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俄蒙交涉,尚無頭緒,英公使又來一照會,催索要求條件。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是西藏交涉了。先是英國駐京公使,曾奉到英政府訓令,向中政府提出抗議書,外交總長梁如浩,得過且過,並沒有放在心裡,因此未曾答覆。至此英使又來催逼,俄要規取蒙古,英自然覬覦西藏。乃由外交部檢出原書,內開五大條件云:
(一)中國不得干涉西藏之行政,並不得於西藏改設行省。(二)中國政府,不得派無制限之兵隊,駐紮西藏各處。(三)英國現已認定中國對於西藏有宗主權,應要求中國改訂新約。(四)英政府前曾遵據條約,特設通信機關,後經中國軍隊擅行截斷,以杜絕印藏之交通。(五)如中國政府,不承認以上各條件,英國政府,亦絕不承認中華民國之新共和政府。
陸征祥覽畢全文,暗想五條件中,只第三四條,尚可答辯,此外三條,關係甚是重大,雖比俄蒙協約,稍為簡單,但欲爭回西藏領土權,亦很費事。況中俄交涉,正當緊急,專顧一面,尚恐不及,偏又來了這道催命符,這正所謂禍不單至呢。當下皺著雙眉,躊躇了好一會,才到總統府中,呈明袁總統。袁總統方閱外電;面上恰含有三分喜容,一見陸徵祥入內,便起身邀坐,徵祥行禮畢,尚未開口,袁總統已笑語道:「日前科布多全境,已報克復,今又得熱河來電,開魯縣也克復了。」說畢,即將電文遞示。陸征祥接過一瞧,無非是各軍會攻,斃匪頗眾,餘匪敗走,復將開魯克復等情。隨筆帶過蒙事,是省文之法。因將電文復繳案上,隨答袁總統道:「東西蒙尚稱得手,外蒙或容易辦理,但英使又來要求藏事,為之奈何?」袁總統道:「日前有抗議書到來,我已與英使朱爾典說明,俟俄、蒙交涉就緒即當酌商,難道今又來催逼麼?」袁與英使朱爾典氏交好頗密,故借口中敘出。陸征祥聞言,便即取出照會,呈與袁總統詳閱。袁總統閱畢,便道:「他既如此催逼,我不能不答覆了。明日開國務會議,酌定複詞,可好麼?」徵祥唯唯而出。次日復至總統府,各國務員也陸續到來,會議半日,方裁決答覆各詞,大致如下:
(一)中國按照一千九百零六年之中英西藏條約,除中國外,其他國皆無干涉西藏內政之權,今謂中國無干涉西藏內政之權,理由甚無根據。至於改設行省一事,為民國必要之政務,各國既承認中華民國,即不能不承認中國改西藏為行省。況中國對於西藏,並無即時改設行省之意,此中頗有誤會。惟現在中國認定不許其他一切外國,干涉西藏之領土權及其內政。
(二)查中國並無派遣無制限軍隊駐紮西藏之事。惟按照一千九百零八年之通商條約,英國以市場之警察權及保護印、藏交通委任於中國,故中國於西藏緊要各處,當然派遣軍隊。(三)中英關於西藏之交涉,已經兩次訂立條約,一切皆已規定明確,今日並無改訂新約之必要。(四)中國政府從前並無有意斷阻英、藏交通之事,以後更當加意保護,斷不阻礙英、藏交通。
(五)承認中華民國是另一問題,不能與西藏問題,並為一談,深望英國先各國而承認中華民國。
復書發出,交付英使館,英使朱爾典氏,當去呈報英政府,一時未有覆文。中國政府,樂得眼前清淨。嗣由川邊鎮撫使尹昌衡來電,報稱:川邊肅清。政府諸公,越覺心慰。袁總統也放下了心,好安穩過年了。怎奈蒙、藏兩區,風潮暗緊,哲布尊丹巴原頑抗如故,就是達賴喇嘛,已復原封,心下尚是未足,也想與庫倫活佛,同做皇帝。皇帝是人人要做,怪不得漢高有言,今而知皇帝之貴。外蒙得此消息,乘機遣使,到了西藏,先擬迎達賴至庫,共商獨立事情。達賴不肯應允,乃協議彼此聯絡,雙方稱帝。當訂定蒙藏協約九條,其文云:
(一)西藏國皇帝達賴喇嘛,承認蒙古構成獨立國,且將一千九百十一年十一月九日所宣言之黃教首領哲布尊丹巴喇嘛,認為蒙古國皇帝。(二)蒙古皇帝哲布尊丹巴喇嘛,承認西藏構成獨立國,且承認達賴喇嘛為西藏國皇帝。(三)蒙、藏兩國和衷共濟,互行諮詢,以講求黃教繁榮之方法。(四)蒙、藏兩國將來若有內憂外患時,互相援助,永矢不渝。(五)兩國政府,對於遊歷領土之公私人,互相設法保護。(六)兩國政府,自由貿易產物及家畜,從新設立商業機關。
(七)所有商業上債權,以政府及商業機關所承認者,定為有效。若未經允許而爭訟者,兩國政府,決不考察。但締結本條約以前之買賣,暨因本條約第七條結果被損害者,按照政府所規定,可以要求代償。(八)
若將本條約再行修訂時,由兩國簡派代表,預先規定日期及地點,以便協商。(九)本條約自簽約之日起,發生效力。
下文署明年月日,一是西藏子歲十二月四日,一是蒙古共戴二年十二月四日。原來西藏仍沿用陰曆,民國元年,歲次壬子,所以西藏稱為子歲。外蒙古已建年號,所以直書共戴二年。外國新聞紙上,已是刊錄全文,明明白白,中國政府,尚謂未得確實報告,且過了新年,再作區處。於是全國輿論,多抱不平,有幾省激烈的將士,也欲投袂請纓,通電全國,主張武力解決;今日說要征蒙,明日說要征藏,甚至招兵募餉,枕戈待命,那袁總統卻從容鎮靜,不肯輕動;且令國務院電飭各省將吏,嚴戒躁率。又抬出總統名義,申令各都督,教他防範軍人,毋惑浮言。當時熱心邊事的人物,統說袁總統專務羈縻,太屬畏葸,其實老袁方面,也自有一種難處。自從六國銀行團,與熊總長等會議借款,始終無效,連每月墊款數百萬兩,也未肯照允,借款談判,竟至中止。應十一回。熊希齡旋即辭職,應十二回。袁總統雖已照準,乃命經理借款事宜,與繼任總長周學熙等,向六國團聲明別借,另外設法,暗托顧問洋員莫理遜,赴英運動,借到倫敦債款一千萬鎊,議定本年交三百萬鎊,明年交七百萬鎊。以鹽課作押,利息五厘,因此政府用款,才有來源,勉強度日。補出此條,才得歸束第十一回文字,否則民國下半年如何過日,連我也生疑問了。惟借款陸續到手,即陸續用去,一些兒沒有餘積,哪裡來的閒款,可撥付軍餉征剿蒙、藏?這是袁總統自知為難,也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衷,看官也須原諒三分呢。
熊希齡既辦到借款,尚是留住都門,待至年暮,袁總統因熱河緊急,恐昆源無能,辦不下去,當將昆源召還,改任熊為熱河都統,熊即告辭去訖。轉瞬間已是民國二年,元旦這一日,系南京臨時政府成立的紀念日,各處機關,統行休假,除懸旗結綵外,卻也沒有什麼大典。南京成立政府,與北京卻是無涉。過了數日,惟將各海關監督,各省司長,及司法籌備處長,任用了許多人員。又改府州廳為縣,劃一各省行政官廳、警察官廳,以及文官任免法、文官考試法與懲戒甄別各法,並外交官服制、陸海軍服制,蒙、回、藏王公爵章等件,公佈了許多規則,小子也不勝記憶,但略述數項名目,算作隨錄,掛一漏萬,看官休笑。本書以演述大事為主,各種法規自有專書可稽,閱者應知分曉。惟山西觀察使張士秀及旅長李鳴鳳,盤踞河東,居然擁兵自衛,潛謀獨立,經都督閻錫山委任南桂馨為河東籌餉局長,並令解散該處軍隊,勸導張、李二人。張、李不肯從命,反將南桂馨拘住嚴行拷掠。閻督聞報,即電報中央,經袁總統派委第一旅長孔繁蔚前往接管軍隊。張、李復抗不承認,竟將孔旅長逐出。張士秀自為民政長,李鳴鳳自為都督,於年內宣言獨立。袁總統乃飭參謀、陸軍兩部派兵往剿,正月初旬,由陸軍部派駐保定第六旅長鮑貴卿,及駐潼關統領趙倜,各率所部軍前往河東。看官!試想這河東一隅能有多大憑借?
張、李二人,能有多大本領?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後來趙軍一到,張、李知不能抗,束手歸命,被趙統領拘禁起來押解進京,褫職治罪,便算了案。河東事關係稍大,所以隨事插入。就是蒙古問題,經陸總長提出議案,與俄使商榷一番,並無效果。不過雙方議定,各不進兵,再期磋商就範,免至決裂。
一天過一天,已到二月十二日了,這日為北京政府成立期,也曾由參議院議決,作為紀念日。應十六回。各衙署放假休息,自不消說,惟袁總統紀念舊勳,特授梁士詒、胡惟德、姜桂題、段芝貴等,均勳二位;譚學衡、熙彥、王占元、曹錕、陳光遠、李純、倪嗣沖等,均勳三位;吳景濂、湯化龍等,一第嘉禾章;那彥圖、張勳等,亦一等嘉禾章;楊度、阮忠樞、葉恭綽等,二等嘉禾章。無非因聲北統一,著有勳績,所以酌量酬庸。何不於元旦賞功,必待至二月十二日耶?
又越三日,系陰曆正月十日,為清隆裕太后萬壽節,袁總統特遣梁士詒為道賀專使,賚送藏佛一尊,及聯額數幅,並總統放大相片一座,相片上署「袁世凱敬贈」五字。這是何意?前用軍役導著,後由梁士詒乘著黃輿,昂然前進,直至乾清門前,方才下輿,徐步入內,至上書房。清總管內務府大臣世續,出來迎接,導入乾清宮正門,殿宇依然,朝儀已改。梁財神至此,未知有今昔之感否?隆裕太后端坐殿上,兩旁雖有侍女護著,並清室近支王公,兩旁站立,怎奈望將過去,只覺得一片蕭颯氣象,更兼隆裕後形容憔悴,帶著好幾分病容,見了梁士詒,尤不禁觸目心傷,幾乎忍不住兩行珠淚。梁士詒卻從容不迫,行了三鞠躬禮,又呈遞國書,內稱:「大中華民國大總統,謹致書大清隆裕太后陛下,願太后萬壽無疆。」前見某報中,載著慈禧太后萬壽時,把無疆之疆字,訓作疆土之疆,不料至此,竟成實踐。隆裕太后答詞,由世續代誦,略稱:「萬壽慶辰,承大總統專使致賀,感謝實深」云云。
世續念一句,隆裕太后淚下一行,等到世續念畢,隆裕太后的面上,已不啻淚人兒一般。梁士詒亦看不過去,當即退出。嗣聞隆裕太后,瞧著袁世凱相片,益覺怨恨交集,慟哭了一晝夜。次日即臥床不起。原來隆裕太后,自詔令退位後,心中悒悒不歡,嘗謂:「孤兒寡婦,千古傷心,每睹宮宇荒涼,不知魂歸何所」等語。袁總統曾否聞知?以此積成肝郁,嘗患嘔逆。至民國二年正月中,胸腹更隆然高起,日漸腫脹,經御醫佟質夫、張午樵二人診治,稍覺輕減。二月十五日御殿受賀,起初卻還有些興致,嗣見梁使到來,用著外國使臣覲見禮節,免不得悲從中來。且宗室王公大臣,多半避匿,不肯入賀,既無賞賜,又無優差,賀他做什麼?殿中不過寥寥數人。看官!你想人非木石,到這地步,能不格外傷心麼?古人說得好:「憂勞所以致疾」,況隆裕太后已有舊恙,自然愁上加愁,病中增病。或謂:「萬壽節內,天氣晴暖,宮中所用薰爐,熱氣太高,感受炭氣,因致病劇。」
其實隆裕後致死原因,並不是傷熱症,卻是袁總統送她歸陰的。直言不諱。
徐世昌尚為清室太保,因監督崇陵工程,崇陵即清德宗陵。
久在京外,此次聞故後病篤,乃入宮謁見,且力辭太保職務。隆裕後再三慰留,甚至哽咽不能成聲了。徐亦陪了三四點老淚,至退出後,即往謁袁總統,備陳清後病重形狀。袁總統再屬徐為代表,入宮慰問,隆裕後聞了袁總統三字,幾似勾命的無常,阿喲一聲,昏暈過去。好容易叫她醒來,尚是喘個不住。徐世昌瞧這情形反一時不能脫身,只好與世續、紹英提議隆裕後身後處置,一面叫入宣統帝,令他侍立床側。二月二十一日,隆裕後已是彌留,到了夜間,迴光返照,開眼瞧見宣統帝在側,不覺嗚咽道:「汝生帝王家,一事未喻,國已亡了,母又將死,汝尚茫然,奈何奈何?」說至此,喉間又哽咽起來,好一歇復發最後的淒聲道:「我與汝要永訣了。溝瀆道塗,聽你自為,我不能再顧你了。」言訖,已不能言。世續入省數次,但見隆裕後雙目直視,口中很想說話,偏被痰塞住喉中,只用手指著宣統帝,眼眶間尚含淚瑩瑩,霎時間陰風慘慄,燭焰昏沉,有清末代的隆裕太后,竟兩眼一翻,撒手歸天去了。陸續寫來,不忍卒讀。
小子有詩歎隆裕太后道;
孤兒寡婦總心傷,到死猶留淚兩行,
讓國終存亡國恨,徒勞後史費評章。
清後已逝,一切喪葬事宜,待小子下回再表。
蒙事方迫,藏事隨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難以袁總統之雄鷙,陸總長之才辯,卒不能屈服英、俄,弱國無外交,良可痛慨。若隆裕太后之病逝,實為袁總統一人逼死。石勒謂大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不宜效曹孟德、司馬仲達,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袁總統其有愧斯言乎?總之對內勇,對外怯,為中國人之陋習。閱蒙、藏諸要約而不變色者,涼血動物是也。閱隆裕太后之病逝,而不傷心者,吾謂與涼血動物,相去亦無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