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曹、吳和各團體各省的代表,紛紛赴黎宅請黎元洪復位。黎元洪被逼不過,只得說道:「我亦是中華民國國民一份子,各方迫於救國熱忱,要我出來復職,我亦豈能再事高蹈?但現在國事的癥結,在於各省督軍擁兵自衛,如能廢督裁兵,我自當犧牲個人之前途,以從諸公之後。」措詞卻亦得體。因又發出一個長電,洋洋數千言,不但文辭很佳,意思亦極懇到。原電如下:
前讀第一屆國會參議院王議長眾議院吳議長等宣言,由合法總統,依法組織政府。並承曹、吳兩巡閱使等十省區冬電,請依法復位,以維國本。曾經復電辭謝,頃復奉齊督軍等十五省區冬電,及海軍薩上將各總司令等江電,京省各議會、教育會、商會等來電,均請旋京復職。又承兩位議長及各省區各團體代表敦促,僉以回復法統,責無旁貸,眾意所趨,情詞迫至,人非木石,能無動懷?第念元洪對於國會,負疚已深,當時恐京畿喋血,曲徇眾請,國會改選,以救地方,所以紓一時之難,總統辭職,以謝國會,所以嚴萬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國人。方殷思過之心,敢重食言之罪?縱國會諸公,矜而復我,我獨不愧於心歟?抑諸公所以推元洪者,謂其能統一也。十年以還,兵禍不絕,積骸齊阜,流血成川,斷手削足之慘狀,孤兒寡婦之哭聲,扶吊未終,死傷又至。必謂恢復法統,便可立消兵氣,永杜爭端,雖三尺童子,未敢妄信,毋亦為醫者入手之方,而癥結固別有在乎?癥結惟何?督軍制之召亂而已。民軍崛興,首置都督,北方因之,遂成定制。名號屢易,權力未移,千夫所指,久為國病。舉其大害,厥有五端:練兵定額,基於國防,歐戰既終,皆縮軍備,亦實見軍國主義,自促危亡。獨我國積貧,甲於世界,兵額之眾,竟駭聽聞,友邦之勸告不聞,人民之呼籲弗恤。強者擁以益地,弱者倚以負嵎,雖連年以來,或請裁兵,或被繳械,卒之前省後增,此損彼益,一遣一招,糜費更多。
遣之則兵散為匪,招之則匪聚為兵,勢必至無人不兵,無兵不匪,誰實為之?至於此極,一也。度支原則,出入相權,自擁兵為雄,日事聚斂,始挪省稅,終截國賦,中央以外債為天源,而典質皆絕,文吏以橫征為上選,而羅掘俱窮。弁髦定章,蹂躪豫算,預征至及於數載,重納又限於崇朝。以言節流,則校署空虛,以言開源,則市廛蕭條,賣女鬻兒,禍延數世,怨氣所積,天怒人恫,二也。軍位既尊,爭端遂起,下放其上,時所有聞。婚媾凶終,師友義絕。翻雲覆雨,人道蕩然。或乃暗煽他人,先行內亂,此希後利,彼背前盟,始基不端,部屬離貳。各為雄長,瓜剖豆分,失勢之人,不圖報復,陰結仇敵,濟其欲心。禍亂循環,黨仇百變。秦鏡不能燭其險,禹鼎不能鑄其奸,覆亡相尋,憯不怨悔,宰制一省,復冀兼圻。地過八州,權逾二伯,扼據要塞,侵奪鄰封,猜忌既生,殺機愈烈,始則強與弱爭,繼則強與強爭,終則合眾弱與一強爭,均可洩其私仇,寧以國為孤注。下民何辜,供其荼毒,三也。共和精神,首重民治,吾國地大物博,交通阻滯,雖有中樞,鞭長莫及,匪厲行民治,教育實業,皆難圖功。自督軍制興,濫用威權,干涉政治,囊括賦稅,變更官吏,有利於私者,弊政必留,有害於私者,善政必阻。省長皆其姻婭,議員皆其重儓,官治已難,遑問民治。憂時之士,創為省憲,冀制狂瀾,西南各省,迎合潮流,首易為總司令,復擬易為軍務院,隸屬省長;北方明哲,亦有擬改為軍長,直屬中央者。顧按其實際,以為積重難返之勢,今之總司令,固猶昔日之督軍也。異日之省長、軍長,亦猶今之總司令也。易湯沿藥,根本不除,雖有省憲,將焉用之?假聯省自治之名,行藩鎮剽分之實,魚肉我民,而重欺之,孑遺幾何,抑胡太忍,四也。立憲必有政黨,政黨必有政爭,果由軌道,則政爭愈烈,真義愈明,亦復何害。顧大權所集,既在督軍,政黨爭權,遂思憑借。二年之役,則政黨挾督軍為後盾,六年之役,則政黨倚督軍為中心。自是厥後,南與南爭,北與北爭,一省之內,分數區焉,一人之下,分數系焉。政客借實力以自雄,軍人假名流以為重,縱橫捭闔,各戴一尊,使全國人民,塗肝醯腦於三端之下,惡若蛇蠍,畏若虎狼,而反鍵飛箝,方鳴得計,卒至樹倒猻散,城崩狐遷,軍人身徇,政客他適,受其害者,又別有人。斬艾無遺,終於自殺,怒潮推演,可為寒心,五也。其餘諸禍害,尚有不勝枚舉者。元洪當首義之時,原定軍民分治,即行廢督,方其孑身入都,豈不知身入危地,顧欲求國家統一,不得不首解兵柄,為群帥倡。禍患之來,聽之天命,輕車驟出,江河晏然。督軍之無關治安,前事具在。項城不德,帝制自私,利用勸進,授人以柄,荏苒至今,竟成蹠盭。今日國家危亡,已迫眉睫,非即行廢督,無以圖存。
若猶觀望徘徊,國民以生死所關,亦必起而自謀。恐督軍身受之禍,將不忍言。為大局求解決,為個人策安全,莫甚於此。或謂:「茲事體大,旦夕難行,必須於一省軍事,妥籌收束,徐議更張。」不知陸軍一部,責有專司,各地獨立,師旅皆自有長官統率,與督軍存廢,景向無關。督軍果自行解職,但須收束本署,旬日已足,此外獨立師旅,暫駐原地,直接中央,他日軍制問題,悉聽軍部統籌,全局妥為編製,此不足慮者一。或謂:「師旅直屬,恐餉項無出,激成變端。」不知其軍餉皆取國賦,非損私財,督軍雖廢,國賦自在,且漫無考核之軍事費,先行消滅,比較今日欠餉,或不至若是之巨,此不足慮者二。或謂:「倉卒廢督,恐部屬疑懼,危機立生。」不知督軍易人,黨系不得,恐遭遣散,心懷反側,誠或有之。若督軍既廢,鹹轄中央,陸軍部為全國最高機關,昭然大公,何分畛域?萬一他日裁兵,偶然退伍,軍部亦易於安置,何懼投閒?督軍果剴切勸導,當可渙然冰釋,此不足慮者三。或謂:「督軍皆望重功高,國人托命,一旦廢除,殊乖崇報。」不知所廢者制,並非廢人,督軍多首創民國,與同休戚,投艱遺大,重任正多。望崇者,國人必有特別之報酬,功偉者,國人亦有相當之付託。果肯自行解職,國人更感激不暇,寧忍聽其優遊?否則民意所趨,發生誤會,恐有不能相諒者。人情莫不去危而就安,避禍而求福,督軍之明,抑豈見不及此?此不足慮者四。或謂:「戰事方劇,兵禍未平,猝言廢督,必至統率無人,益形危險。」不知全軍司令,並非盡倚重督軍。且年來戰爭,皆此省與彼省,此系與彼系耳。即或號召名義,彼善於此,國人皆漠然視之,所謂春秋無義戰也。
若既求統一,中央當一視同仁,不分畛域,從前誤解,悉可消融;萬一怙惡不悛,征伐之權,出自政府,亦覺師直為壯,此不足慮者五。或謂:「中央此時已無政府,稽留時日,牽動外交。」不知閣員攝行,已可負責;且法統中絕,已及五年,國人淡然若亡,久儕元洪於編戶,此元洪法律不負咎也。元洪所述,論既至公,事猶易舉,久延不決,責有所歸,此元洪事實之不負責也。況華府會議,外人以友誼勸告,久有成言,各公使旁觀既熟,高義久敦,當必恤此阽危,力為贊助,此不足慮者六。或謂:「總統不負責任,廢督與否,應俟內閣主持。」不知出處之道,不可不慎,量而後入,古有明箴。以今日積弱之政府,號令不出國門,使非督軍自行覺悟,則廢督之事,萬非內閣所能奏功,彼時內閣可引咎辭職,總統何以自處?若督軍自行覺悟,放刀成佛,指顧間耳,嗣後中央行政,亦易措施。此為內閣計,應先決者一。或謂:「東海去位,京畿空虛,一再遲延,恐生他變。」不知國無元首,匪自今始,總統一職,名存實亡,空籍縱久,何關輕重?京畿責任,自有長官,必可以維持秩序,果有其變,元洪無一兵一卒,又何能為?若督軍不廢,他日京畿戰禍,能保其不續見乎?此為地方計,應先決者二。或謂:「督軍愛戴,反欲廢之,以怨報德,非所宜出。」不知督軍請復位者,為有利國家也,元洪請廢督軍,亦為有利國家也,目的既同,肺腑互諒。元洪與各督軍,分同袍澤,情逾骨肉,十年患難,存者幾人?他日共治天下,胥各督軍自賴,既倚重之,必保全之。此為督軍計,應先決者三。督軍諸公,如果力求統一,即請俯聽芻言,立釋兵柄,上至巡閱,下至護軍,皆刻日解職,侍元洪於都門之下,共籌國是,微特變形易貌之總司令,不能存留,即欲畫分軍區,擴充疆域,變形易貌之巡閱使,尤當杜絕。國會及地方團體,如必欲敦促元洪,亦請先以誠懇之心,為民請命,勸告各督,先令實行。果能各省一致,迅行結束,通告國人,元洪當不避艱險,不計期間,從督軍之後,慨然入都。且願請國會諸公繩以從前解散之罪,以為異日違法者戒。奴隸牛馬,萬劫不復,元洪雖求為平民,且不可得,總統雲乎哉?方將老死於津海之濱,不忍與世人相見。白河明月,實式憑之,廢不能遍,圖不能盡,靦然出山,神所弗福。救國者眾人之責,非一人之力也,死無所恨。若眾必欲留國家障礙之官,而以坐視不救之罪,責退職五年之前總統,不其惑歟?諸公公忠謀國,當鑒此心,如以實權為難捨,以虛號為可娛,則解釋法律,正復多端,亦各行其志而已。痛哭陳詞,伏希矜納。黎元洪魚叩。
通電發後,曹、吳復電,首先贊成,願即廢督裁兵,為天下倡,請黎早日赴京負責。其餘如河南馮玉祥、陝西劉鎮華、湖北蕭耀南和孫傳芳、四川劉湘、山東田中玉、安徽張文生、江西陳光遠、江蘇齊耀珊、海軍杜錫珪、薩鎮冰等,也紛紛復電贊成,此皆所謂今之投機家也。力請黎氏即日晉京。更兼黎派政家,也都紛紛催促,以為機不可失,於是黎元洪在六月十日連發兩電,一電謂:「各督復電允廢督裁兵,謹於十一日入都。」一電謂:「入都暫行攝行大總統職權,俟國會開會,聽候解決。」到了次日,由各省代表人等,奉迎入都,攝行大總統職權,明令撤銷六年六月十二日之解散國會令,兼國務總理署教育總長周自齊、外交總長顏惠慶、內務總長高凌霨、財政總長董康、陸軍總長鮑貴卿、海軍總長李鼎新、司法總長王寵惠、農商總長齊耀珊、署交通總長高恩洪等,均准免去本兼各職。特任顏惠慶為國務總理,兼外交總長,譚延闓署內務總長,董康署財政總長,吳佩孚署陸軍總長,李鼎新署海軍總長,王寵惠署司法總長,黃炎培署教育總長,張國淦署農商總長,高恩洪署交通總長。譚未到前,由張國淦兼代,黃炎培未到前,由高恩洪兼代。一切政事,也很有更張。國內報章騰載,全國歡呼,各省人民,頓時都有一種希望承平之象,以為從此可入統一太平時期。論到黎氏為人,雖則才力不足,卻頗有平民氣象,不說別的,單論公府中的衛隊,以前總有這麼二三營陸軍,駐紮白宮內外。到了黎氏復職,便一律裁撤,只用一百多個警察維持。單舉衛隊一事,即為後文公府被圍張本。即此一端,其他也可想見了。此自是持平之論。閒話休提。
卻說黎氏復職以後,不但直派各督,一致擁戴,便是素持反對,如盧永祥、何豐林等,也都電京承認。這時直、奉戰爭,還未完全解決,東三省省議會聯合會,特電黎氏,主張奉、直停戰,並陳辦法四條:一、請直軍退駐留守營,奉軍即開始撤退出關,於七日內撤盡,以保雙方安全。二、請中央派一雙方都有友誼的大員,並雙方各派公正人,共同監視雙方撤退,以期妥協。三、謂督軍巡閱之廢止,全國一致,東三省不能獨異。四、撤兵後京奉路即恢復原狀。黎氏接到這電報後,一面轉交吳佩孚、曹錕,一面電復東三省,徵求切實意見。那東三省聯合會的電報,原由張作霖授意而發的,得了黎氏復電,自然還去和張作霖商議。
這時張作霖已改稱東三省保安總司令,他自灤州退出後,因戰爭失敗,影響到東省市面,不但人心恐慌,銀根更十分吃緊,紙幣的折扣,逐漸低落,因此張學良等,主張與直派議和,請英國傳教師德古脫氏運動外交團出來調停。德古脫因張學良也是教徒,當然允許幫忙,想不到外交團反因怕受干涉中國內政嫌疑,大都不肯接受這個提議。張學良無法,只得仍請德古脫以私人資格,介紹自己和直軍直接談判。此時直軍司令部已移至秦皇島,吳佩孚自己卻在保定,陸軍總長一職,也未就任,司令部的事情,完全由彭壽莘在那裡處理,所以德古脫氏先介紹張學良到秦皇島和彭壽莘相會。兩人談了一回,意思非常接近。當下彭壽莘特電陳明吳佩孚,雙方訂定於六月十一日提議具體辦法。學良回去和作霖說明,作霖當時也沒有什麼話說。
也是活該山海關附近小百姓的災星未退,到了那日,奉、直兩軍又發生一次衝突,奉方偏得一個小小勝利,張宗昌等便攛掇張作霖乘勝反攻。作霖認為妙計,無論別人如何阻止,也不肯聽,立刻加派大隊,大舉進攻。直軍乘戰勝餘威,如何肯伏輸,不消說,當然也是猛烈反攻。奉軍究竟是喪敗之餘,如何抵抗得住?戰了一晝夜,大敗而退。直軍長驅直進,正在得意非常,料不到震天價一聲響,地雷觸發,把前鋒軍士,炸死了幾百,急忙退回陣線。奉軍又乘勢反攻,直軍正抵抗不住,幸喜援軍開到得快,沒有失敗。奉軍也因人數尚少,不能取勝,又添了一師生力軍隊,兩方就此劇戰起來。相持了三日三夜,雙方死傷,均達數千。吳佩孚此時已命張福來回防岳州,聽這個消息,急忙和王承斌同到陣線上來觀察。看了一會,便和王承斌定計道:「如此作戰,損失既多,勝利又不可必,不如派軍隊過九門口,繞到長城北面,攻敵軍之背,敵軍首尾受敵,可獲大利。」王承斌欣然願領兵前往,當日領了本部軍隊,悄悄過了九門口,來到奉軍背後。
奉軍正和直軍死戰,想不到一陣槍炮,紛紛從背後飛來,只道是自己軍隊倒戈,軍心立刻渙散,紛紛潰退。副總司令孫烈臣,正在親自督隊,見了這情形,知道止遏不住,只得敗退。想不到王承斌的軍隊沿途截擊,不但士兵死傷極多,連自己也身中流彈,不能作戰。張作霖經此大戰,知道已屆非講和不可的時候,只得又叫張學良央求德古脫運動外交團調解。張學良不肯道:「當初原勸父親暫時忍耐,息戰講和,也好養精蓄銳,等他們有隙可尋時,再圖以逸待勞,必然可以報此大仇。父親偏要聽別人的話,要乘勢反攻,才有今日之敗。老張非執拗也,總是不服氣耳。德古脫原和他們約定十一日,商訂具體辦法,我們已失了信,再去求他,如何肯答應?」張作霖變色道:「你是我的兒子,怎敢摘我短處?只好擺出老爹爹架子來了。沒了你,難道我就不能講和不成?」學良碰了一個釘子,只得仍和德古脫去商議。德古脫果然不肯答應,說:「已經失信了一遭,無臉再去見人。」學良回報張作霖,張作霖無法,這才授意東三省省議會聯合會,向北京政府求和。方得到黎氏回電要提出切實辦法,便又回電,願派張學良、孫烈臣為代表,入關講和。吳佩孚便派前線的王承斌和彭壽莘為代表。雙方磋商了幾日,方才訂定和約,劃出中立地點,雙方各不駐兵,並請王占元、宋小濂監視撤兵。到了六月二十八日,雙方軍隊,都撤退完畢,直軍調回洛陽,秦皇島的司令部,到七月四日撤消。第二日,京奉路完全通車,一場大戰,就算從此了結。不過換了一個總統,幾個閣員,雙方除卻損折些械彈糧餉和將士的生命而外,也並沒什麼大不了的利益,痛語可作軍閥棒喝。卻冤枉小百姓多負擔了幾千萬的戰債,幾千萬的戰時損失,萬千百條的性命,豈不可歎?沉痛之至。閒話休提。
卻說吳佩孚自黎氏入京就職後,以為大功告成,南北之爭,就此可免。因此電請孫中山、伍廷芳、李烈鈞等北上,共議國事。正是:
要決國家大計,端須南北同謀。
未知中山先生等,究肯北上否,且看下回分解。一場大戰,極五花八門之觀,自有中華民國以來,兵連禍結,未有若斯之盛也。究其開戰之由,與戰事結果,敗者固垂頭喪氣,勝者亦所獲幾何。善夫,作者之言曰:雙方除損兵折將丟械傷財外,都無利益可言,徒然為國家增負擔,為小民毀身家而已。嗟夫!不亦大可已哉!不亦大可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