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線
自從花牌樓出了這件命案,光陰迅速,差不多有十年了。經過這般長久的時間,一切自然都是新陳代謝,光景大不相同。此時沈公已經薨逝,現任的南洋大臣兩江總督,乃是劉坤一。洪琴西觀察,已得了本省的鹽道。這時保甲局的總辦,乃是一位祝賡廷觀察。張雲吉大令,現時署理著知府。尤其是那個傷天害理的胡得勝,官運亨通,已然升到了參將,好不威風。這便是官場裡的一番變遷。
再說達空,快要有三十歲了,他的性情純篤,依然不減從前,卻增長了許多見識。師父的仇恨,一日未曾去懷。但那對頭冤家,正在走著旺運,只好捺定心神,待時而動。他又遵守師父的遺囑,供給蔡屠戶妻子的用度。那小吉祥兒,倒很得了他父親的遺傳性,氣質有些粗鹵。到得十幾歲上,書也讀不好,事也作不成。達空怕他遊蕩壞了,便把他叫廟裡來,守在自己眼前,幫助做些活計,倒可省得終日無事,惹禍招災。他的舅舅李剛,這時已經當了保甲局裡一名站堂的差役。還有那開豆腐的王老,現在早已故去。他的兒子牛兒,卻還繼續父業,支撐著那個小小的店面。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位王頌周王大人,他雖年齡已高,精神卻還康健,本來後來平反這件案子,很要仗著他,作個樞紐,自然不會有什麼山高水遠的事了。再說人世的一切,從來是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何況說是一件案子,所以花牌樓當年出事時候,固然震動一時,但經過了這般悠久的歲月,似已化作雲煙,無人道及了。
誰料奇冤極枉,久郁必伸,作惡的人,始終逃不出公道去,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那番至理。並且從先這件冤案,是從保甲局中發軔,如今隔了許多年,一旦案情大白,還是從保甲局裡,輾轉牽引出來的。似此造化妙用,罔測端倪,不更使人驚駭麼。諸位不要心忙,等著者慢慢敘述,自然是牽一髮以動全身,前後要歸於合拍的。
話說那時保甲局裡,有一位承審委員,叫作何春舫,是個候補通判。自從得了這份差使,因為沒有帶著家眷,例住在局子內。一個官場的人物,當然具有官場普通的習氣。不過這位何別駕,還另有兩樣小小的毛病:一樣兒是好喝幾杯酒,一樣兒是性情有點暴躁。其實這兩件事,本是無關大體,但因為跟勘破冤案的情節,其中很有關連,所以少得不預為敘及。再說那時候,離著保甲局不遠,有個飯館,名為醉春居,酒菜都還不錯,何別駕首腦況且無聊,又兼生性好飲,所以時常一個人前去買醉。他並且說,這個飯館子,叫作醉春居,我的號,恰好是春舫二字,可見是為我而設了。他既是常去,自然跟館子裡透著熟悉。那裡上下人等,曉得他是一位委員老爺,便也都格外趨承,另眼看待。這一日,公務消閒,天色將到傍晚的時候,何別駕又犯了酒癮,便一人出離保甲局,來到醉春居。工夫不大,酒菜上來,他淺斟獨酌的,盡情享受。正在半醺之際,忽見堂倌手裡拿著兩宗物件,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何春舫看時,一個是一尺多高彩釉瓶,一個是一本畫冊。原來這位何別駕雖然稱不起是個賞鑒家,但對於古董字畫之類,多少也有一點研究,因此一見了這兩宗東西,便覺得醉眼一明,心裡頭透著高興。當時堂倌走到面前說道:「何老爺,請你給看看這兩樣東西,能值多少錢?」何別駕點了一點頭,先把畫冊接了過來,問道:「這是從哪裡來的?」堂倌把瓷瓶放在桌上,口中說道:「請你先看罷,回頭我再說也不晚。」何別駕已經把畫冊打開,剛一看去,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是沈石田的真筆,不但畫得好,而且上面還有他自己題的詩,一共十二幅,每幅皆如此。再看紙的身份,跟圖章的篆刻,確乎是一些毛病也沒有。本來石田的書畫詩,在明,即已推為三絕,如今流傳數百年,更是非常寶貴。現在這一本小小的冊子,真乃不啻拱壁了。何別駕愛不釋手的看了半天,這才放下,然後又把那瓷瓶拿了起來,仔細觀瞧,見是大明三彩,一點磕碰地方也沒有,並且還是官窯的出品,底款端楷,彩色十足,也算是個難得之物了。
當時他一邊看著,一邊思忖道:「難得這兩件精品,今天無意之中撞在我的手內,似此絕好機緣,豈可輕輕放過。不過有一樣為難,好東西是從來不肯賤賣的,只怕索價太昂,我買不起,那便如何是好?」想到這裡,便向堂倌問道:「這可是人家賣的麼?」堂倌笑道:「要不是賣的,怎麼會拿到我們鋪子裡來。但是據賣主說,這兩件東西太好了,要的價錢很大,我們鋪子裡的人又全都不懂行,可巧趕上老爺在這裡,想這瓷器、字畫的好壞,自然瞞不了作官為宦的,所以請您給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錢?」何別駕一聽,心裡先涼了半截,覺得自己所見不謬,想著要買便宜,那是辦不到的了,說不定是要三百五百的,看來這兩件東西,也只能一飽眼福;要打算據為已有,那可是徒勞夢想呢。當下他這麼一想,早已興致索然,便又慢慢地問道:「他要了多少錢,你先告訴我說。」堂倌哼了一聲道:「你萬也猜不著,憑這兩件東西,他要二十兩銀子。何老爺想想,可笑不可笑。」何別駕一聽,立時眉梢眼角全都佈滿了笑容,不過他的這個笑,跟堂倌所說的笑,實在是背道而馳咧。堂倌一見,便道:「怎麼樣,可不是要得太多了嗎?要是依我看,至多也就值上二兩銀子。」何別駕道:「你給估的也太少了,但是他要的,差不多也有一半兒謊。你去跟那個賣主兒說說,他要十兩銀子肯賣時,我就把這兩宗東西留下。假如他還要爭競,你就替我作主意,再添上一兩二兩的,也不要緊。其實要按公道價錢說,也就值到十兩銀子。但我瞧著很喜歡,滿讓多花上一點,也是不在乎的。」堂倌道:「這個事情好辦,全都交給我咧。既是何老爺喜歡上,無論怎樣,我必把他買妥,再說換一個人,也未必肯出這麼大的價錢。今天的事情,真算湊巧,賣金的捧著買金的了。你先慢慢地喝著,我這就講價錢去。」他說著,就出去了。
何別駕一邊喝著酒,一邊賞鑒著,真乃一面皆欣喜,滿腔都是春,說不出那份快活來,暗自想道:「從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話實在說的不錯。我若非今天犯酒癮,哪裡趕得這宗事情。要是早一天來,可也遇不上,晚一天來,又錯過了。足見是造化有靈,暗中呵護,要把這兩宗物件,送到我的手內。最可笑的,是好貨不遇識者,堂倌還說價錢要得太大呢。他哪裡曉得,是把金子當銅賣了。這樣好運氣,別人誰也沒有趕上,單單的叫我遇著,就憑著這份財氣,說不定早晚之間,官運還要亨通呢。」他想到這裡,心中大樂,便滿滿地喝了一杯酒,也好算是快浮大白的了。但是猛然間,卻又想道:「這事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古怪,何以那個賣主兒,手裡既有這樣的好東西,偏又如此懵懂,豈不是一件奇事麼?莫非是中落之家,祖父收藏,子孫毀棄,便不曉得物之所值了。除此以外,還有一說,那就怕是來路不正咧。」
他正在運審案的頭腦,從事推敲的時候,只見門簾一啟,堂倌含笑走了進來。」何別駕便問道:「怎麼樣了?」堂倌臉上擺出勞苦功高的神氣,很得意的說道:「我既是大包大攬的應了下來,自然是沒有錯兒。不過為替您省錢起見,幾乎把我的唾沫都要說干了。這兩件東西,只用十兩銀子買妥,多一個兒也不曾花。何老爺看看,我辦得怎樣?」何別駕一聽,便滿面堆下笑來道:「這可實在虧了你,替我省下的二兩銀子,就賞給你買雙鞋穿去。」堂倌口中道謝,忙著請了一個安。本來他自己表場功勳,為的可就是這件事。何別駕又問道:「那個賣主兒是誰,你可跟他熟識麼?」堂倌道:「那人叫作金宏,以前也曾托我們鋪子裡替他賣過兩回東西。除此以外,也沒有什麼來往。」何別駕點了一點頭,便道:「我的酒已經夠了,你給我拿飯去罷。」堂倌答應著,退了出去。少時吃畢,記過了帳,何別駕便命堂倌跟著去拿銀子。堂倌道:「這時忙得很,緩日再領。」當下便拿了瓷瓶、畫冊,出離雅座,及至到了櫃堂時,鋪子裡的人,都同何別駕周旋。那時堂倌又把這兩宗物件,遞在一個人的手內,向他說道:「你就自己跟著何老爺去取銀子,我藉著這個,也可以明一明心,顯得是一手托兩家,並沒有什麼夾帶藏掖。」那人聽得這樣說,笑了一笑道:「但不知要跟到哪裡去取?」堂倌道:「離此不遠,就是保甲局。」那人聽了,神色像是有些躊躇,頓了一頓,方才說道:
「我就跟了去。」再說何別駕,見堂倌跟此人交代一切,便曉得這就是那個賣主兒金宏了。見他年紀約有四十多歲,粗眉大眼,兩顴甚高,很帶著一種軍人的氣概。及至聽他說話,不禁心中驀然一動。要問這是什麼緣故,原來因為金宏說話是湖南的口音,跟自己有同鄉的關係,立時一種關切之念,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了。從來無論是誰,在是在自己的本鄉本土,都把鄉情看得淡薄,以為無關重要,其實這也難怪,因為不管看見誰,沒有一個不是同鄉,那可又有什麼異樣,正所謂司空見慣渾閒事了。但是一旦之間背鄉離井,到了外省去,那時所見的人,差不多都是語音互異,習尚攸殊,縱然肯去親近他人,尚有不能見答之苦,自然就要發生踽踽涼涼,形單影隻的感想了。此時若能見著一個同鄉,便與會晤著至親近友一樣,這正是俗語所說的,人不親土還親呢。所以通都大埠,各省多有同鄉會館,不但德業相規,患難相恤,並且還要替同鄉的人,謀求種種便利,這正可以表現出人類一片鄉土的至情。由思想見諸事實,積個人成為組織,無論是誰,全都莫能自外的了。閒言少敘,且談正文。再說何別駕當時既是動了鄉土之情,便不期然而然的,對於那個金宏,肯其脫略尊卑,刮目相待。當下走上前去,很和氣的說道:「你既跟著我辛苦一趟罷,好在離著並不遠的。」那金宏見這位何老爺不但一點架子也沒有,並且還透著藹然可親,也就連聲的答應著。二人出了醉春居,一路向前走著。何別駕又向他說道:「我聽你的說話口音,咱們還是鄉親呢。」金宏道:「那個我可不敢高攀。您的貴省,也是湖南嗎?」何別駕點頭稱是。兩人又互問是哪一縣,偏是無巧不巧,彼此恰是接壤的鄰縣,這一來,比著僅僅同省,更要透著親近了。工夫不大,已經到了保甲局,何別駕便叫金宏隨著來到自己的屋內。他把瓷瓶、畫冊放下,垂手站在一邊,命他坐下時,還是至再的不肯。何別駕道:「咱們既是鄉親,不必如此拘泥,我還想著,要跟你談一談呢。」金宏聽得這樣說,方才告罪就座。何別駕便問他,來到此地,可曾作些什麼。金宏被這一問,陡然間從他面上,現出一種憤慨的樣子,冷笑著說道:「何老爺,您別看我目下這般的落魄,從前也曾跟著曾九師,打過南京呢。如今天下太平,可就沒有飯吃了。」他說到這裡,眼中像是有些冒火。何別駕聽了,先自想道:「可見我看得不錯,他果然是個營伍出身。」隨即問道:「如此說來,你很立過軍功的了。但不知曾經授過什麼職份?」此時金宏氣色略平,歎了一口氣道:「哪裡掙得什麼職份,不過僅僅的吃上一名口糧,假如博得一官半職,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我這一腔子熱血,可也不算白倒了。」何別駕道:「老同鄉,我勸你不必這樣牢騷,那些戴上了顏色頂子,手中擎著功牌獎札,依樣沒有飯吃的,多著呢。這並不是朝廷辜負人,實在立過功勞的人太多了,哪裡能夠盡行安插。金宏哼了一聲道:「用得著時,自然要官有官,要餉有餉,可以騙著人家拚命。到了用不著時,不妨一旦遣散,死活隨他自去,那本是毫無關係的了。」何別駕見他只管說些憤懣的話,便不願意往下再談,隨即轉了口風問道:「你今天出手的那兩件東西,很是不錯,但不知是自己的呢,還是別人的呢?」金宏道:「那是一個朋友托我賣的。」何別駕道:「你那個朋友卻是何人?」金宏見問到這裡,神色之間像是有些不安,遲遲鈍鈍地說道:「他因為賣東西,不是什麼體面事,所以囑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來,我可也就不便說出。」
何別駕見他神情侷促,言語支吾,便曉得這是遁辭了。當下心中一動,覺得自己前所想的,東西恐怕來路不正,差不多已經證實。本來當兵的人,全是心粗膽大,一旦到了窮途落魄的時候,什麼事情作不出來呢。但是何別駕雖然見到這裡,只因念其同鄉的情份,不但無意追究,而且還有些憐憫,很想著要多少加以援手,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場。但他心中只顧這麼一打算,外面卻不免沉吟起來。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見這位老同鄉,聽了自己的話,一語不發,彷彿是在打主意,心裡不免有些七上八下,況且保甲局是個緝捕盜賊的機關,尤其不同別處,自然更要疑神疑鬼,想著還要趁早走的為妙,不要睡多了夢長,再生出變故來。他把主意打好,當下便起身離座,說是有事要走。何別駕也窺破了他的心事,便不去挽留,立時取出十兩銀子的一個中錠,另外又拿了有五六兩銀子,對金宏道:「咱們兩個人,總算近同鄉,今天無心中遇到一處,也是緣法。這十兩銀子,是物價。這幾兩銀子,是我念其同鄉之情,送給你的,你把它作盤纏,回鄉去也好,或者干個什麼營生也好。請你自己酌量罷。」
當時金宏眼中看見銀子,耳中聽了這番話,真是意想不到,不由得喜動顏色,忙著連連稱謝,用手把銀子接了過來,方才轉身要走,何別駕笑道:「且慢,我的話,還不曾說完呢。」金宏一聽,只得又站住了。何別駕把眼望著他,和顏悅色的說道:「我除送你那幾兩銀子以外,還有幾句話贈給你,但不知你愛聽不愛聽?」金宏道:「您有什麼話,只管說罷,哪有不愛聽之理。」何別駕頓了一頓,方才慢慢地說道:「我看無論什麼人,也不管遇著了什麼境遇,第一是要把腳跟站穩,總之非義之財不可貪,非法之事不要作,一有差法,便已難於追悔。我因為咱們是同鄉,所以才以此言奉勸,無論說的是與不是,請你千萬不要多心。」當時金宏一聽,立刻臉都紫了,恰像正說在他的病根上,口中唯唯諾諾的,答應了兩聲,也沒有說出什麼話來,隨即匆匆的走了。那何別駕多花了幾兩銀子,多費了一番嘴舌,自己很覺仁至義盡,心安理得,便欣然又賞鑒那兩宗古董去了。以上所敘這件事,看去像與本題無關,卻不知等於草蛇灰線,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