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卷一

剪燈新話卷一

水宮慶會錄

元至正四年,潮州儒生余善文白天在家裡閒坐,忽然有兩個力士,頭戴黃頭巾,身穿繡花衣服,從外面走進屋來,向他致敬,說:「南海龍王廣利王有請。」善文驚訝地說:

「廣利王乃是南海之神,我善文是塵世中人,陰陽路途不同,彼此有什麼相干呢?」二人說:「您只管前行,不要推辭。」

於是,余同他們一齊出南門外,看到一條大紅船停泊在江邊,登上船,有兩條黃龍護衛而行,快如風雨,瞬息之間已經到了龍宮。停在門前,二力士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來請他進去。廣利王親自走下台階迎接,說:「久仰您的聲譽,因此有請大駕,還希望不要詫疑見怪。」隨即,引他走上台階,要與他對面而坐。余善文敬畏不安,連連謙退。廣利王說:「你住在陽界,我居於水府,互相並不統轄,可不必推辭。」善文說:「大王您高貴尊嚴,在下乃一介窮書生,如何當得起這麼隆重的禮儀!」堅決推辭。這時,廣利王手下兩個臣子叫黿參軍、鱉主簿的,小步疾行而出,啟奏說:

「客人所言極是,大王應順從他的請求,不應自減聲威與德行,有失體統。」廣利王於是居中而坐,另外安放一榻在右邊,讓善文坐。並說:「寒舍偏僻簡陋,向與蛟鱷、魚蟹為鄰居,無以顯示神威,宣揚天命。現在打算另外構築一殿,命名為『靈德』,工匠已發動,木石等建築材料都已具備,所缺少的唯有一篇上梁文而已。聽說君子您擁有非凡的才能,懷藏濟世的謀略,因此特意邀請您到這裡,希望能替我撰寫此文。」說完,即刻命侍從拿出白玉硯,捧上毛筆,又備了一丈多長鮫綃紗,放在善文面前。余善文低頭聽命,筆走紗面,一揮而成,未作任何修改。那文章說道:

天地之間,海為最大;人物之內,神為是靈。

既屬於人們供奉的神靈,怎能沒有壯麗的宮室?因此重建寶殿,新定美名;掛龍骨作為大梁,靈光耀日;排魚鱗作瓦片,瑞氣蟠空。列明珠白壁之簾櫳,接青雀黃龍之舸艦。精美的小窗開啟時海色在戶,華麗的宮門打開時有雲影降臨屋中。雨順風調,威鎮南海八千餘里;天高地厚,流傳後世億萬斯年。匯入江漢東流之水,接納溪湖匯來之波。河湖水神,紛紜而到;鬼國羅剎,接踵而來。巋然獨存若魯靈光殿,美麗堂皇像漢景福宮。控制蠻荊而接引甌越,永壯宏規;上達天庭而呈上貴重的琅,宜興善頌。遂為短唱,助舉修梁。

拋梁東,方丈篷萊指顧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雞啼罷日輪紅。

拋梁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後夜瑤池王母降,一雙青鳥向人啼。

拋梁南,巨浸漫漫萬旅涵。要識封疆寬幾許,大鵬飛盡水如藍。

拋梁北,眾星絢爛環辰極。遙瞻何處是中原?

一發青山浮翠色。

拋樑上,乘龍夜去陪天仗。袖中奏裡一封書,盡與蒼生除禍瘴。

拋梁下,水族紛綸承德化。清曉頻聞贊拜聲,江神河伯朝靈駕。

伏願上梁之後,萬族歸仁,百靈仰德。珠宮貝闕,上應天上的日月星辰;袞衣繡裳,具備人間的多福多壽。

寫完,進獻給廣利王。廣利王大喜,選擇吉日完工,派使者到東、西、北三海,請各位龍王來赴慶祝宮殿落成之會。

第二天,三位海神都到了,隨從著千乘萬騎,神龍猛蛟,在前後跳躍,長鯨大鯤,在左右奔馳。至於一般的魚頭鬼面等差役及手執旌旗,一一拿著戈呀戟的,也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這一天,廣利王頭戴通天冠,身披絳紗袍,手持碧玉圭,跑到門前迎接,禮節十分莊重。三位海神亦各打扮得冠冕堂皇,整飭好他們的劍柄,服飾儀表顯得莊嚴敬肅,只不過所穿的衣袍,各隨其方位有異而顏色不同。

寒暄已畢,賓主作揖謙讓而坐。余善文穿著平民的服飭也坐在殿角。他正打算與三位海神敘禮相見,忽然東海龍王廣淵王座後有一個隨從大臣,頭戴御史法冠,長著長長鬍子,名叫赤魚軍公的,跳躍到廣利王面前詢問道:「今天貴殿落成,特地為三位龍王安排了這個盛會,縱然是長江漢水之長,河川湖泊之君,都不得廁身其間,出席會議,這禮可以算得上隆重莊嚴了。可那個穿平民服飾、坐在角落裡的是什麼人?怎麼敢亂闖到這裡來了!」廣利王聞聲道:「這位乃是潮陽德才出眾的余君善文,我建造靈德殿,特地邀請他來作上梁文的,所以就留他在這裡了。」廣淵王見狀,急忙說:

「文人在座,你哪來那麼多話?還不給我退下!」赤公於是慚愧地退了下去。

一會兒上酒奏樂,有二十個美女,振搖著珠玉串成的耳飾,拖曳著靈巧輕便的衣裾,列隊在筵前步履輕快地跳起舞來,還唱起凌波之歌: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楊柳兮采芙蓉。振瑤環兮瓊瑤,[堅]鏘鳴兮玲瓏。衣翩翩兮若驚鴻,身矯矯兮如游龍。輕塵生兮羅襪,斜日照兮芳容。蹇獨立兮西復東,羌可遇兮不可從。忽飄然而長往,御泠泠之輕風。

跳完舞,又有四十個小歌童,打扮新穎別緻,舞動香袖,在庭下跳起採蓮隊舞,還唱起採蓮曲:

桂棹兮蘭舟,泛波光兮遠遊。捐予兮別浦,解予玉兮芳洲。波搖搖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斷荷柄。露何為兮沾裳?風何為兮吹鬢?棹歌起兮彩袖揮,翡翠散兮鴛鴦飛。張蓮葉兮為蓋,緝藕絲兮為衣。日欲落兮風更急,微煙生兮淡月出。早歸來兮難久留,對芳華兮樂不可以終極。

兩支舞完畢,而後敲起靈鼉鼓,吹起玉龍笛,眾樂齊鳴,賓主觥籌交錯,暢飲盡歡。於是,東、西、北三位海神共捧一杯酒,向余善文致敬說:「我們僻居邊遠角落,沒見過隆重的儀式,今天盛會,能夠看到如此盛大的禮儀,而且有幸在這裡遇到你這位大君子,真是倍增榮耀。希望你能作一首詩以記載盛會,使之流傳於龍宮水府,或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可不可以?」余善文推辭不掉,於是寫下《水宮慶會》詩二十韻:

帝德乾坤大,神功嶺海安。淵宮開棟字,水路息波瀾。列爵王侯貴,分符地界寬。威靈聞赫弈,事業保全完。南極常通奏,炎方永授官。登堂朝玉帛,設宴會衣冠。鳳舞三簷蓋,龍馱七寶鞍。傳書雙鯉躍,扶輦六鰲蟠。王母調金鼎,天妃捧玉盤。

杯凝紅琥珀,袖拂碧琅。座上湘靈舞,頻將錦瑟彈。曲終漢女至,忙把翠旗看。瑞霧迷珠箔,祥煙繞畫欄。屏開雲母瑩,簾卷水晶寒。共飲三危露,同餐九轉丹。良辰宜酩酊,樂事稱盤桓。異味充喉舌,靈光照肺肝。渾如到兜率,又似夢邯鄲。獻酢陪高會,歌呼得盡歡。題詩傳勝事,春色滿毫端。

詩寫完奉呈後,賓主十分高興。不久,太陽落下山頂,月亮從東谷升起,諸位海神吃得大醉,一一由人扶著出殿,各自返回他們的水國,而車馬布集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仍不停止。第二天,廣利王特地設宴答謝余善文。吃完飯,廣利王命下屬用玻璃盤盛放了十顆夜明珠、二枝通天犀牛角,作為詩文的報酬,又派二個特使送他回家。余善文回到家裡,將所帶來的珍寶,賣給了一家波斯珠寶店,獲得億萬財產,於是成為豪富之家。日後,余善文也不把功名放在心裡,丟棄家庭外出學道,遍游名山大川,世人也不知道他的結局下落。

三山福地

元自實,乃是山東人氏。生來質樸魯鈍,不通文墨。但家境很富足,以田地莊院所得為生。同鄉有一個繆君,授得福建一個官職,因缺少路費,便到自實處借了二百兩銀子。

自實因為同鄉交情很深,也不問他要借條,就如數借給了他。

元至正末年,山東大亂,自實被成群結隊的強盜搶劫,家財一空。當時,平章政事陳友定守衛福建,福建一帶很是安定。於是,自實帶著妻子兒女取海道往福州,打算訪求繆君並投靠他。到了福州以後,打聽得繆君果然在陳友定幕府中,掌權執政,頗有威勢權力,門第顯赫。元自實十分高興,但是在艱險困苦的處境下,由於長途跋涉於道路,衣服破爛,容貌憔悴,不敢馬上去見他。於是在城中租賃了房子,安頓下妻子兒女,整飭衣帽,選擇日子前往拜訪。正巧,碰上繆君外出,就拜謁於馬前。繆君起初好像不認識他,等到聊起家鄉,通報姓名,才感到驚訝並表示道歉。遂即引自實進屋,並以賓主的禮節相待。過了好一會兒,喝完茶,就送客了。第二天,元自實又去了繆府,也不過招待三杯酒和茶果而已,全然沒有一點眷顧的意思,也不說起借銀兩的事兒。元自實回到住所,旅舍淒涼,妻子兒女怨罵道:

「你不遠萬里來投靠熟人,所為的是什麼事?今天被三杯薄酒一搪塞,就不發一言,我們還有什麼指望!」

元自實迫不得已,第三天再次前往造訪,可繆君好像已經十分討厭他了。元自實正要開口,繆君急忙說:「過去承蒙你借給我路費,我一直銘記在心,不敢忘記;不過我現在仕途蕭條,俸祿微薄,但老朋友遠來,豈敢辜負恩德?希望能將借條還我,我自當如數陸續奉還你借予的銀兩。」自實聽聞此言,不由惶恐地說:「我與你共為鄉親,從小交往深密,受命周濟急難,向來沒有借條,你今天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來?」繆君神色嚴肅地說:「借條確實有,只恐怕兵火之後,您已經丟失了。但是有沒有借條,我也不去計較了,只希望放寬期限,讓我能盡力償還。」元自實只得「唯唯」而出,卻責怪他的話巧詐狂妄,負恩背義如此,這真是羝羊的角觸人籬笆眼,進退維谷了。

半個月以後,元自實再次登門,繆君只以好話打發他,終究沒有一文錢的施予。就這樣反覆推托,於是很快過了半年。

這市中有一個小寺院,元自實到繆君的家,寺院正好在中途,所以他就經常在門下歇腳。寺院主持軒轅翁,是個有道之人,看到元自實經常往來,日子長了,就同他答話,因此彼此就熟悉了。時值隆冬,已近新年,元自實窮極無聊,只好又來繆君的家,拜求並且哭泣道:「新年臨近,妻子兒女飢寒交迫,袋裡沒有一文錢,米缸裡沒有一點餘糧。過去你所欠的銀兩,今天我也不敢再求你歸還,只求您像《左傳》裡所說的:捐一斗水救活涸轍中的鮒魚,施一壺熟食來救翳桑的餓人,這就是舊友的恩賜了。懇望您憐憫憐憫我吧!」說著,一頭趴伏在地。

繆君扶他起來,扳著指頭算日子,告訴他說:「再過十天,應該是除夕,你可以在家專心等待,我從俸祿中分給你祿米二石、銀子兩錠,派人快馬送到你家,作為過年的費用,希望不要以少為怪。」並且又再三叮囑,不用外出等候。

元自實感激而回。到家後,他就用繆君的話來安慰妻子兒女。到了那一天,全家盼望。元自實端坐在床上,派小兒子到閭裡的門前打探。一會兒,小兒子跑回來說:「有人背著米到了。」他聽了就急忙出家門等候,誰知那人經過他們家時看都不看一眼,元自實還以為來的人不認識他們家,急忙趕上去問他,那人卻說:「這是張員外給塾師的糧食。」元自實遂默然回家。一會兒,小兒子又奔回來告訴他:「有人帶著錢來了。」他又急忙出去迎接,可那人還是過他們家也不進來。再追上去探問,那人則說:「這是李縣令臨別時贈送給遊子的錢。」元自實聞言,悵然而感到慚愧。這樣的情況一連有好幾次,到了晚上,竟然還是一無蹤跡和音信。

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了,元自實被繆君一誤再誤,一粒米一束柴都來不及置辦,妻子兒女相對哭泣。元自實憤怒得不能自遏,暗地裡磨了一把鋒利的刀,坐著等待天亮。

等到雞叫更鼓停止,他就直接奔往繆君的家,打算等他出門時一刀刺死他。此時,東方還沒有發白,路上沒有行人,只有小寺院中的軒轅翁正點著蠟燭誦經,對門而坐。他看見元自實往前行走,後面有奇形怪狀的幾十個鬼跟著,有的鬼拿著刀劍,有的鬼執持椎鑿,披頭散髮,裸露身體,樣子很是兇惡。大概有一頓飯的功夫,自實又回來了。後面有百來個頭戴金冠,身佩玉珮的人跟隨,有的振揚幢幡傘蓋,有的舉著旌幡等旗幟,和顏悅色,樣子十分安閒。軒轅翁心下思量自實已經死了。誦完經,他就急急忙忙地前往造訪元自實,可自實卻安然無恙。

坐定以後,軒轅翁問道:「今天早晨,你到哪裡去了?

為什麼去時匆匆,而回來緩緩?希望說來聽聽。」自實不敢隱瞞,全部說了出來:「繆君的不道義,搞得我顛蹶困頓!

今天早上我確實身懷磨礪的快刀,打算前往殺掉他以逞我心!等到了他家門口,我忽然想:『那人確實得罪了我,可他的妻子兒女又有什麼罪呢?而且,他又有老母在堂,今天我若殺了他,他們全家又依靠什麼呢?寧可人家辜負我,不可我辜負別人。』於是我暗暗忍了這口氣回家了。」

軒轅翁聽說後,行稽首禮並祝賀說:「您這麼做將會有後福,因為神明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元自實問他緣故,軒轅翁說:「你有一念之惡,凶鬼就到了;你有一念之善,福神就降臨了。這就如同影子附形,如同迴響應聲而起,因而知道暗室之內,倉卒之間,不可萌發作惡之心,不可犯罪而有損德行。」於是把自己所看到的都告訴了他,並且百般撫慰,又拿出一些錢米來救助他的急難。但是元自實終究悶悶不樂。到了晚上,他就自投於三神山下的八角井中自盡了。

誰料,井水忽然分開,兩岸石壁陡峭,如刀削一般,當中見有一條狹路,僅僅能供人行走。元自實摸著石壁行走,差不多有幾百步,石壁終止而路也斷了,露出一弄口,則見天地開闊,日月照臨,儼然是另外一個世界。他看見一座大宮殿,匾額上用金字題看「三山福地」四個大字。元自實瞻仰後走進宮殿,只見長廊中靜悄悄的,古殿裡煙消火滅。他徘徊不前,四面察看,卻杳無人影,只聽到鐘磬之聲,隱隱約約從雲外傳來。元自實飢餓難忍,實在走不動了,就睡在石壇的旁邊。

忽然,有一個道士,拖曳著青色的衣裾,振響著雪白的玉,來到自實面前,叫他起來,笑著問道:「翰林公瞭解旅遊的滋味了嗎?」元自實拱手回答:「旅遊的滋味,我已經嘗夠了。這『翰林』的稱呼,卻又緣何而來?」道士說:「你難道不記得在興聖殿起草西蕃詔書的事了麼?」自實說:「我乃是山東的俗人,平民賤士,年屆四十,目不識丁,生平未曾遊覽過京城,怎麼會有起草詔書之說呢?」道士說:「你大概是被飢火所惱亂,無暇記憶以前的事情了。」於是,從袖中拿出幾枚梨棗讓元自實吃下去,對他說道:「這叫做交梨火棗。

吃了之後,可以知道過去未來的事情。」

元自實吃完梨棗,清醒覺悟,於是記起學士的時候,在京城大都的興聖殿邊起草西蕃詔書的事,就好像昨天發生的一樣。隨即請問道士:「自實前世犯了什麼罪,今世要受這樣的報應?」道士說:「你也沒什麼罪,只是在職的時候,以文學自高自傲,不肯提拔後學,所以今世讓你愚昧不識字;以爵位自我尊大,不肯結交接待遊子,所以今世讓你到處漂泊無處依止。」元自實聽了,就指斥當代的高官而問道士:「某人身為丞相,卻貪婪無厭,公然進行賄賂,他日應當受什麼報應?」道士說:「那人乃是無厭鬼王,地下有十個爐子來熔煉他的橫財,現在他的福份也已滿了,應當受到囚禁的災禍。」元自實又問道:「某人身為平章高位,卻不約束軍士,殺害良民,他日應當受到什麼報應?」道士說:「那人乃是多殺鬼王,有三百鬼兵,都是銅頭鐵額,助他為虐。現在,他的命運衰竭,應當受到身體分割截斷的禍殃。」元自實又問:

「某人身為監司,但是那裡的刑罰不振肅;某人身為郡守,而那裡的賦稅勞役不均勻;某人身為宣慰使,沒聽說宣慰什麼事;某人身為經略使,沒聽說經略什麼方面,那麼這些人又應當受到什麼報應?」道士說:「這些人腳鐐手銬都已經加在身上,鐵索也已繫在脖子上,像是一堆腐爛的肉,如同一把骯髒的骨頭,純粹是等待戮殺的魂魄,哪裡值得推測呵!」元自實於是舉發繆君欠債的事。道士說:「那人乃是王將軍的管庫人,財物怎麼能夠隨便亂動用呢?」道士說:「不出三年,世道會大變動,大禍將要來臨,十分可怕。你應該選擇地方居住,否則恐怕會受牽連,遭到禍殃。」元自實聽了,求道士給他指示躲避兵火的地方。道士說:「福清可以。」又說:「不如福寧。」這番話說完,又對元自實說:「你到這裡已經很久了,家裡人都很盼望,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元自實告訴他沒有路,道士就指了一條路讓他回去,於是元自實向道士拜了兩拜告別了。

元自實走了二里多路,在山後發現了一個洞可以出去。

回到家裡,原來已經過了六個月。自實急忙攜帶妻子兒女直接往福寧鄉村中,開墾田地,修治園圃來度日。當他揮舞矍頭時,忽然聽到士下錚然有聲,一下得到埋藏在地下的銀子四錠,家境逐漸漸安康豐足。其後張士誠奪取相印,江浙右丞相達識帖睦邇被拘禁,大軍圍城,福建省平章政事陳友定被俘獲,其他官吏大多保不住腦袋,而繆君也被王將軍所殺,家財也都歸了王將軍。以歲月來算,僅僅三年,但道士的預言全部應驗了。

華亭逢故人記

松江儒生中有姓全、賈的,二人都富有文才,性格豪放自得,愛喝酒,卻不得志,因此放蕩不羈,不拘小節,每每以遊俠自居。元至正末年,張士誠佔據浙西,松江成為他的屬郡。二人來往其間,大話雄辯,旁若無人。豪門大族,聽到風聲就迎接,惟恐落後。全有一首詩說:

華發衝冠感二毛,西風涼透青衫袍。仰天不敢長噓氣,化作虹霓萬丈高。

賈也有一首詩說:

四海干戈未息肩,書生豈合老林泉!袖中一把龍泉劍,撐拄東南半壁天。

他們的詩大致如此,人們也更加信從他們的自命不凡。

吳王元年,明兵圍攻姑蘇城,未能攻下。上洋人錢鶴皋起兵救援張士誠,全、賈二人自以安祿山的謀主嚴莊、黃巢的宰相尚讓為例,手持馬鞭登門,參預他們的謀劃,終於攻下了嘉興等郡城。可沒過多久,軍隊敗逃,二人都投水而死。

明洪武四年,華亭儒生石若虛,有事情經過近郊。他向來與全、賈二人親近和睦,這回忽然在路上相遇。全、賈帶著隨行的僮僕數人,情狀竟與往常一模一樣。他們迎著對若虛說:「石君別來無恙?」石若虛忘記他們已經死了,與他們行揖讓之禮,輔柴於野地而坐,談論了有一個時辰。全忽然感慨長歎說:「晉朝的豫州刺史諸葛長民有一句話,叫做『貧賤長思富貴,富貴又臨危機。』可這話並不一定正確。如果貪慕富貴,又怎麼能避開危機呢?世間難道真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事麼?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應當遺臭萬年。隋末竇建德的部將劉黑闥既已立為漢東王,臨死時卻說:『我本來在家種菜,都是被高雅賢這班人害到如此地步!』這話也實在太荒謬淺陋了,足以讓人千古發笑!」賈說:「劉黑闥哪裡值得去說他!像漢朝的田橫,唐朝的李密,也可以算得上佼校者了。田橫開始的時候與漢高祖一樣都是南面稱尊的,所以恥於改稱為臣,逃亡蝸居在海島,本來可以老死在那裡,但是被『大王小侯』的話所欺騙,結果走到距東都洛陽還有三十里的地方自殺而亡。李密起兵的時候,唐高祖寫信祝賀他,推舉他做盟主;等到兵敗入關降唐,竟然還指望安排他任台、司等高官,沒有見識到如此地步!大丈夫死就死了,怎麼忍受得了在別人喉下取氣、仰人鼻息呢?那韓信創建了炎漢的基業,最終遭到誅殺;劉文靜開創了晉陽的福運,結果卻受到殺戮。那些功臣尚且如此,其他人還有什麼好說呢?」全說:「駱賓王幫助李敬業起兵,作檄文聲討武則天的罪惡,等到兵敗,還能悠閒地隱居西湖靈隱,吟詠『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這樣的詩句。黃巢侵擾唐室,罪大惡極,處死都不能抵償,等到事敗,卻削去頭髮,披上僧衣,逃匿行蹤,題詩說:『鐵衣著盡著僧衣。』像這二個人,身為首惡,最終卻能免禍,可算是才智謀略都很精深的了。」賈笑著說:「果真如此的話,我們這班人應當感到慚愧了!」全急忙說:「舊友在坐,不要閒談其他的事情,以免徒然增加傷感。」於是,脫下所穿的綠裘袍,讓僮僕到附近村莊抵押換酒喝。

酒換來了,飲過數巡,若虛向二人請求說:「二位平日的詩章,傳揚在人口,今日相會,難道可以沒有佳作來記錄嗎?」於是二人思索了一會兒,全的詩先作成,就吟誦道:

幾年兵火接天涯,白骨叢中度歲華。杜宇有冤能泣血,鄧攸無子可傳家。當時自詫遼東豕,今日翻成井底蛙。一片春光誰是主?野花開滿蒺藜沙。

賈接著吟詩道:

漠漠荒郊鳥亂飛,人民城郭歎都非。沙沉枯骨何須葬,血污遊魂不得歸。麥飯無人作寒食,綈袍有淚哭斜暉。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壯志違。

吟誦完後,若虛驚異地說:「你們二位平日裡的吟詠極為瀟灑跌蕩,今天的詩作怎麼這樣過分哀傷,與過去大不相同呢?」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憂戚地長歎幾聲。過了一會,酒喝完了,二人告別離去。走了十幾步以後,突然就不見蹤影了。石若虛大驚失色,才記起他們二人已死了很久了。這時.但見樹梢上雲霧昏暗,山頭紅日西沉,烏鴉鳥鵲在叢雜的草木中噪啼。石若虛急忙投奔前村的酒家,訪查全、賈二人用來抵押換酒的裘袍,想拿來看一看。可裘袍剛碰到手,就紛紛破碎。碎片好像蝴蝶一般,乘風盤旋,紛紛揚飛。當晚,石若虛就借宿在酒家,第二天早上急忙回家。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敢經過這條路了。

金鳳釵記元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翁吳某,官防禦,居住在春風樓的旁邊,同世代為官的崔家是鄰居,交情深厚。崔君有個兒子叫興哥,防禦有個女兒叫興娘,都在襁褓之中。崔君於是求聘興娘日後做興哥的妻子,防禦答應了他,崔君用一隻金鳳釵作為聘禮。

不久,崔君帶著一家到很遠的地方做官去了,總共十五年中,並沒有一字半句的音信傳回來。興娘長在深閨,年紀已經十九歲了。她的母親就對防禦說:「崔家的興哥一去就是十五年,不通音訊,現在興娘已經長大成人了,不可以墨守以前的諾言,讓女兒錯過婚嫁的時機。」防禦說:「我已經應允了我的老朋友,更何況聘禮已下,我怎麼可以自失其言呢?」興娘望穿秋水卻不見崔生歸來,因而染上了疾病,整日睡在床上,半年以後就去世了。她父母傷心透頂,哭得昏天黑地。臨近入斂的時候,母親拿著崔家原聘的金鳳釵,撫摩她的屍體哭泣道:「這是你夫家的東西,現在你已經死了,我留著它有什麼用!」於是替她插在髮髻上,蓋棺入斂。

興娘入葬兩月以後,崔生卻回來了。防禦接待了他,打聽他們全家的情況。崔生說:「家父做了宣德府的理刑官,在任上去世,家母也過世好幾年了。現在喪服已經解除,所以不遠千里來到這裡。」防禦聞言,不覺掉下淚來,說道:

「興娘真是薄命,為思念郎君你的緣故,得了疾病,在兩個月以前不幸抱恨而亡,現在已經出殯安葬了。」隨即領著崔生走進內房,到供著興娘靈位的桌前,焚燒紙錢,告訴她崔生已經回來了,全家人痛哭失聲。防禦對崔生說:「你的父母已經去世,路途又遠,現在既然已來到這裡,就在我們家住下吧。老友的兒子,也就是我自己的兒子,不要因為興娘去世的緣故,就把自己看作是外人了。」即刻派人替崔生搬行李,把他安頓在門旁的一個小書房裡。

將近半月後,正好遇到清明節,防禦因為女兒新亡的緣故,閤家去上墳。興娘有個妹妹叫慶娘,年齡已經十七歲了,這一天也一同前往,只留崔生一人在家中看守。全家到黃昏才回來,這時天色已經昏黑,崔生在門左迎候。望見有兩乘轎子來了,前面的轎子已經進門,後面的轎子到崔生面前,好像有東西掉在地上,鏗然發出聲響。崔生等轎子過後,急忙拾起來,原來是一隻金鳳釵。崔生打算進去歸還,可是中門已經關閉,無法再進去了。崔生於是回到小書房,點起蠟燭獨自坐著。他想起婚事不能成功,單身一人,孤苦零丁,寄身於別人的門下,也不是長久之計,不由得長歎幾聲。正打算睡覺,忽然聽到「剝剝」的敲門聲。崔生忙問:

「是誰?」卻不見回答。過了一會,他又聽到敲門聲,這樣反覆了好幾次。崔生開門一看,原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正站在門外。看到門開,那女子急忙撩起裙子,走了進來。崔生見狀,大吃一驚。那女子低著頭,收住氣,低聲細語地對崔生說:「郎君不認得我麼?我就是興娘的妹妹慶娘。剛才我把金鳳釵扔到轎子下,郎君拾到了沒有?」說完就要拉著崔生上床睡覺。崔生因她父親待自己感情深厚,推卻說:「我不敢造次。」很嚴肅地拒絕了她,並且再三推辭。那女子忽然漲紅著臉發怒道:「家父以子侄的禮節厚待你,收留你在家中,你竟然在深夜引誘我到這裡,要想做什麼?我要把這事告訴父親,到官府去告你,官府一定不會饒你的。」崔生害怕了,不得已,只好順從她。直到天要亮了,這女子方才離去。從此以後她傍晚隱蔽而來,早上隱蔽而出,往來於門側的小書房,差不多有一個半月的時間。

一天晚上,她對崔生說:「我處在深閨,您居住在外面的書房,今天的事情,幸好沒有人察覺。只恐怕好事多磨,會合的日子容易受到阻礙,一旦形跡敗露,父母怪罪,到那時關閉籠子鎖住了鸚鵡,棒打鴨子驚散了鴛鴦,對我來說雖心甘情願,但於你只恐怕有礙清名。還不如未雨綢繆,事先行動,帶著珠寶逃跑,或者隱居在窮鄉僻壤,或者匿跡在他鄉外縣,這樣,我們差不多才能悠閒自在地白頭到老,不致於分離。」崔生很贊成她的計策,說:「你的話很有道理,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但他又想:自己孤苦零丁,一向缺少親朋知交,即使想逃走,又能逃到哪裡去呢?曾經聽父親說過,有一個舊日僕人叫金榮,是個講信用道義的人,居住在鎮江呂城鎮,以種田為生。若現在前去投奔他,大概不會拒絕我。

第二天夜裡五更,崔生與女子帶著輕便的行裝逃出,租船經過瓜州,直奔丹陽。向村民打聽,果然有個叫金榮的人,家境很富裕,現在是本村的保正。崔生十分高興,直奔他家。到了以後,一點也不認識。崔生說了父親的姓名、爵裡和自己的乳名,金榮才想起來並予以相認。金榮設立神主牌位哭拜舊主人,又擁扶崔生到座位上,納頭便拜,說:

「這是我家小主人。」崔生便把投奔的緣故全部告訴了他,於是金榮讓出正房來安置他們,侍奉他們就如同侍奉舊主人一樣,衣食方面的需要,供給十分周到。

崔生住在金榮的家裡,將近一年光景,那女子對崔生說:「當初,我害怕父母責難,所以與你學卓文君私奔,這實在也是出於不得已。現在舊的稻穀吃完,新的稻穀業已登場,歲月就像流水一樣,已經快到一年了。我想愛護子女之心,凡是作父母的都是有的,如今我們若自己回去,父母高興能夠重得相見,必然不會怪罪於我們。更何況父母生我養我,恩惠沒有再比這個更大的了,哪有斷絕關係的道理?何不前去拜見他們呢?」崔生聽從了她的話,就與她一起租船渡江,進入揚州城。快要到家的時候,女子對崔生說:「我逃跑流竄了一年,今天突然與你一同前往,只恐怕碰到父母發怒而不好收場。你還是先去觀察一下,我停船在這裡等候消息。」崔生聞言上岸,正要舉步,女子又招呼他回轉來,把金鳳釵給了他,說:「假如他們懷疑或是不承認,你拿出這金鳳釵給他們看就行了。」

崔生到達家門,防禦聽說他回來了,高興地出來見他,反而向崔生致歉:「往日照顧接待不周到,以致於郎君不能安居,而去了別處,這是老夫的罪過,希望不要怪罪!」崔生拜伏在地上,不敢抬頭仰望,口裡不停聲地只說:「我有死罪!」防禦說:「郎君有什麼罪過?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希望說個明白,以解除我心中的疑慮。」崔生這才站起身來,說道:「過去閨房事密,兒女情長。我負有不義的罪名,犯了私通的律條,不告知尊長就娶親,私下帶著妻子逃亡,潛藏在村莊,拖延了時日,音容阻隔,書信不傳,雖然夫妻感情深厚專一,但怎麼敢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呢!今日我特地同您的女兒,一起回娘家來看望你們,祈望您能體察我們的深厚感情,寬恕我們的重罪,使我們最終能白頭偕老,鴛鴦共飛,岳父有寵愛的恩德,小婿則有和睦的快樂,這就是我的希望,只求岳父憐憫我。」防禦聽了崔生的話之後,非常吃驚。說:「我女兒臥病在床,到如今已經一年了,一直茶飯不進,連翻身也要人扶靠,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崔生以為他們怕玷辱了門戶,故意粉飾言詞來拒絕,便說:「眼下慶娘正在船上,可以派人用轎子抬來。」防禦雖然不相信,還是派家僮急去察看,到了那裡卻不見女子的蹤影。防禦正要發火責問崔生,怪他荒誕怪異,崔生忙從袖中摸出了金鳳釵,交給防禦。防禦一見,大為驚訝,說:「這是我的亡女興娘的殉葬物品,怎麼會到你這兒?」

正在疑惑之間,久病臥床的慶娘從床上忽然起來,直奔堂前,拜倒在父親面前,說:「興娘不幸,早早告別父母,遠遠被拋棄在荒郊。但是與崔家郎君的緣分並沒有斷絕。今天來到這裡,也沒有別的意思,只希望愛妹慶娘,來接續以前的婚姻罷了。如果肯順從我的請求,慶娘的病本當即會痊癒;若不順從我的話,慶娘的性命便到此為止了。」全家聞言,個個驚慌害怕,看她的體貌,無疑是慶娘;但聽她的聲音,看她的舉止,卻又明明是興娘。為此,吳防禦就責備她道:「你既然已經死了,怎麼可以再到人間來妄作惑亂呢?」

她回答說:「我死以後,陰間的長官認為我沒有罪,所以不再拘禁,讓我隸屬后土夫人的帳下,掌管傳送章奏。因為我在世上的情緣未了,所以夫人特地給我一年假期,來與崔郎了結這一段姻緣。」吳防禦聽她言詞哀切,就答應了她,興娘馬上低頭拜謝。又拉著崔生的手,哭泣著與他告別,並且說:「父母已經答應我了,你好好作女婿,千萬不要因為新人而忘了我舊人。」說完,痛哭數聲,跌倒在地上,眾人忙來看時,已經斷了氣了。大家急忙把湯藥給她灌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甦醒過來,而病體已經康復,行動竟跟平常一樣,問她以前的事,一點也不曉得,就好像從夢中剛剛醒過來。

吳防禦就選了個吉日,讓慶娘延續崔生的婚姻。崔生感謝興娘的恩情,把金鳳釵拿到集市上去賣,結果賣得紙幣二十錠,全部用來買了香燭紙錢,送往瓊花觀,讓道士設壇祈禱三晝夜,以此來報答她。崔生又見興娘托夢給他說:「承蒙郎君超度我,可見還有餘情。雖然陰陽相隔,實在深深感謝。小妹慶娘稟性柔和,你要好好照顧她。」崔生不覺驚哭而醒。從此興娘就再也沒有出現,多麼奇怪啊!

聯芳樓記蘇州有一個姓薛的富戶,至正初年,居住在閭闔門外,以賣米為生。他有兩個女兒,大的叫蘭英,小的叫蕙英,都很聰明漂亮,能寫詩作賦。薛某就在住宅後邊建造了一座樓來安置姐妹倆,名稱就叫「蘭蕙聯芳」樓。正巧承天寺的和尚雪窗善於畫蘭蕙,於是就粉刷了四面牆壁,邀請雪窗在上面繪畫,有幸登樓的人就如同進入春光和煦的大自然中。這兩個女子日夜不停地在這裡吟詠,作有詩歌好幾百首,取名為《聯芳集》,好事的人到處傳誦。

當時,紹興著名文人楊維楨創作了《西湖竹枝曲》,應和的有百餘人,並在書鋪裡雕版印行。兩個女子看到以後,笑著說:「西湖有《竹枝曲》,東吳難道就沒有《竹枝曲》嗎?」於是便倣傚楊的體制,作《蘇台竹枝曲》十章:

姑蘇台上月團團,姑蘇台下水潺潺。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歸何處?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夜靜分明見佛燈。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將釵釧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里船,烏啼月落水如煙。寒山寺裡鐘聲早,漁火江楓惱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尚方。

荻芽抽筍楝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顛狂。

裴翠又飛不待呼,鴛鴦並宿幾曾孤!生憎寶帶橋頭水,半入吳江半太湖。

一團風髻綠於雲,八字牙梳白似銀。斜椅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闌干曲曲畫屏連。儂家自有《蘇台曲》,不去西湖唱《採蓮》。

其他作品也都與此相當,她們的才華可想而知了。楊維楨看到了她們的詩稿,就在後面寫了兩首詩:

錦江只說薛濤箋,吳郡今傳蘭蕙篇。文采風流知有自,聯珠合璧照華筵。

難弟難兄並有名,英英端不讓瓊瓊。好將筆底春風句,譜作瑤箏弦上聲。

正因如此,她們的名聲遂遠近傳揚,世人都認為是漢代的班昭、蔡琰再生,宋代李清照、朱淑真以後的女子更無法同她們相提並論。

蘭蕙二女所居那座樓下臨運河,航行的船舶都要經過這裡。當時昆山有個姓鄭的青年,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因為他的父親與薛某交往一向親密深厚,其父就讓鄭生去蘇州經商販賣,每次船到就停泊在樓下,依傍薛家為寓。薛某因為他父親的緣故,將鄭生當作世交子弟來相待,往來十分親密。

鄭生很年輕,氣質溫柔平和,稟性俊秀文雅。夏天他在船頭洗澡,二女從窗縫裡偷看到了,就把一對荔枝從樓上扔下來,鄭生雖然領會她們的意思,但是仰望那高高的屋脊樓宇,飄渺天空,如果不是身有雙翅,是不可能上去的。

不久,夜深人靜,月落星移,萬籟俱寂,鄭生站立在船舷邊,似乎在等待什麼。忽然聽見樓窗「啞啞」發出響聲。

正在顧盼之間,二女用鞦韆的絨索,下掛一隻竹網兜,垂放到鄭生面前,鄭生於是乘著竹網兜而登上了樓。彼此相見之後,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馬上相挽著上床,竭盡纏綿之戀情。那大女兒隨口吟了一首詩送給鄭生:

玉砌雕欄花兩枝,相逢恰是未開時。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

小女兒也吟誦道:

寶篆煙消燭影低,枕屏搖動鎮幃犀。風流好似魚游水,才過東來又向西。

到天亮的時候,鄭生又乘著竹網兜下樓,從此以後,他們沒有一個夜晚不相互幽會。二女吟詠的詩作很多,不能全部記下。鄭生因為沒有詩來作答而感到羞愧,一天夜晚,他看到書案上有浙江剡溪所產的玉葉箋紙,於是以筆蘸墨在上面題寫了一首詩:

誤入蓬山頂上來,芙蓉芍葯兩邊開。此身得似偷香蝶,遊戲花叢日幾回。

二女看到詩,高興得不得了,把它藏在竹箱中。過後不久,他們又同床共枕,鄭生再次問她們索取詩句。大女兒馬上吟唱道:

連理枝頭並蒂花,明珠無價玉無瑕。

小女兒接道:

合歡幸得逢蕭史,乘興難同訪戴家。

大女兒又接著吟唱:

羅襪生塵魂蕩漾,瑤釵墜枕鬢綠雲。

小女兒最後結束道:

他時洩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就這樣湊成了一首律詩。

又一天晚上,午夜以後,鄭生忽然惆悵地說:「我本是寄居異鄉的旅客,投身在你家門庭之下;今天的事情,令尊大人並不知道。可一旦事情敗露,我們之間恩情便會隔絕,就像當年樂昌公主的青銅鏡,也許從今以後就將永遠剖分了;也像延平津的龍泉、太阿之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復合。」一面說著,一面哽咽起來,流下了眼淚。二女見狀道:

「我們雖然庸俗淺薄,但是還有自知之明。雖然久居閨房,但是我們也粗通經史,並不是不知道鑽穴偷情的可恥,藏才待時的可嘉。但是春花秋月,每每感傷時光的虛度;水性雲情,便常常失去自我的控制。以前,我倆像東鄰女郎隔牆偷看宋玉一樣偷看你洗澡;又像卞和獻玉一樣,以身相許。蒙你郎君不嫌棄,一概聽從了我們,雖然沒有行過問名、納采等六禮,但是確實一言為定不再變心。現在正要同你共歡於枕席,永遠侍奉郎君,為什麼你反倒說出這番話來,自生疑惑隔閡呢?鄭郎啊鄭郎,我們雖然是女子,但是這一切都經過慎重考慮。將來如若某一天事情敗露,家裡怪罪起來,如果父母同意我倆的請求,那麼最終我們會嫁給你,到你家執箕帚,司灑掃。如果不能順遂所願,那麼只有到九泉之下來找我們,我們一定不會再去嫁給別人。」鄭生聽了這番話,非常感動。

過了不久,鄭生的父親來信催促他回家。蘭英、蕙英的父親見鄭生逗留此地不肯離去,很懷疑他。一天,他登上聯芳樓,在竹箱中找到了鄭生所寫的詩,大為吃驚。但是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也無可奈何,看鄭生也算少年標緻,門戶也相當,就寫信給鄭生的父親,表明結親的意思。鄭生的父親同意了他的請求。仍然讓媒人連通鄭、薛二姓之交好,問名納采,入贅為女婿。這一年鄭生二十二歲,大女兒蘭英二十歲,小女兒蕙英十八歲。吳地的百姓大多知道這件事,有的人還將這事記錄下來寫成了掌故。

《剪燈新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