門。
梅夫人一驚,忙說道:「老爺,可別進去這廂房,裡面又髒又暗,三個月都沒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開鎖。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鑰打開了胳膊般大的鐵鎖。
狄公用力推開了房門。
房裡果然又髒又黑,狄公命管家點亮蠟燭。
狄公見房裡左牆下有一張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藍色床簾將大床罩得十分嚴實。床邊果然有一扇小門,小門這邊並排按著梳妝台和書桌。
狄公走近梳妝台,看了看台上一面古銅菱花鏡,便十分興趣地一件一件欣賞起台上擺列著的胭脂膏罐、鉛粉盒。
看罷胭脂花粉,秋會又踱到書桌邊觀賞起桌上的文房四寶來。秋分驚奇發現一枚龜形端石大硯上還留有淺淺一層黑水。硯邊擱著一段八稜描金龍香松煙墨和一支象管紫狼毫,筆端尖穎上還蘸著黑墨。
狄公忙轉身走到紫檀木大床邊,揭開長長的、拖到了地上的床簾,見床上涼簟、綢衾、枕套,茵墊甚是乾淨,隱隱還有脂粉香味。
狄公正待拉上床簾,不由一對眼睛緊盯著地面。他小心蹲下身子,掀起右邊床簾一角,仔細察看老虎爪子形狀的床腳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立起來,對陶甘道:「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
陶甘蹲了下來,用指尖蘸了點唾沫擦拭了一下青石地面的污斑,說道:「這是墨點的痕跡,老爺。墨點雖被擦乾淨了,但已滲進了石板,留下了斑跡,不易擦掉了。除非用沙子慢慢細磨。」
狄公拽著柔滑細潔的床簾細細檢查,猛見床簾背面有一塊指尖般大的褐色血斑。
「陶甘,你看這個!」
陶甘俯身一看,略有所悟。
「梅夫人!」狄公臉色冷峻,嚴厲地說道。「梅先生是死在這個房間裡的!」
梅夫人的臉色頓時變白,像泥塑木雕般愣著不動了。
「梅先生是被人謀殺的。凶器便是那方龜形端硯。他的腦殼被人用端硯擊碎後,人便跌倒在這床腳邊的地上。地上沾著了他頭上的血跡和石硯裡未干的墨汁。——血跡和墨汁都被擦去,但地上卻留下了污斑。這床簾的線縫間也沾著了血,尤其是床簾背面那塊指尖般大小的血跡更說明問題。」
狄公望了一眼盧大夫,冷冷地說:「這就是死者面頰上留有墨污的原因,盧大夫竟沒有看出來?」
盧大夫道:「老爺單憑那麼點墨斑便斷定梅先生系被人謀殺,未免太輕率了吧!怕沒有其他證驗。」
狄公微微一笑:「盧大夫,死者臉頰上的墨污以及這床簾、地上的墨血污斑還只是間接的證驗,直接的證驗則是梅先生死亡的時間上,你們倆都向我扯了謊。你說發現梅先生屍體約在亥時,那就意味著梅先生是在亥時之前摔下樓梯的。然而,他又為何手擎一支蠟燭呢?花廳橫樑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點到午夜才熄滅。亥牌時分走廊和樓梯口照例都照得很亮。」
梅夫人和盧大夫驚惶萬分,面面相覷。
狄公厲聲道:「梅夫人,盧大夫,你們還不知罪!梅先生正是被你們倆個謀害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