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圖諧鴛枕忽感居喪

  卻說眾丫環將海瑞送進房中,反扣雙扉而去。那宮花小姐躲入床後,只聞鼻息呼呼,心中不勝忐忑。直至三更,海瑞方才醒來。開目只見燈燭輝煌,身臥於紗帳之內,錦衾角枕,粉膩脂香,便坐在床上冥想道:「適間是與張太守共飲,何以得至此地?看此情形,乃是幽閨深閣,幸喜是我一人在此偃息,倘有女眷在此,則我何以自明?」正在冥想之際,忽聞床後輕輕咳嗽。海瑞聽得,不勝毛骨悚然,只道有鬼,乃正色道:「何物鬼魅,敢在我跟前舞弄!曾不知收禁妖魅之事耶?」只聽得嬌聲婉轉答道:「君試猜之,人耶鬼耶?」海瑞道:「我以正直居心,不論是人是鬼,陰陽總屬一理。但我今日為張太守召飲,偶爾在此,並非有意入人閨內者。既非鬼物,可即出見。」

  宮花小姐自思終身大事要緊,我以奉母命贅伊為婿,即是名正言順的夫婦,怎不可見他?遂走出床後,冉冉而來。到了燈下,手執屏障而說道:「相公不必驚疑,妾實非鬼物,乃是張姓之女,溫夫人即我母也。昔妾身被邪魔,多蒙相公驅逐,俾妾病退身安。家慈以相公深恩難報,故欲使妾侍君箕帚,挽家叔元、家兄國璧說合。蒙君見諾,不棄細流,約以槐黃期候定情。今場期已過,相公因病未得觀場,此所謂得失有數,功名不以遲早為數,君何怨懟如是,豈達士所為耶?今夕妄奉母命,侍奉君子。祈望原諒,毋以怪物見斥,則幸甚矣。」

  海瑞聽了,方才醒悟,方知適間國璧再三強飲,皆因為此。

  遂正色道:「小姐請坐,尚容剖達。不才一介儒生,毫無知識,謬蒙令堂大人不以寒微見棄,願將小姐姻配村愚,實難當對。

  故小生屢屢堅辭,誠以一介貧儒不敢累小姐也。迨國璧先生旋強執柯,小生勢不容辭,故勉應台命。今者名落孫山,見人每為汗顏,誠不欲見夫人者。然午夜捫心,豈容失約?故不避嫌疑,特為迂道拜謁張太守,是欲明訂後約,即當歸稟命於母親,以遂此三生之願。不虞張公設阱,陷瑞於此。小姐且請便。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幸毋自棄。」

  小姐聽他如此推卻,似有不納之意,因說道:「妻非文君、紅拂等輩。緣今夕奉慈命與君花燭的,君何出此言,使妾無所倚靠耶?」海瑞笑道:「小姐之言差矣!我與花容素未親炙。

  昔者偶爾之事,何須頻薦齒頰?雖令堂與有成言,然終身大事,若非宗廟告祭,洞房花燭,莫能成合?惟小姐思之,毋蹈非禮也。」宮花聽了,知他是一個非禮勿言、非禮勿聽的人,乃道:「君固君子,但今夕與君同室,就如同床一般。明日如何持論,此實妻所無以自解也,惟君思之。」

  海瑞聽了這一句話,自思彼必欲我與她成親,以全此事。

  我若不肯成親,是負彼之心與夫人之德也。況張氏戚屬,明日無不知者。今夜果然冰玉自信,明日諸眷屬豈肯信耶?況張氏既奉母命于歸,今使彼空守洞房,獨對花燭,於理於情似甚不合。遂將身佩的一隻椰子雕花的墨盒除了下來,放在桌上,指謂宮花道:「小姐之心,不才早已稔悉矣。但小生素性鯁直。

  最惱淫逸。今夕之事,非小姐之故,亦非海瑞之錯,乃令堂之心意也,於你我何與?但不才善體人情,洞悉世態,今有些微之物,敬奉妝台,倘蒙不棄。即賜收下。」宮花道:「蒙君不棄,惠贈記物,妾當什襲寶藏,以為定聘可也。」於是大聲叫門。

  時已五更,丫鬟們聽得,急急到房,將門開了。小姐隨到溫夫人房中,說知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溫夫人笑道:「真君子也!」

  未幾天明,夫人便吩咐家人,先備下酒筵,即請國璧進內說道:「海瑞真乃誠實君子,即坐懷不亂之柳下惠、程明道再生,亦不過如此,殊令人敬仰。今請你來,可與他訂定行聘日期可也。」國璧應諾,便來到房中。只見海瑞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看見國璧進來,便即起身迎接道:「先生險些陷我於不義也!」國璧道:「洞房花燭,人生最樂之事,何說陷君?」於是二人攜手出了房門,來至中堂。

  溫夫人早已坐候。海瑞見了,便走上前見禮,遂口稱「夫人」。夫人正色道:「君何背義若此!昨夜小女方侍君子,今早便忘卻耶?『岳母』二字,豈亦吝之乎?」海瑞聽了,只得賠著笑臉,改口道:「岳母大人請端坐,容小婿拜見。」便拜將下去。夫人急忙親手挽住道:「不用大禮,只此就是。」此時海瑞既稱了婿,就要行起子婿之禮來。國璧亦與對拜了幾拜,妹夫、大舅相稱。夫人上坐,海瑞居於客位,國璧主席相陪。須臾,丫鬟、家僕等俱上來叩見新姑爺,並與夫人賀喜。夫人大喜,各各有賞。

  海瑞道:「小婿因患病未得觀場,致負岳母之望,殊增慚愧。今又蒙岳母未以不才見棄,曲意周全,使小婿感激不盡,殊不自安。」夫人道:「功名得失,自有定數,何須介意?小女既蒙救活,今既事君子,賢婿歸家,即當稟明令堂,早來娶去。

  我非以聘物為望也。」海瑞拜謝道:「小婿一介貧儒,仰叨岳母大人格外垂青。今即歸里,稟明家慈。隨傳羔雁就是。」溫夫人便吩咐家人擺酒,家人們領命。須臾之間,席已擺齊。海瑞便要把盞,夫人不肯,就令家人擺下,如行家人禮一般。三人勸酬之間,備極歡洽。席中又說了些親切的話。海瑞乘機告曰:「小婿離家,直至於茲,屈指三月,家慈不免倚閭望切,小婿明日便要拜辭。」溫夫人道:「令堂切念,賢婿念親,兩般都是美事。明日即當送賢婿回府。」海瑞即席拜謝,盡歡而散。夫人仍留海瑞宿於洞房,宮花小姐卻只悶悶而坐,海瑞秉燭待旦而已。

  到了天明,海瑞即便出房,見了夫人,一番言語申謝。隨即令人到小乙店中,取出行李,望著夫人拜了四拜。夫人再三叮嚀,自不必說,並請了國璧前來代送一程。海瑞那肯當此,出了張府的大門,便要分袂。國璧是必要送,海瑞無奈,只得與國璧攜手同行了幾里。海瑞說道:「小弟就此拜別,不勞遠送了!」國璧道:「我固知送君千里,終當一別,但情不能已,殊屬戀戀。弟有鄙句奉贈,雖然不成章句,無奈略展微忱耳。」

  因口占一律,依依不捨。海瑞亦有留戀之意,謝道:「叨承尊舅厚意,並惠佳章,足證親愛。不才敢不以狗尾續貂耶?」亦口占一律,以為酬答之意。國璧道:「句語清新,用意深醇,不失詩人之旨。妹丈誠明敏之資也!」海瑞稱謝不已,相與珍重道別,向瓊南一路進發。

  不幾日,已抵家門。海瑞見了繆夫人,倒身下拜,自稱:「孩兒不肖,為著蝸角虛名,遂致遠離膝下,有缺甘旨。又因初到省垣,水土不服,於七月初旬,忽然染起病來,睡臥床上四十餘日,不能步履。眼看諸友進場,好不暗羨!及放榜後,始覺健康,當覺十分不得意。無奈,即欲買舟而回。卻怪二豎歪纏,直至此際方回,殊缺晨昏之禮。幸望母親鑒原,恕孩兒不孝之罪於萬一。」夫人道:「功名遲早,自有一定之數,此卻不必介意。起鳳騰蛟,自有時候,不得強爭。你且寬心,奮志經史就是。」海瑞唯唯而退。

  回自書房之內,自思張家之事,固不敢說,然亦不敢隱諱,左難右難,無計可施,只得對那書僮說知原委,令其向夫人說知。夫人聽了兒子不費半文,又得美婦,遂喚海瑞細究其詳。

  海瑞不敢隱諱,即以在旅店步月,如何得知張家女被鬼魅的事,備細說知。夫人道:「彼女若何?兒曾見過否?」海瑞又將那夜以酒灌醉送入洞房的事盡情實說。夫人私喜兒子誠樸,便許允了。吩咐家人,到街坊上擇日吉期,備些各項禮物,前往行聘。只因路途遙遠,迎親吉期,約在本年臘月十五迎娶。

  溫夫人念著女婿清貧,況且路遠,便如所請,重賞來人回去。家人們歸到海家,備言新親家之德,好不歡喜。便是夫人,亦喜歡過望。未免將就些收拾一間新婦房屋,造幾套新郎的衣服。

  不覺又是十二月初旬,吉期逼近。夫人預早央挽了近房的族老,前往迎親。這裡溫夫人預先備了妝奩,極其豐盛,至期將女兒打發出閣。並令妥當的媳婦、丫鬟,陪送過海。恰好十五日辰時,彩輿到門。海瑞此時,方與宮花小姐成親。夫婦相敬如賓,鄰里嘖嘖歎羨。況且張氏為人性最孝順,事姑過於孝母。繆夫人見她如此孝順,心中歡喜,視張氏勝如親女,姑媳和洽,真足稱也。

  未幾,繆夫人一病不起,百計千方,調治不愈。張氏與海瑞親侍湯藥,衣不解帶,備極艱辛。何期天年有限,大數難逃,至次年正月底,繆夫人竟嗚呼哀哉了。海瑞此際,痛不欲生,盡哀盡禮,七七修齋,建醮超度,把那有限的家資,十去八九。

  過了百日,把繆夫人的靈柩送上山去,與父親合塋。葬畢,居家守禮。幸賴張氏勤儉,凡事經理得宜,所以海瑞得以稍暇,閉門讀書,終日埋頭,足不履外,專候服闋進取。正是:養成羽翼沖天漢,飛入秋霄到月宮畢竟二人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海公大紅袍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