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回 三軍艦背義離黃浦 陸戰隊附逆陷長

  卻說魏邦平聽了中山先生一席說話,不覺變色遜謝。邦平去後,海軍的消息,日漸惡劣,紛傳海圻、海琛、肇和三大艦,將私離黃埔,任聽魚珠、牛山各炮台炮擊各艦,不肯相助。一時人心極為惶恐,中山仍是處之泰然,非常鎮定,在此危疑震撼之秋,吾不屑責陳炯明,又何忍責三艦,先生之意,殆亦如此。因此浮言漸息。過了幾天,鍾惶可又代陳炯明至永豐艦,向中山求和。中山笑道:「陳炯明對我毫無誠意,求和的話,豈能深信?況且本系我的部隊,此次舉動,實是反叛行為,所以他只能向我悔過自首,決不能說求和。」名不正則言不順,先生以正名為言,亦是見大務遠。鍾惶可還待再說,忽然魏邦平派人來見中山,中山傳見,問其來意。來人道:「魏司令對陳炯明願任調停之責,擬定了三個條件,先來請總統的示下。」中山問他怎樣三個條件?來人道:「第一條是逆軍退出省城,第二是恢復政府,第三是請北伐軍停止南下。」中山斟酌了一會,方才答應。鍾惶可見中山已經答應,便和魏邦平派來的代表,一齊告退。

  兩人去後,忽然又有粵軍旅長李雲復派代表姜定邦來見。中山回顧幕僚道:「你們猜李雲復派代表到這裡來,是什麼意思?」秘書張俠夫對道:「大概是求和之意。」中山點頭道:「所見與我略同,就派你代表我見他罷!你跟我多年,說話必能體會我的意思,也不用我囑咐了。」張俠夫應諾,便出來招待姜定邦,問其來意。姜定邦道:「此次事件,實出誤會,陳總司令事前毫未知情,近來知道了這件事,十分愧恨,情願來向總統請罪,務乞張秘書轉達總統海涵,狗對廁坑賭咒。李旅長願以身家性命,擔保陳炯明以後斷無叛逆行為,也請轉達總統。」張俠夫道:「李旅長如果能附義討賊,則總統必嘉獎優容,毫無芥蒂,斷無見罪之意。至陳炯明實為此次事變的禍首,亦即民國的罪魁,如可赦免,那麼反覆無常的叛徒,誰不起而傚尤,還有什麼典型法紀可言。」其言亦頗得體。姜定邦再三請張俠夫向總統進言勸解,俠夫道:「轉言斷沒有不可以的,至於答應不答應,總統自有權衡,兄弟也不敢專擅。」定邦笑道:「只要張同志肯向總統善言,兄弟就感激不盡了。」說畢,又再三懇托而去。

  張俠夫回報中山,中山道:「陳炯明請罪,既無誠意,卻偏有許多人來說話,難免別有狡計,我們還當趕緊催促前敵各將士回粵平亂,不可中了他緩兵之計。」林直勉等,這時也在左右,當下插言道:「在目下狀況之中,這回師計劃,實在非常重要而且急迫。聽說溫司令因受敗類何某等挾制,態度非常曖昧,海圻、海琛、肇和三大艦,也受了叛軍運動,不日就要離開黃埔。如三艦果去,則其餘各艦,直對魚珠,都在炮台的監視之下,如炮台發炮射擊,各艦沒有掩護,必然不能再抗,那時前進既為炮台所阻,要繞離黃埔,則海心岡的水勢又淺,各艦決不能通過,那時各艦即不為炮火所毀,也必被他們封鎖,不能活動,束手待斃,總統也須預先佈置才好。」中山微笑道:「我們既抱為國犧牲的決心,死生須當置之度外,方寸既決,叛軍還有什麼法子?種種謠言,何足盡信。處處出之以鎮靜,非抱極大智慧人,何足以語此?在此危疑震撼的時候,我們只有明斷果決,支持這個危局,不必更問其他了。」

  到了晚上,三大艦突然熄燈,人心倍加惶惑。看中山時,依舊起居如常,如屹立之泰山,不可搖動,盡皆歎服,心思也就略為安定,在危難之時,如主帥一有恐懼擾亂現象,則軍心立散。然眾人知此而未必能知戒而鎮定,較上者辦屬出之勉強,中山蓋純粹出之自然,故能成偉業也。單等魏邦平調停的條件實現。到了第二天,陳炯明的部將洪兆麟派陳家鼎拿著親筆信來見中山。信中的意思,大概說:「自己擬與陳炯明同來謝罪,請總統回省,組織政府後,再任陳炯明為總司令。」中山當時便寫了一封回信給洪兆麟,信中所寫,無非責以大義,卻一句也不提及陳炯明。這天,魏邦平又來見,中山問他,逆軍為什麼還不退出廣州?魏邦平頓了一頓,方才說道:「這事還沒有十分接洽妥當,最好請總統發表一個和六月六日相同的宣言,責備陳軍各將領,不該輕舉妄動,那麼陳軍必然根據這個宣言,擁護總統,再組政府。」原來中山先生曾於六月六日在廣州宣言,要求兩件事情:一件是懲辦民國六年亂法的罪魁,二件是實行兵工制,所以魏邦平有此請求。中山因他事出離奇,便道:「魏同志的話,真令我不懂,陳軍甘心叛逆,何必去責備他。如果他們確有悔禍的誠意,我自當另外給他們一條自新之路,可先教他們把廣州附近的軍隊,退出百里之外,以免殃及百姓,把廣州完全交與政府,方才談到別的。」魏邦平默然。半晌,又說道:「現今事機危迫,總統何妨略為遷就一點,庶幾使陳軍有擁護總統的機會,也未始不是民國之福咧。」中山正色道:「如其不能先教逆軍退出廣州,則我也寧甘玉碎,不願瓦全,我系國會選舉出來的總統,決不能做叛軍擁護的總統。請魏同志努力訓練士兵,看我討平叛逆。」魏邦平道:「總統固執如此,恐有後悔。」中山斷然道:「古時帝王殉社稷,總統是應死民國,何悔之有?」先賢云:「臨難毋苟免」,能勵行此語者其惟中山乎?魏邦平乃默然而去。

  次日,林直勉聽了這些話,不覺太息道:「時局危迫如此,竭誠擁護總統者,究有幾人,魏司令不足責也。只不知北伐軍隊,到什麼時候才能南返咧。」正在感歎,忽然有人進來,彷彿很驚遽似的,倒使直勉吃了一驚。急忙看時,原來是林樹巍。樹巍見了直勉,卒然說道:「林同志可知禍在旦夕嗎?」直勉驚訝道:「拯民兄為什麼說這話?」樹巍道:「頃得可靠消息,三大艦決於今日駛離黃埔,留下的儘是些小艦隊,我們前無掩護,後無退路,豈非危機日迫了嗎?」林直勉道:「這消息果然確實嗎?」樹巍正色道:「這事非同兒戲,哪裡有不確實的道理?」林直勉笑道:「此事我早已料到,不過在今日實現,未免太早耳。」說著,便和林樹巍一同來見中山。中山見了林直勉和林樹巍,便拿了一封信及一個手令給他們看。兩人看那封信時,原來是許崇智由南雄發來的。春雲忽展,沉悶略消。

  大略道:

  陳逆叛變,圍攻公府,令人切齒痛恨。北伐各軍,業已集中南雄,指日進攻韶關,誓必討平叛逆。朱總司令所部滇軍,尤為奮勇,業已開拔前進,想叛軍不足當其一擊也。

  讀完,不覺眉頭稍展,說道:「北伐軍回省,叛軍想不日可以討平了。」中山道:「最後勝利,自必在革命軍隊,叛逆的必敗,何消說得。今日果應其言。你們且再看我的手令!」林直勉果然拿起手令一看,原來是令飭各艦由黃埔上游,經海心岡,駛往新造村附近,掩護長洲要塞的,不禁疑訝道:「總統為什麼要下此令?」中山道:「此令還待斟酌,並非即刻就要發表的,你們可不必向人提及。」林樹巍道:「命令沒有發表,我們如何敢洩漏。但總統還沒知道三大艦已變節附逆,要離開黃埔了。」中山泰然道:「我剛也接到這個報告,所以有駛往新造村的決心。」林直勉道:「海心岡的水甚淺,艦隊怎樣通得過?」中山不答,兩人懷疑而退。

  到了晚上,海圻、海琛、肇和三大艦,果然升火起錨,駛離黃埔。中山得報,立刻下手令,教其餘各艦經海心岡駛往新造村附近。各艦長得令,都派人來稟道:「海心岡水淺,如何得過?」中山道:「不必耽心,我自有方法可以通過,否則我怎麼肯下這令?」各艦長只得遵令前進。到了海心岡,果然安然而過,並不覺得水淺。眾皆驚喜,不解其故。我亦不解,讀者將謂中山有何法力矣。中山向他們解釋道:「我當時雖不信三艦即時叛變,然而早已防到退路,軍事勝負,原難一定,深恐一有蹉跌,便被叛軍封鎖,所以暗地時時派人去測量海心岡的深淺,據報總在十五尺以上,所以我毫不在意。當時所以不告你們,恐怕萬一洩漏,為逆軍所知道,在海心岡一帶,增加炮兵截擊,則我們通過時,未免又要多費周折了。」見中山之鎮定,原有計劃,非一般忠厚有餘,智力不足,所可比擬萬一。眾皆歎服。

  中山到長洲後,即傳令長洲要塞司令馬伯麟戒備,以防叛軍襲擊。或請中山駛入省河,乘叛軍之不備而攻之,可獲勝利。中山歎道:「我非不知此舉可以獲勝,但恐累及人民,於心何安?先看此句,則知後文中山之入省河,實出萬不得已,而叛軍之殃民,亦益覺可惡可恨。我們現在所應注意的,是叛軍探知我們離開黃埔,必然派隊來襲擊,不可不防。」正說時,忽然槍炮之聲大作,探報魚珠炮台之叛軍鍾景棠所部,渡河來襲。我要塞司令所部,已出動應戰。眾皆駭然。中山即時出外眺望,並令各艦開炮助戰。鍾部因無掩護,死傷甚眾,紛紛潰退。中山見馬伯麟正在指揮部下追擊,心中甚喜。忽見自己隊伍中飄出幾面白旗來,不覺心中大驚,急忙用望遠鏡仔細審視,只見幾面白旗,在著海軍陸戰隊的隊伍中飛揚。可殺可恨。隊長孫祥夫指揮部下兵士,反身向馬伯麟衝擊。鍾景棠部乘勢反攻,馬伯麟抵禦不住,兵士大半潰散。中山頓足道:「不幸又傷我如許愛國士兵,真是可痛。」說著,便下令教各艦集中新造西方,收容要塞潰兵。

  馬伯麟登永豐艦向中山謝罪。中山撫慰他道:「馬同志忠勇可嘉,使人人皆如馬同志,則叛軍早已討平。今日的敗衄,由於孫祥夫的背叛,馬同志何罪之有?」馬伯麟遜謝。中山又道:「今長洲要塞既失,我欲令各艦攻佔車歪炮台,以為海軍根據地,未知馬同志以為如何?」馬伯麟道:「車歪炮台,形勢非常險惡,炮隊密佈,要想攻克它果然很難,便想通過也絕不容易,似乎不如把艦隊駛到西江去活動,還比較妥當。」中山笑道:「馬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如往西江,必須經過牛山、魚珠各炮台,更兼三大艦駐在沙路港口,監視我們各艦行動,便算我們能夠衝過牛山、魚珠,三大艦也必阻止我們通過,到那時我們反而進退兩難了。所以我們這時除出襲取車歪炮台,駛入省河一個計劃之外,更沒有別的妥當方法了。」眾人聽了,方才恍然,盡皆拜服。

  於是中山率領永豐、楚豫、豫章、廣玉、寶璧各艦,由海心岡開到三山江口,已經天色微明,各艦先向車歪炮台粵軍的陣地。粵軍發炮還擊。當時艦隊炮少,粵軍佈置既密,大炮又多,各艦長雖然進攻,而甚為惶恐,進退莫決。中山奮然曰:「民國存亡,在此一舉,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意氣振山嶽。說完,即令座艦先進,再令各艦繼續往前奮勇衝突。不料艦隊剛到炮台附近,粵軍預先佈置在那裡的兩營野炮隊,立即炮彈齊發,向艦隊注射。艦隊猛攻多時,終因陸上的部隊太少,只攻克東廊一岸。各艦通過時,都受微傷,只有座艦,連中六彈,受傷最重。士兵死傷更多,不能久持,只得直開到白鵝潭,準備召集各艦,以圖再舉。

  恰好又有永翔、同安各艦來附義討逆,中山甚喜。當時商人恐怕在此開戰,頗生恐慌。稅務司夏竹和西人惠爾來見中山,相見畢,夏竹先問道:「總統來此,是否避難?」中山正容道:「我是中華民國的總統,此地是中華民國的領土,我當然可以自由往來,怎麼說是避難?心能持重,語自得體。你說的什麼話,真使我絲毫不懂了。」題目正大。夏竹支吾道:「並非多問,因此地是通商港,接近沙面,惟恐一旦發生戰事,牽動外國戰艦,發生交涉,所以我請總統不如暫時離開廣州,可以不使商業發生影響。」此輩但知奉承資本家、帝國主義耳,他何所知!中山怫然道:「這話是你所應說的嗎?我生平只知公理和正義,不畏強權,不服暴力,決不怕無理的干涉的。」剛和夏竹卑鄙的心理相反。夏竹默然。惠爾在旁看了,不覺肅然起敬道:「總統真中國人中之愛國奇男子,誰說中國沒有人才呢!我今日才見總統的大無畏精神咧。」真心佩服。夏竹聽了這話,更覺慚愧,便和惠爾一同致敬而退。兩人去後,又有海軍總長湯廷光來信,請求准予調解。中山當時便寫了一封回信,大略說道:

  專制時代,君主尚能死社稷,今日共和國家,總統死民國,分所應爾。如叛徒果有悔禍之心,則和平解決,吾亦所願也。

  第二天,中山正在慰勞海軍將士,忽接湯廷光送來議和條件,完全以敵體相視,並以次日十二點鐘為限。中山毅然令秘書起草,復絕調停。信內有最扼要的幾句話道:

  葉逆等如無悔過痛改的誠意,即如來函所稱,准以明日十二時為限可也。

  各士兵聽了這事,十分憤激,爭著要見中山,情願出死力討賊。中山慰諭道:「昨天各艦通過車歪炮台時,忠勇奮發,殊堪嘉尚。中國海軍,如都能夠像昨天那樣勇往直前,殺敵致果,則前途實有無窮希望。現在雖在危迫之中,還能如此勇敢向義,叛逆之徒,必然被我們討平,不過時間問題。諸君何必急急於一戰咧。」能使軍人如此,先生之德行,豈易多見?各兵士始含憤而退。

  此時又有水上警察廳所轄的廣亨、廣貞兩艦,前來效順。不料開到車歪炮台附近,被粵軍炮火截住,兩艦抵抗了幾個鐘頭,因艦力薄弱,不能通過,只得和東廊附近陸上的各部隊,一齊退到江門。中山得了這消息,正和幕僚談論讚歎,忽然汪精衛來見,中山問他有什麼事?精衛道:「剛才得到一個確實的消息,據說叛軍在韶關大敗,我滇軍確已佔領芙蓉山、帽子峰等要害,推進甚速,所向無敵。……」精衛剛想說下去,忽然張俠夫匆匆進來說道:「奇怪之至!剛來附義的永翔艦,不知如何,又升火要離開這裡了。又不先來稟白一聲,不知是何道理?」精衛道:「我剛進來時,聽說是溫司令來召他去的,不知道是否確實?」張俠夫道:「我們該截留住他,別讓他離開為是。」中山道:「他既稱有溫總司令的命令,且由他去罷,不必阻當。」先生一味從容。又回顧精衛道:「你且說你韶關的消息。」精衛道:「我軍的飛機隊,聽說也已經飛過韶關,在馬霸、河頭等地方拋擲炸彈,命中的很多。現在省城叛黨,都有遁逃的現象,韶關大概指日便可被我軍克復了。」

  正是:

  歲寒方知松柏勁,世平安識忠臣心。

  未知此說究竟可靠與否,且看下回分解。

  智者每流於刻,仁者恆失之愚。中山處事,果敢敏決,待物尤極寬仁,而待物寬仁之中,又常含智計,而果敢敏決之中,亦常含寬仁,如言不究葉、李已往之罪,智計也,而有寬仁在焉,其不泥永翔之行,與含容溫樹德,不欲士兵拒之,寬仁也,而有智計在焉。讀者苟能細細繹之,則雖不能親炙中山,而其兼有智仁勇之偉大人格,亦可於想像中得之矣。

《民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