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署衙門晚衙就要升堂了。陶甘一面服侍狄公穿戴,一面問道:「老爺,你當時到梅先生書齋是為了找尋凶器的吧?」
「不,我去書齋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臨死之前正在寫些什麼東西。我當時最疑惑不解的是他臉頰上的那幾點墨污。正如你所說為,那墨污可能是他在磨墨時不慎沾到臉上的。然而我發現他書房裡的墨硯齊齊整整,並沒有用過。他在看他的《金匱醫方》。我立即想到會不會是另一塊石硯將他的頭擊碎的。那必定是一塊較大的名貴石硯,並且不久前還用過。因為硯上墨汁未干,只有名貴的硯石剩餘的墨汁才不會很快干凝。」
「那麼老爺又是幾時疑心到梅夫人謀害了她的親夫呢?」
「梅府那老管家告訴我花廳橫樑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亮到午夜,我便警覺到梅先生之死有蹊蹺。再說,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梅先生從樓梯上摔下來——又怎麼會安排得如此周密齊全,天衣無縫呢?你想想,那支跌落在樓梯口的蠟燭,梅夫人故意還讓它一直橫倒在那裡,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那一隻擱在樓梯中間的軟氈鞋,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鮮血,這一切大細緻、太工巧了。反而使人想到是兇手深思熟慮後的故意安排。
另外,梅夭人過去原是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一個謹嚴正統的人物,他的年齡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歲。這就自然而然使人想到這一類疑案中最通常習見的三部曲:年邁衰老的丈夫,年輕美貌的妻子,俊俏鳳流的情夫。我起初之所以不懷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只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選妻子的眼力。——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
陶甘道:「花廳東廂房正是梅夫人與盧大夫幽會最理想的地方。」
狄公道;「我一聽老管家說東廂房通花園竹徑又通府外大街,便堅持要看一看這廂房。果然在那廂房裡找到了最重要的線索。梅夫人說東廂房三個月沒人住過了,但我見梳妝台上的胭脂鉛粉最近還有人用過,床茵上也有人睡過,非但不見積了塵土,而且還有胭脂香味。當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線索還是地上和床簾背面的墨斑血污。
「顯然,梅先生半夜或後半夜突然撞進東廂房。那一對情人慌作一團。所謂奸近殺,那男的便掄起書桌上一方端硯猛擊梅先生頭部。梅先生跌倒在床腳邊的地上。然後那兩個兇手便將梅先生屍體拖到了花廳的樓梯下。
「因為那時大紅燈籠已熄,故他們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蠟燭的拙劣花招。——試圖將罪行掩蓋得天衣無縫,反致露出破綻,所謂畫蛇添足。那橫倒的蠟燭,軟氈鞋,荷花苞蕾石雕的血跡都是不必要的蛇足。記得你說過,從那又高又陡的樓梯摔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斃命的,何況又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衰邁老人。不需任何佈置,誰都會相信這個意外事故。然太實則虛,故反而露了馬腳。」
「老爺,那盧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陶甘又問。
「盧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時間上自作聰明,意圖瞞哄我們外,另一處又自作聰明說了謊話。葉夫人自盡時,他正在葉府,我當時已略知梅夫人身世,且剛對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我問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他如回答說。他不十分瞭解梅夫人的身世,我當然一無所獲。但他卻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於涇陽世家巨族,並不曾當過妓女。
於是我便明白他對梅夫人的底細一清二楚,只是意圖隱瞞我們罷了。目的很清楚:曲意回護梅夫人,使我們不疑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姦之罪——」
內衙門突然被推開,馬榮匆匆走了進來。
「藍白小姐在衙門值房等候,她說她有要緊之事要詳稟老爺。」
狄公道:「我也很想見見這位藍白小姐,可此刻沒有時間了。馬上就要擊鼓升堂。」
「她說事關重大,須得在升堂之前叩見,怕耽誤了,弄出大錯。」馬榮更急了。
「她說出了什麼事沒有?」
「沒有。她只一味要見到老爺再肯細說。」
「那麼,還是請她耐性等候,我晚衙理事完畢再進來細稟。」
衙堂上一聲鑼響,三通鼓畢。衙卒、牙將、吏員、書記分列兩行。狄公紫袍玉帶升上高座。喬泰、馬榮侍立背後。陶甘坐在錄事一旁,相機助問。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喝道:「本衙晚堂審理梅亮遇害一案。現將被告盧鴻基帶上堂來!」
不一刻,衙卒將盧大夫帶到堂上。盧大夫一見狄公,無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
狄公道:「盧鴻基,你身為醫官,不思奉公積德,洽病救人,反而撥弄是非,專一攪混,偽證誣供,該當何罪?本堂先點破你兩點:一是梅先生死亡時間,二是梅柳氏身世履歷。允你如實重供,再敢有半點搪塞遮瞞,欺騙本堂,待我勘破,定不輕饒。」
盧大夫叩頭及地,哭喪著臉說道:「老爺明鏡高懸,察觀秋毫,小人焉敢有半點欺心瞞上。這偽證誣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賴。只是小人確不曾謀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誠有,只行兇害命一項小人委實不敢,還望老爺據實明斷。」
狄公道:「你須將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詳情細細敘來。那夜梅先生夫婦邀你共進晚膳,——便從這裡開始說起。」
盧大夫供道:「晚膳後,我們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書齋看書,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藥。梅夫人也說身體不適,我也抓了點藥給她。——於是我便告辭回家了。」
「那麼,」狄公道:「後來你聽見東院花廳梅夫人高聲尖叫又急忙趕去之事純屬虛造了?」
「是的。老爺,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趕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轉。記得是梅夫人親自開的門,她將我引到一間幽僻的耳房,輕輕對我說,『梅先生死了!』我當時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一回事。她說,昨晚梅先生上書齋去後,她便決定在樓梯下的東廂房睡覺。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麼事吩咐,她可以上樓去照應。午夜不久,她剛睡得正香,梅先生進廂房來了,一面氣喘,一面說他頭痛欲裂,胸悶窒息。她還未來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藥,梅先生便跌倒了,頭撞在床腳邊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頭跌破了,已沒了氣。
「我當時竟信了她的話,我知道梅先生心臟本來有病,常犯哮喘。我說讓我去看看屍體,她說她已將屍體搬到了樓梯下,她要我來衙裡請仵作,並報案說梅先生犯了心臟病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跌破了頭死了。
「我來衙門找到了仵作,向他通報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驗屍。當我們走進東院花廳時,我不禁嚇呆了。我見梅先生的腦殼被擊碎了,腦漿迸溢,血肉模糊,明顯不是頭撞在床腳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現場佈置得很巧妙,像真是從樓梯上摔跌下來一般。
我疑心梅夫人有一個同謀,也疑心這同謀便是她的情人。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意識到我自己處在非常尷尬的境地,我已經成了她謀殺親夫的同謀犯,至少也犯了偽證罪。我—
—我恨自己當了傻瓜,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當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並告發梅夫人——」
狄公平和地問道:「那麼,你又因何遲遲不肯出首,並幾次三番作假證,迷惑本官呢7」
盧大夫猶豫了一下,清了清嗓音,說道:「仵作走後,梅夫人又將我叫去那耳房,閂上了門,雙膝跪定我面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當夜闖進了東廂房,撞破了她的姦情。那姦夫凶狠,抓起書桌上一方硯石便向梅先生頭狠命砸去。只兩下便擊碎了梅先生的腦顱,當即斃了命。兩人細細商量,便想出了個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騙局,並很快節置好了現場,意圖蒙蔽官府,造遙法外。梅夫人她還說這一招天衣無縫,絕無破綻,反要我放心。」
「那姦夫是誰?」狄公忙問。
「她死不肯吐口。我當時便已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咬定我是她的姦夫,將我拽入羅網,頂那姦夫的缸。——老爺千萬別信了她的謊供,小人今日堂上說的句句是實,伏望老爺替小人作主,明斷此案。」
他在供狀上畫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將盧大夫押下監禁不提。
「這個人面禽獸!」喬泰輕輕罵道。「把罪行全推諉到那淫婦頭上,自己倒一乾二淨。」
狄公敲了一下驚堂木,喝令將梅柳氏帶上公堂。兩個衙卒將渾身縞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後面跟著一個女獄禁。
女獄禁叩頭啟稟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時疫。進來牢裡便嘔吐多次,渾身發燒。依例推遲審理,無奈梅柳氏自己執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審,望大人處斷。」
狄公捋了捋鬍須,略一沉思,說道:「本堂只需梅柳氏一個簡扼的供述,退下後即命獄醫診明治療。」
梅夫人柔軟無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面色潮紅,氣喘頻頻。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面焦慮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頭來,臉上鎮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開言道:「老爺毋需勘問,正是奴家謀害死了親夫。
我與梅亮名為夫妻,其實毫無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虛假的慇勤和體貼,我當年嫁給他僅僅是為了用他的錢還債。我十五歲便被賣到海棠院,在那裡受盡屈辱和折磨。」
她的聲音漸漸圓潤,一對明麗的大眼睛與兩邊耳環上的藍寶石一同閃爍出晶亮的光芒。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好心人,他用錢將我從海棠院裡贖了出來,我脫了樂籍。我們過了近兩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產了,除了一幢園邸外幾乎沒有一點錢財。
當時我還欠著一大筆債不曾償還。於是我只能嫁給梅亮,他是長安領首的豪族巨富,鐘鳴鼎食,金銀無數。他替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我過著饜甘飫、奢華驕逸的生活。但我沒有愛情,我像一朵鮮花插在糞土裡。我認識過許多人,一個比一個愚蠢,一個比一個貪狠。他們用金銀買我的身子,供他們淫樂,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玩偶。漸漸梅亮發現了我有不軌,但他卻一味寬恕我、體恤我。然而我把這認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將梅亮殺死後,又不得不乞求那個行為卑鄙的盧大夫,不得不答應他污穢的要求。——我每回總想得到一些,但結果總是失掉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徹悟,已經遲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虛弱的身子幾乎搖晃起來。她氣喘咻咻,掙扎了半日,又吐出一句話來;「我對一切都厭倦了……厭倦了。但願從此掙脫艱辛苦難的枷鎖,……從此償清。……」
她向狄公投去淒涼悲愴的一瞥,一口痰湧上,兩眼一直便昏厥在地。
女獄禁趕忙上前解開梅失人的衣領,猛見蝴蝶形狀的紅斑已經全身布遍,有的已經潰爛。只見她身體蠕動了一陣,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挺直不動了。
狄公乃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覺歎息一聲,憐憫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蒼白的臉面,命獄醫驗過,便用一張蘆席將那屍身遮蓋了。
然後,狄公聲音嘶啞地喝了一聲:「將何朋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