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異夢示兆
話說那個長工,眼見達空各種舉動,幫也不能幫他,攔也不能攔他,除去著急以外,簡直是無所措手。此時見官役人等都走了,這才趕上前去救護。達空緩過這一口氣來,便放聲大哭道:「師父,我救不了你,還要這性命何用,不如跟著你老人家,一路走罷。」說著,便要撞頭尋死。長工一邊用著全副氣力,將他扯住,一邊說道:「那可使不得,你要一死,老師父身後的事,何人去辦?再者,昨天囑咐你的話,難道便都忘記了麼?你要打算對得住他,那可不是死的事情。」達空一聽,這才不撞頭了,卻又呼天搶地的痛哭不已。長工道:「不要哭了,快著趕到法場上去,或者還能見得老師父一眼。」可憐達空此際是週身亂抖,哪裡還能走得上路來,由長工架著他,向前掙扎,就好像拖著個死人一樣。後來長工架不動了,達空便倒在地下,弄得衣服跟臉上都是泥土,看見的人,全止不住的傷心歎息。幸虧遇上了一輛街車,這才雇了,趕到法場上去。及至相臨已近。早見當差的人役大聲吆喝,正在彈壓那些看熱鬧的人。護決的兵丁,已是團團圍住。長工曉得正在行刑,回想老和尚平日待他的好處,心中也透著發慘,便悄悄地告訴車伕,叫他慢慢著向前趕。再回頭看達空時,竟自在車廂中昏過去了。
但見工夫不大,縣官已經起轎,所有兵丁人役也都跟著走了,看熱鬧的人,差不多也都紛然四散,只剩下刑場上血濺屍橫,慘狀不堪寓目。可歎熙智跟蔡屠戶,無端橫禍,身被極刑,已是雙雙的作了枉死之鬼,從此人天永隔,抱恨無窮,一瞑不能復視的了。當時還有一件怪事,就是有幾個人,把門板繩槓等物,將一個在此得了急症的人,剛剛的抬走,原來那個得急症的,不是別人,就是保甲局的局勇白慶,他因為曉得花牌樓案中的罪犯在今天處斬,所以趕到法場上,要看一看蔡屠戶怎樣挨刀。不料行刑已畢,他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從口中流出許多的白沫。少時甦醒過來,已是神智失常,見神見鬼的,說了無數譫語。跟他同來的人無計奈何,這才僱人把他抬回家去。據說以後不曾起床,便從此一命嗚呼。這也可算是當初生心害人的報應,此事表過不提。
單說那刑場上,離著屍身不遠,跪著一個婦人,跟一個小孩子,哀哀的痛哭,口中還數數落落的,那便是蔡屠戶的渾家李氏,跟小吉祥兒了。旁邊站著個男人,眼中也止不住的落淚,那個便是李剛。他瞧著死的,看著活的,一時心痛如割,不用說往後的事情不好辦,就是眼前這一局,因為手內無錢,也苦於無法擺佈。所以又是難受,又是著急。也顧不得去勸他姐姐,幸虧在這束手無策的時候,已經有了解救。原來那個長工在大慈寺傭工多年,很能擔當,他自己心裡一打算,覺著眼前該辦的事,刻不容緩,莫若自己作主意,不必等著達空了。再說,滿讓他甦醒過來,也只有哭的份兒,事情還得自己辦,那又何必等著呢。因此便走向前來,跟李剛一商量,叫他留在屍場照料著,自己先將達空送回去,回來便料理一切。李剛聽了,自是連連答應。當下那長工便將昏迷不醒的達空,暫時送回店中靜養。隨即到街上,買了兩具棺木以及衣衾等物,叫過一半天到大慈寺去拿錢。再雇了木匠槓夫,並一個能縫屍首的,一同來到刑場。收殮之事無須細表。諸事辦妥以後,長工便托李剛同著他姐姐外甥,先把這兩口靈柩押送回去,自己還得照應達空,好一同回廟。那時李氏跟李剛,對於長工都是千恩萬謝,說不盡的滿心感激,自然是一諾無辭,登時照辦。單說長工回到店裡看時,只見達空依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恐其再在用車拉回去途中,不免顛簸,便用了一個大筐籮,鋪上被褥,僱人抬著走,這也算是格外謹慎。及至到了廟裡,安置好後,已經入夜,老和尚的靈柩早停放在禪堂以內。蔡屠戶的棺木,因為李氏害怕,不敢停在家中,已送人義塚安厝了。李剛見著長工,交代了幾句話,也就告辭而去。其餘廟裡的傭人,見老師父含冤而死,小師父尚在昏迷,想到這場意外的風波,也都跟著傷心難受。只有那個長工,因為最後的事情,全是他親眼目睹的,所以比著別人,尤其覺得分外的悲愴。死後不可復生,姑且不必說了,現在最懸心的,就是經過這長久的時間,任憑怎麼呼喚,達空只是還醒不過來,此事煞覺可慮,看來像失去魂魄的樣子,就算請了醫生來,也未必能夠診治,那便如何是好。
在這愁煩的時候,猛然心中一動,暗自想道:「我何不在老師父的靈前禱告禱告呢?或者能有個感應,也未可知。他想到這裡,更不怠慢,立時便到靈柩前,焚香行禮,心中默默地祝念了一番。說也奇怪,他方才通誠已畢,站起身形,便聽得達空在屋中忽然很悲慘的喊了一聲師父。長工是又驚又喜,趕忙過去看時,只見達空已是坐了起來,嗚嗚咽咽的在哭著。一見了長工,便道:「我方才見著師父了!」長工聽了一愣,便皺著眉道:「你還是沒有醒明白罷。這話卻是從何說起?」達空道:「你不知道,我是夢見他老人家了,那神氣,還跟從前一樣,叫我不必過於悲苦,說目下雖遭陷害,將來自有伸冤雪恨之日。並且囑咐我,叫到王頌周王大人府上去一趟,求他作個證見,到了將來,自能得著他的力量。我聽了這些話,再要問個明白時,卻被他老人家在背上擊了一掌道:牢記在心,休得多問。我便醒了。」長工聽罷,歎了一口氣道:「可見活著為人,死後為神,這話是再也不錯的。就是你昏迷了這麼半天,幾乎沒有把我愁壞,還虧得在他老人家靈前禱告了一番,才得還醒的呢。既是這樣有靈有聖,足見那個夢是不可不信的了。或者他老人家,還要給王大人托夢去,也未可知。」說著,又連連歎息。
本書寫到這裡,著者要補充幾句。就是說到夢境,似乎有些荒誕離奇,難免有人譏評,是在那裡說夢話。殊不知宇宙之大,不可思議的事情盡多,豈能盡以常理來揣測。就以大聖孔子來說,尚說鬼神之為德,其頓矣乎。像我輩碌碌庸人,又何能予智自雄,一筆抹倒。現在姑以夢境來說罷,則夢賚良弼,載諸書經。妖夢是踐,見於左傳。足見國家的興衰,戰事的勝負,有時尚以一夢為之先兆。古籍昭垂,詎得斥為誣妄。再者關於個人的休咎,就是談到現在,也有預先形諸寤寐,後來居然信而有徵的,何況含冤而死,精靈不昧,在理上本是可通的呢。話休煩絮,且說正文。
當下長工又把自己辦理一切善後的事情,全都敘述出來,說的是一片傷心,聽的是不住落淚。達空沒有容他把話講完,早已趕到師父靈前,伏地大哭,號啕不已。長工死說活說,好容易方才把他勸住。可憐達空從早晨到夜裡,整整一天的工夫,水米還不曾沾牙。長工又苦苦相勸,這才喝了一點稀粥。當天晚上,達空便守在師父靈柩前過夜,如同書香人家,遵守古禮,寢苦枕魂似的。長工見他眼淚不曾干,知道攔阻不住,便也不去多說。到得第二天早晨,太陽剛一上來,達空便依著師父夢中的指示,一秉虔心,離廟前往找那位王大人。再說那位王大人,單名一個鎬字,號叫頌周,是個兩榜出身,歷官中外,後來做到了臬司。那時他年紀還不到五旬,將來是可大大有為的,無奈體弱多病,不勝煩劇,並且性情淡泊,把功名利祿看得平常,深恐將來隕越貽羞,反為不美,因此便自行退歸林下了。從來作官的,一經到了晚年,差不多都好講究參禪悟道,作些出身世外之想。這位王大人,亦自未能免俗,也落了這個窠臼,所以那些名山古剎,時常有他的蹤跡。講到大慈寺,他也是來過多次的,夙日跟熙智,雖非方外至交,但是見面時,也很能說到一處。就是達空,因為常在左右伺候,跟這位王大人也是很熟的。當花牌樓出了兇殺案,把熙智拿去的消息,傳到王頌周的耳中,他就很不以為然,在背地裡說道:「這件案子,眼見是辦錯了。那熙智雖非得道高僧,然而平易近人,決不至作出殺人之事,這是我敢下斷語的。怎麼竟會把他拿去了呢?可惜我懶於酬酢,跟官場聲氣久疏,不然的時節,倒不妨替他剖析剖析。」當時王頌周這麼說了一說,也就罷了,並不曾把這件事情十分地掛在心上。在他本以為真假虛實,自有公論,將來一經審訊,不難水落石出,至多不過押禁些日子,受一點縲紲之苦,難道還能有什麼意外嗎。誰知凡事一入公門,結果殊難預測,猛然這一天,聽到了熙智明正典刑的消息,王頌周大大的吃了一驚,心中很覺得感歎。及至一打聽,方知是制台作主,交給首縣去辦的。不禁皺眉道:「我看沈制台未免太任性了,就算情真罪當,難道就等不到秋後麼,何況這件案子,從根本上說,就有疑問呢。不過死的已經死了,任有天大的冤屈,總是返魂無術。足見置身官場,造孽是很容易的。像我這樣激流勇退,自問實在不曾作錯。」他感慨之餘,又不由得連連歎息。就在那一天,飲食都少進了好些,心中總覺悶悶不樂。一直到得夜中就寢,兀自把這件事起落心頭,盤旋腦底,總覺得拋撇不下,因此輾轉反側的,將至三更,和衣朦朧睡去。恍惚之際,忽見一人站在面前,喊了一聲王大人。留神看時,正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只見他面容黯澹愁慘,跟往日的光景大不相同,淒淒惻惻地站在那裡,把一種欲有所求的眼光,凝望著自己,像是有多少要說的話,還不曾吐露出來。王頌周大吃一驚,便想到已經死的了,何以竟能晤面。不過心裡頭是迷迷離離的,似乎並不怎樣害怕,便道:「你不是遭了意外的官司,聽說已然沒了命嗎?怎麼又會來到我這裡?」只見熙智歎了一口氣道:「這話是不錯的,小僧已遭胡得勝陷害,死於非命。不過天理昭彰,將來自有申冤雪枉之日,屆時還求王大人念其往日之情,從中多多的為力,我在九泉之下,也自感激不盡。」王頌周道:「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力之所及,當然要主張公道的,但不知你所說的昭雪那日,應在何時?」熙智道:「未來之事,難於洩漏。我有兩句話,請大人記取,到得將來,自有應驗。」他說到這裡,便鄭重其事的念出八個字來道:「天降大雪,穆如清風。」念畢,又慘然說道:「等到那時候,小僧的冤屈,便可昭然大白於世了。」當時王頌周在惝恍之際,聽了這個啞謎,也一樣的感到煩悶,便問道:「這兩句話,究竟是怎樣一個解說呢?」熙智聽了,很嚴肅的說道:「王大人,你請看!」他說著,用手向上一指,王頌周抬頭看時,只見一輪光華燦爛的紅日照在當空,卻飄飄揚揚地落下滿天的大雪。正在心中詫異,又聽得熙智一陣苦笑。回頭看時,真也奇怪,但見那雪片落在熙智的臉上,彷彿有一種奇異的光彩,立時把他那黯澹愁慘之氣,一掃而空,現出往日豐腴的樣子來。王頌周此時不禁脫口呼道:「怪哉!」不料這兩個字方才出口,只覺得冷汗淋身,頭髮直豎,原來卻是南柯一夢。
自己定了一定神,心裡頭又是感慨,又是驚悸,暗自想道,慢說鬼神無憑,看來這個夢,恰是有些異樣,因為不但清楚,有如白晝晤面的一般,並且留下的兩句讖語,也大大地耐人尋味,那「穆如清風」一句,原是詩經上的;但所謂「天降大雪」,卻又作何解說呢?莫非是寓著昭雪之意,將來這場冤枉官司,還有平反的日子嗎?不過制軍作主辦的,力量是太大了,往後縱有個風吹草動,誰還敢去多說話呢?看來所謂平反,只怕有些不易了。但是既然有此奇夢,事情也難以預料,不妨暫時悶在胸中,留等日後驗證罷。那王頌周翻來覆去的想著,簡直就不能再行睡去。及至清晨起來,洗漱已畢,便到外書房內,行他那靜坐的工夫,原來這是每日如此的,因為這種修養,於身心都是有益的。正當他閉目凝神,慢慢數著呼吸的時候,忽然心靈上感覺到外邊有人,想要進來,卻又不能進來。王頌周睜開眼睛,隔著窗子一看,果然見有個家人,正在趑趄不前的徘徊著,便問道:「可是有什麼事情麼?」家人一聽,登時走了進來,垂著手,先應了一聲是,然後慢慢的說道:「現在有大慈寺的達空,前來求見。命他暫候,他卻眼淚汪汪的,再三求著趕快的給他回一回。因見大人正在靜坐,所以不敢冒昧進來。」當時王頌周聽了,不由得心裡一跳,這是因為昨夜之夢,他始終不曾忘懷。此時一聽見達空到來,便似預先得了一種暗示,知道今天徒弟的求見,跟昨夜師父的托夢,其中確是有連帶關係的。隨向家人吩咐道:「喚他進來。」家人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工夫不大,便將達空引到書房內。達空一見了王頌周的面,忙著口呼大人,跪倒在地。他本來很曉得,在作官的府第裡,是不便啼哭的,無奈悲從中來,哪裡遏止得住,大人兩個字剛一出口,聲音已是酸哽異常,底下的話還不曾說出,早就淚如泉湧了。王頌週一見,也著實有些感動,便立起身來,向前走了兩步道:「你不要這樣,有什麼話,可慢慢的說。」隨又唉了一聲道:「你師父這場事,真乃出人意料之外。別說是你,連我都很難過啊。」說到這裡,便用手將達空拉了一把。達空站了起來,拭淚說道:「是我一時昏憒,忘了忌諱,請大人不要見怪才好。」王頌周道:「此正見你性情純篤,實有過人的地方,何怪之有。」說著,自己先行坐下,也命達空就座。達空口稱不敢,還是站在那裡。王頌周道:「現有許多的話要說,並非一言半句,豈有立談的道理。你只依了我的話,不必拘束。」達空聽了,這才告罪就座。當時王頌周沒容達空開口,便先問道:「你師父遭此大難,到底是怎麼一段情由。我雖曾聽得人說,但一來不大清楚,二來也怕靠不住。你可從實道來,不要存隱諱。」達空連連稱是,這才含悲忍痛的,將以往情由一一敘出,足說了半天,方得住口。王頌周拈著鬍鬚說道:「你這話可都是實情,並不曾有掩飾的地方麼?」達空一聽,趕忙站起來說道:「大人請想,我師父已經傷了命,總再作欺人之談,尚復有何用處。」王頌周點了一點頭,揮手命他坐下,然後說道:「如此講來,這罪魁禍首,只是胡得勝一人了。就是沈制軍,也算受了他的蒙蔽。」達空應了一聲是。這時王頌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用手向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無怪你師父在夢中相告,說是受了胡得勝的陷害,足見是一靈不昧,仇怨明和的了。」達空聽了這個話,不由得又驚訝,又是感動,忙問道:「莫非說我師父也曾給大人托夢了麼?」王頌周點點頭,說道不錯。達空聽至此處,把兩隻眼睛睜得挺大,急於要知道一個詳細。卻不料王頌周把這兩個字出口之後,底下卻接著說道:「這話須要慢慢的講,你先不用忙。據我看,你來到這裡,大概也是得了什麼警兆了罷?這是從你的神氣,我推測想像出來的。」達空被這麼一問,不禁淚如雨下,忙又跪倒在地,哭著說道:「昨天夜裡,我也夢見了我師父,曾經再三囑咐,命我叩求大人作主的。」王頌週一聽,覺得兩夢符合,自是格外不錯,便先叫達空起來,然後說道:「你師父是已經死了,譬如墮地之甑,不能再整,可叫我怎樣作主呢?」達空道:「據我師父夢中相示,說此時雖遭陷害,將來自有伸冤雪枉之日,一俟機會到來,請大人主張公道,作個證見。此外還有仰仗鼎力的地方,想這樣死後的請求,真是從來未有,大人還能夠不慨然允許麼?」他說到這裡,早又流下淚來。王頌周聽罷,長歎了一聲道:「如此說來,確是與我夢中所聞互相一致了,這豈不是一件異事麼?」達空便又動問所夢究是如何?王頌周這才把夢中的情景,詳細的述了一遍。達空道:「據我師父告訴大人的,對於未來之事,雖然沒有說明,但總是隱隱約約,暗為指點,看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風的兩句話,其中一定含著玄機,將來自有應驗的那一天。不過我師父怕大人以為夢寐之事,不足為憑,所以又命我登門叩求。如今兩夢相符,想大人也不肯視為虛妄了。」達空說到這裡,兩眼懸懸的望著,那一種懇求的意思,已是溢於顏色。
王頌周也很領略他的神氣,便道:「你放心罷,這事我並無拒絕之意。因為在夢中,我已經許允了你師父。對於死後的人,難道還能反悔麼?不過機會還沒有到,一時也無從為力,看來這件事,眼前只能心中藏之,以有待罷。」達空口中答應著,卻又略作沉吟,繼而向王頌周說道:「大人吩咐的很是。但我還有一點意思,不知說得麼?」王頌周道:「你有話只管說來,何必如此。」達空道:「我師父給大人托夢,指點未來之事,據我的愚見,這是要留下一種奇妙的證據,好表明自己冤屈,事到將來,一定自有用處。不過夢是漂渺虛無,不能留下痕跡的。假如隔上三年兩載,一旦機會到來,大人縱肯追念前情,述說當日的夢境,然而難保聽的人,以為是臨時捏造的。那時我師父死後的一番苦心,豈不付於流水。所以我不揣冒昧,打算恭請大人用筆墨記下這件事,往後用得著時,不費口舌之功,可以伸手拿出,作個憑信,顯示見昨事由前定,並不是信口可以雌黃的。那時無論是誰,當然是不能不信了。」王頌周剛聽到此處,不禁跌足說道:「妙極了!難為你小小年紀,居然能涉想及此,這篇文字,我一定是要著筆的。」說著,拈鬚微笑,很有一種得意的顏色,流露面上。原來這位王大人,不但兩榜出身,是個八股名家,並且還嗜好古文,揣摹之餘,也常常的動筆,自以為是馬班復生,歐蘇再世。現在達空這麼一說,像是給他提了個醒兒,既然有此好題目,便不愁沒有好文字,真乃是相得益彰,那還有個不得意的嗎。達空見他一口應允,並且還誇獎自己,當即深深道謝,卻不曉得這個主張,正觸了他的嗜好,所以才能夠如斯響應呢。
王頌周又對達空說道:「我既然要動筆,便事不宜遲。因為作文好,全憑的是興會,非即時抓住不可的。你就在這裡等著,少時便可以脫稿。」達空見這位王大人,居然如此賣氣力,可以說是求之不得,自然連連的答應著。王頌周便把門房喚將上來,吩咐先把達空陪下去,好生款待。剩下自己一個人,好運動文思。達空去後,他便濡毫伸紙,仿照古文紀事的筆法,作了一篇異夢記,其中敘這件案子及自己的夢境,俱用據事直書之例,不加一字可否。至說案情的冤抑,卻又入在達空口氣裡,全與自己無干。真乃伸縮自如,立言得體。至於文字的精悍空靈,也很合古人的遺法。作完以後,很是高興,便半真半草的,另謄在一張宣紙上,紀了年月日子,然後又蓋上圖章。看天氣時,卻還不曾到晌午,便再把達空喚進來,叫他看了,有不懂得的地方,還為他解說。達空自然感激得五體投地。王頌周又說道:「雖然預先有了紀載,然而還要提防人疑為倒填年月,臨時現寫的。所以據我看,最好請出幾個人來,大家傳觀一下子,然後由每人署上一個名,就如同公證人一樣。這麼一辦,方才毫無滲漏。」達空聽了,忙道:「大人肯於這樣分心,真乃求之不得。」當下王頌周便派了一名家人,持著自己的名帖,去請時常往還的幾位親友。試想他是個兩榜出身,坐過司道大員,那些親友,少說也是縉紳一流人物。工夫不見甚大,便都陸續到了。王頌周說明了相邀之意,又把自己的那篇文字,請大家看了。當時無不稱奇道異,並且嗟歎不止。最後說到請大家署名,眾人一想,這是件等待機會的事情,將來有用沒用,一時簡直的談不到,況且這篇文字,立言極有分寸,滿讓後來作了證據,也不至於發生什麼危險。再者就算觸怒了當道,自有執筆作文的人負責。我們署個名,不過表明了當時曾經看過,這還能有多大的牽涉麼。因此考慮的結果,大家便都奮筆直書,一一把姓名寫在後面。王頌周這才鄭重其事的收藏起來,並說早晚之間,還要把它裱成一個手卷,倒看看這篇異夢記將來是否有用,不致枉費心血。達空見這次請求的目的,總算圓滿達到了,不曾辜負師父夢中的囑托,這才向王頌周並那署名的縉紳,叩謝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