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向來各省解餉來京的委員,都是一到京下了店,便去拜那戶部該管的經承,講妥了部費,然後投文,方能照期兌收,沒有挑剔。否則,千方百計的留難,就是把銀子收了,那批回莫想到手。你想,領了若干的銀子沒有批回,怎麼回去銷得了差?自然說不得東補西湊,將銀子送他,方才能領批回。這雖不是欽定正例,卻相沿已久,無可奈何之事,憑你是中堂尚書的兄弟子侄來當這個差,那部費也是要的。
此番李公到京之後,便去投文,也不問那經承是姓張姓李。
李府經再三的婉勸,叫他先去見過經承,再辦公事。李公道:「天下的事,都是那幫沒骨頭的弄壞了。我解餉交餉,餉銀又並沒有絲毫短少,有什麼交代不出去的,要鬼鬼祟祟的去鑽那狗洞?」李府經見他十分固執,便不再說了。到了收庫的日子,兩位李公由一大早就跑去伺候,到了上午過,也沒人理睬,看那〔書辦〕各都紛紛的散出,庫門早經關上,看這個樣子,是不收的了。李府經十分抱怨。李公道:「老哥且回店歇息,我自有道理。」李府經只得憤憤的回去。
李公叫張榮回店:「將我的被囊搬來。」就在銀鞘上搭了個鋪,向管家們說:「你們辛苦了幾天,今天我來看夜,你們都回去罷。」管家中有偷賴的,正願他有這句話,就去了兩個,只留著張榮同一個姓沙的跟著李公,在那裡看守。
李公整天的穿著衣帽,坐臥不離,遇堂官進出的時候,他便恭恭敬敬的趕上前站班。那經承見他這樣辦法,知是個硬頭,倒反著了忙,自己到店裡找李府經說:「下期開庫必收,千萬請他不要如此,萬一堂官問起,兄弟們都不好看。」李府經遂將經承的話向李公轉述了一遍,請他回店。李公道:「非等收了庫,領了批回,我是不回去的。」書辦沒法,只得請他堂官進出的時候不要站班。李公答應了,他們方才放心。到了下一期開庫,好好的把他的銀子收了,不到三天,批回也有了。等了幾天,各科道的公事也一起辦得停妥,李公方才收拾了行李,同李府經一齊起身出京。李府經這一回倒佔了個大光,回省銷差不提。
卻說上司見李公到省將及一年,尚未得缺,卻好有個河間府東光縣出缺,應將他提補,尚未奉到部復。有個天津府靜海縣知縣,因事調省察看,就掛了一面牌,委李公前往署理。李公奉委,便到各上司衙門謝委稟辭,擇日起程。標發紅諭後,李公獨自一人,便服先行。所有行李本自無多,命張榮押解,由官路按站前進。李公自保定府動身,先至天津,稟見過了本府,然後改裝易服,望靜海縣而行。天津離靜海路本不遠,因李公沿途察訪采風,所以走了三天,方到靜海縣地界。
遠遠望見個村莊,樹木蔥蔥,房屋齊整。李公心想,其中必是紳富,須進去訪問一回。走至莊口,見桑墩排立,霜條齊密,雖葉已凋落,修剪得整肅可觀。中間有一條路,路旁有個牧童,趕著十幾隻山羊在那裡吃枯葉。李公問道:「借問兄弟,這個村莊叫什麼名兒?」牧童道:「叫尚家堡。」李公道:「裡面有店舖沒有?」牧童道:「有的是。」李公便邁步進去。
轉過一個樹林,見有座五聖廟,南旁是個茶館,門前用秫秸圍著。李公進去,找個桌兒坐下,買了包茶葉,沏了壺茶,慢慢的喝著。
不多工夫,進來個漢子,喊道:「徐大哥,快給我烙斤餅,吃了要趕路。」店主人道:「什麼事那麼忙?」那漢子道:「明天新官到任,趕緊進城,預備接差。」店主人道:「新官姓什麼?」漢子道:「姓李,聽說是個利害手。」店主道:「也好,活該這幫光蛋們氣數到了。」李公便問道:「怎麼回事?」
店主道:「近來地方上新出一種壞人,都是本地土匪,從外鄉來的,專門勾通捻匪,造言訛詐。倘有得罪他的地方,夜晚間擺佈你,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李公道:「縣裡不管嗎?」
店主道:「哪裡管得了?」就指著那漢子道:「像我們老蕭,還是個壯班頭兒,也短不了受他們的氣。」
李公正要再問他個底細,忽見來了兩個人,身邊帶著鐵尺,手中都拿著短棍,穿著不三不四的衣服,進門坐下,便嚷泡茶。
李公心中明白,不願再問,就給了茶錢,起身出門,回頭問店主道:「此地離城尚有多遠?」店主道:「順大路望南,還有二十里地。」李公聽罷,便走出茶館,向大路緩緩前行。
只見差役一起起的扛著執事、旗傘,望北而去。李公閃在道旁,讓他們過去,仍往河南而行。約去了十餘里,方到城下。
進了北門,看城中市面十分蕭條。轉過西門,仍由城外繞回北門。看看天色已晚,就挑了個小車店借宿。
那店主姓呂,有八十來歲,為人甚是和氣。見李公不像本地人氏,且器宇不凡,就讓他在自己屋內住下。李公走進一看,卻是兩間小小土屋,靠窗有個大炕,燒著秫秸,頗覺暖熱。呂老見李公沒有行李,便將自用的鋪蓋讓他。又燙了一壺酒,煨了盆白薯,擺上炕桌,請李公飲酒,自己就在對面相陪。李公問道:「府上有多少人口?」呂老道:「妻、子皆已亡過,有兩個孫子,都不中用,終日遊蕩。老漢就仗這小店過活。」說罷,不覺淚下。李公道:「種多少地?」呂老道:「本來也有兩頃多地,都叫兩個小畜生賭完了。」李公道:「此地有賭場嗎?」呂老道:「特多,往年常不分晝夜,聚了若干的人,弄得那兩個小畜生連來家的工夫都沒有了。」李公道:「在哪裡開場?」呂老道:「城隍廟前也是,李家車廠也是。」李公道:「為頭的多是些什麼人?」呂老道:「那為頭的也不知多少。老漢就知個陸監生,終年開賭,我家的地有一大半押給他的。李公道:「縣裡也不管麼?」呂老道:「陸監生是個鄉紳,他哥哥做京官,他又在河工上保了個二衙,誰敢管他的閒事。」
李公點頭,也不再問了,吃完飯,便收拾睡覺。
次早起來,又到城裡閒步一回。到了上午,剛剛走出北門,見接官的抬著空轎回來。張榮在後押著行李,看見李公,連忙下車,上前請安。胥役等方知這個鄉下佬就是新官,也連忙上前叩頭參見。李公道:「此非謁見之所,大眾都不必行禮。」
便同到呂家車店。張榮取出衣服來,伺候李公更換升輿。這呂老方知是本縣大老爺,嚇了一跳,趕上前來磕頭陪罪。李公笑道:「不必多禮。」叫張榮將他扶起。正是:雞黍留賓為地主,旌旗夾道見官容。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