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瑞與眾人回到旅店,諸友皆言這頭親事應該允諾才是,如此美緣,怎能失之交臂?海瑞笑而不言。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那溫夫人見海瑞堅執不肯,遂用一計:著堂叔張元問明海瑞住址,便令人請了族中一位紳衿到來,求他作伐。這紳衿名姓張國璧,乃是進士,曾任過太平府知府,以疾告休還鄉。
他與張元是個九服叔侄,為人正直多才,素為鄉間仰望,遠近皆坐下用茶。夫人道:「今日特請賢侄到來,非為別事,要與你妹子說樁親事,非賢侄不可,望勿推卻。」國璧道:「妹子的病現在尚未痊癒,如何便說親事?」夫人笑道:「卻因你妹子的病一旦好了,所以立要說親呢。」國璧聽了愕然道:「怎麼說妹子的病一旦好了?卻要請教。」夫人遂將海瑞封禁野鬼王小三之事,並將野鬼稱海瑞為少保之言,以及要將女兒許配與他怎奈不肯之故,詳細說知。國璧道:「怎麼竟有這些奇事?我倒要會一會這位相公。」夫人道:「只因這海秀才未曾稟過父母,故不敢應允。我想他是個識理的人,必重名望,故喚賢侄代說,彼必允矣。」國璧道:「甚好,但不知住哪裡了?」夫人道:「就是前面張小乙店中。」國璧便即告辭,回到家中,冠帶而來到張小乙店中。時已將暮,急令小乙進去通報。
小乙領命,走到客房,正見海瑞與那幾個同幫的在那裡用飯。小乙便上前叫道:「海相公,外面有人拜候你呢?」海瑞道:「什麼人?姓甚名誰?與我相識的麼?」小乙道:「是我們這裡的一位大紳衿,張國璧大老爺,他說是特意前來拜訪尊駕。」海瑞滿腹疑慮,自忖素無一面之交,何以突然而來?且去見了便知。遂同小乙出來,就在大櫃旁見了,彼此施禮坐下。
國璧道:「素仰山鬥,今日得識荊顏,殊慰鄙懷,幸甚,幸甚!」海瑞道:「學生不才,僻居海隅,尚未識荊,敢請閥閱?」
國璧道:「不敢。在下姓張名國璧便是,駕上昨日相救的女子,正是舍妹。」
海瑞聽了,方才醒悟,便道:「原來是張老先生光降,有何見諭?」國璧道:「特為舍妹而來。適蒙先生收妖,俾舍妹之病一旦痊癒。家嬸沾恩既深,無以為報,故願將舍妹侍奉巾櫛,少報厚恩。何期先生拒棄如此,使家嬸有愧於中,故令不才趨寓面懇。倘不以弟為鄙,望賜俞允,則弟不勝仰藉矣!」
海瑞道:「後學偶爾經過貴境,忽聞鬼語,故知令妹著魔原委,無非因鬼逐鬼,有何德處,敢望報耶?適蒙夫人曾挽張元先生代說過了。後學只因未稟母命,不敢自專,非敢見卻也。惟老先生諒之。」國璧道:「先生之言,足見孝道。但事有從權,君子達變。今家嬸所殷殷仰望著足下也。足下既有拯溺之心,又何必峻拒若此?倘得一言之定,則勝千金之約矣!」海瑞見他說得有理,不好再卻,只好勉強應道:「既蒙老先生諄諄見教,後學從命就是。但要待赴場後歸稟家慈,方可行聘。」國璧說:「這個自然,總須足下一言為定。」遂告辭歸家,告知夫人。
溫夫人大喜,以為女兒終身得人,宮花聞之亦喜。母女二人,私下默祝,望其早日成名,以遂心願。暫且按下。再說海瑞送了國璧出門,詢問店主人,方知國璧是個進士,曾任黃堂。
即回房對諸友說知,眾人莫不為他歡喜。次日,海瑞便與眾人上路,回頭留下一柬,交與張小乙:「若國璧來此,就說是我為著場期迫近,故爾匆匆就道,不獲辭謝,總伺場後相會就是。」叮嚀而去。便與眾人起身,望高州一路而來。饑餐渴飲,一十餘日,才到省城。
海瑞初次觀場,況兼又未曾到過省城的,落下了客寓,便到街上去遊玩。所有海幢、廣孝坡、山西禪、白雲浦澗,諸般勝景,無不遍覽。一連走了七八天,正遇天氣大熱。此時七月時候,三伏將收,秋風乍起。海瑞走了回來,身子是滾熱的,洗了一個冷水澡,不覺冒了些暑。到了晚上,竟病將起來,渾身火熱。請醫診視,皆言傷暑,不覺日加沉重起來。心念功名,又恐誤了場期,心中愈加煩悶。臥病在床,日復一日,直至八月初旬,猶自懨懨伏枕,不能步履。海瑞此際,自知急難痊癒,進取之意已灰。諸友紛紛打點入場,海瑞眼巴巴地看著,心中好生難過。
又過了十餘日,場期已過,他們俱已回寓,聽候發榜。有一位自以為必售的,誰知發榜只中得一名副榜。乃是文昌縣人,姓劉名夤賓。
海瑞時此病漸癒,遂偕諸友勉強下船回家。一路無聊,時復嗟歎,自怨命運不濟,功名無份。乃作《落第》詩一首,聊以自遣。諸友見了,慰道:「海兄大才,故大器晚成,何必慼慼?」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非弟念切干祿。弟在家奉慈母之命,諄諄勉勵。今一旦名落孫山,將何以報老人?故爾慼慼也。」諸友聞之,無不歎其純孝。
一日到了雷州,海瑞想起張國璧之約,昔曾言定,今雖功名不就,豈可失信於人?遂與諸友分路,望張家村而來,復到小乙店中住下。張小乙便向著海瑞作賀道:「海相公必是高中了,衣錦而歸,可喜可賀!」
海瑞聽了,默然良久,歎道:「名落孫山,慚愧,慚愧!」
小乙道:「怎麼相公如此高才反落第了?這是何故?」海瑞便將在省患病,不能入場的事,備細說知。小乙笑道:「這是相公之氣運未到耳!且自歡心成了親事,再回去罷。」海瑞道:「做親這卻不能,只是我曾與張老爺有約,故此特來拜訪。煩貴主人代為相傳一聲,說我在店等候一會,即便起程。」
小乙應諾出來,便到張府報道:「海相公回來了。只因在省患病,不能入場,空走一遭。如今回來了,特命我來相請大老爺至店中一會,即便起程的。」國璧聽了笑道:「何令人之不偶也!」遂即與小乙來到店中。見了海瑞,勸慰道:「大器晚成,文星未顯,足下不必介意,只是徒勞跋涉耳!」海瑞自覺十分汗顏,乃道:「不才無學,即試不售,只以家慈有命,不得不隨眾觀場也。昔蒙老先生之約,故後學不敢有負,迂道特來踐約,伏望善言拜上令嬸,容瑞歸與家慈商議,遲日報命。」
國璧道:「蒙君一言,勝如金諾,不必多贅。但君新愈,須當保重。倘蒙不棄,少留時日,稍盡賓主之情若何?」海瑞道:「後學本擬明日即行,今蒙老先生厚意,少駐一天,明日到府請安。」二人又談了些羊城的新聞,然後相別。國璧再三叮嚀而去。
再說那溫夫人,正在盼望著海瑞成名的捷報,忽見國璧來說:「海瑞回來了,因病不曾進場,已到這裡,特來見我,便要明日起程回家。親事一項,要稟過母命,然後回復。小侄再三挽留住了,故此特來說知。」溫夫人聽了,心中悶悶不樂,說道:「功名』二字,倒也平常。只是你妹子終身大事要緊,只恐回去後便拋撇了,這便如何是好?賢侄要想個妙策出來,務要成了親事,方免浮議呢。」
國璧聽了,想了一想道:「如今我卻有一計:明日先將妹子抬到我家去,預備下洞房。小侄再請他到家飲酒,將酒灌醉了,送他入洞房。過了一宵,這就乾坤定矣。不知嬸娘意下如何?」溫夫人聽了大喜道:「此計甚妙,依計而行就是。即煩賢侄回家備辦。明日清晨,送你妹子過來便了。」國璧依允,即時回家收拾房子,備辦筵席不提。溫夫人便對女兒說知,宮花允諾。夫人大喜,便即時預備,不多贅。
再說海瑞本欲見了國璧即便登程,誰知見國璧情甚慇勤,故此無奈住了。次日清晨,國璧就著家人來至店中,見了海瑞,遂拿出帖子說道:「家爺請相公午間小酌。」海瑞看了帖,即對來人說道:「承你家老爺寵召,下午即去尊府。原帖繳回,煩為善言,說不敢領當。」家人應諾回去。海瑞即便整冠束帶。
忽催帖又到,海瑞遂隨著張府來人而去。
到了張府門首,只見一座高大門樓,上有金字匾額,橫「中憲第」三字。隨有家人開門,只見國璧衣冠而出,迎接到大廳上坐。海瑞道:「後學承老先生見召,老夫人處,理應請安,伏望指引,待後學叩見。」國璧道:「豈敢。拙荊年老多病,常臥床褥,不敢勞先生貴步。」隨有家丁獻上香茗。茶罷,復讓到書房裡來。海瑞進內,果見明窗淨幾。四壁琴書,是一個幽雅所在。海瑞道:「老先生真是軒昂!觀此幽居,足見風采矣!」國璧又謙了一回。家人擺上酒餚,就是國蟹、海瑞對酌,慇勤奉勸。
海瑞本量淺,三杯之後,便覺酩酊。國璧是個有意的,再三相勸,漸以大斗奉敬。此際海瑞已有八分醉意,欲待不飲,怎奈國璧再三央懇敬勸。一則是主人美意,二來是個長者,卻不過了,只得強飲一鬥,已有十二分醉意。須臾之間,竟覺頭目暈花,身不由己,坐不安席。一陣酒湧上來,就按捺不住,當著筵上嘔吐狼藉,人事不曉,伏在椅上。國璧知他醉了,便進內對溫夫人說知此事。溫夫人已將女兒宮花小姐送在新房內,國璧大喜。即喚侍婢扶挽海瑞入房,到床上安歇,反扣著房門而出。這才是:一枕邯鄲甘醉夢,三生石上強栽蓮。
畢竟他二人能否成其親事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