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卷二

剪燈新話卷二

令狐生冥夢錄

令狐生是一個剛直的人,生來就不相信神靈,傲慢放誕,自以為是。凡是有人說到鬼神變化,陰間因果報應等事情,他必定要說大話指斥別人錯誤。

他所住的居所附近,有一個叫烏老的,家財可算得上巨富,但是仍然貪圖利益,沒完沒了,並且還總做不義的事情,他的兇惡是遠近聞名的。一天晚上,烏老突然生病死了;死後三天,又活了過來。旁人問他什麼緣故,他就說:

「我死了以後,家裡人為我大做佛事,多燒紙錢,陰間的官吏很高興,因此得以回到人世。」令狐生聽到這話以後,尤其憤憤不平,說:「開始我以為陽世間的貪官污吏才會貪贓枉法,富人犯法後只要行賄就可以得到保全,窮人沒有錢抵罪只好受罰,而今竟然想不到陰間更加厲害!」於是賦詩一首道:

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惡都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詩寫成之後,令狐生朗誦了好幾遍。

這一夜,他正點著蠟燭獨自坐著,忽然有兩個鬼使卒,樣子十分猙獰醜惡,一直跑到他面前,說:「奉地府之命來拘捕你!」令狐生聽了大吃一驚,正想逃避,一鬼已抓住他的衣服,一鬼忙拉著他的衣帶,驅趕逼迫他出門,腳不著地,一會兒就到了陰間地府。只見大官署就好像陽間御史台、中書省那些衙門一樣。二鬼使帶著令狐生進門,遙遙可見殿上有鬼王披戴冠冕靠著桌子坐著。二鬼挾持令狐生,讓他趴在階下,然後上殿覆命說:「奉命拘捕令狐生已經拿到。」馬上聽到鬼王聲音嚴厲地說:「你既然讀儒家經典,卻不知自我檢點,竟敢口出狂言,誣蔑我官府!應該交付犁舌地獄。」說完,就有幾個鬼兵上來揪拉他,叫他快走。令狐生大為恐懼,死死攀拉住殿檻不肯離去。不一會兒,檻欄就被拉斷了,於是他不由大叫大喊:「令狐生乃是人間一個讀書人,沒有犯罪卻遭受刑罰,皇天如果有知,乞求明鑒!」

這時,只見殿上有一個穿著綠袍執持手版的官員,叫明法的,向鬼王稟告說:「這個人喜歡揭發、攻擊他人的過錯,匆忙定罪,一定不肯伏罪;不如讓他招供所犯罪行,辨明他的罪責,他就沒活好說了。」鬼王說:「好!」於是有一個官吏,拿著紙筆放在令狐生面前,逼著他寫供狀。

令狐生堅持說自己並無罪過,不知道要招供什麼。忽然聽到殿上說:「你說你無罪,所謂『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是誰寫的?」令狐生才恍然大悟,立即下筆鄭重招供道:

敬聞混沌狀態下陰陽二氣相合,才開始分出天地的形狀;上下三才天地人,並沒有把鬼神列在其中。自中古以來,才有多方面發端:焚燒紙錢來交好神靈,誦讀經文來奉承菩薩。於是名山大川,都有靈怪;古廟叢祠,也多主持。大概因為眾生愚昧糊塗,世人冥頑不靈,有的長期作惡而不思悔改;有的行兇造孽卻不受約束。依仗強暴,欺侮弱小;憑恃財富,欺負窮人。對上不孝敬君王父母,對下不和睦於宗族鄉黨。貪圖錢財,背棄信義;看到私利,忘記恩義。不知道天門高高而有九重,地府深深排列十殿,設立銼、燒、春、磨地獄,完備輪迴、報應的規制,使做好事的人受到鼓勵而更加勤勉,使做壞事的人受到懲罰而知道引以為戒,這可以算得上法律嚴密,天道至公了。但是政令所施,只看到前過卻忽略了後罪;耳目所到,僅明察小殃反遺漏了大禍。結果窮人進入監獄遭受禍殃,富人誦讀經文免除了罪責。只獵取被弓箭傷過的鳥,卻常常漏掉能夠吞舟的大魚。賞罰的法令,本不應該如此。至於我令狐生,世世為寒士,一個窮書生而已。左支右撐,不能免除兒女啼哭;東寫西寫,仍免不了時運不濟,處境不順。偶然因為不公平的事而憤怒不滿,結果馬上就會得到多嘴的罪名。我現在後悔莫及,但又把搖尾乞憐看作恥辱。今天承蒙譴責懲處我的罪名,逼著要我的書面供詞。既碰觸了龍的逆鱗,探取了龍下巴底下的珠子,哪裡還敢求生還?既挑弄虎頭,捋抹虎鬚,本來就知道要受到禍害的。我的供詞就寫到這裡了,敬求審辨!

鬼王讀完,在供詞上批道:「令狐生立論很公正,難以加罪;他持志不移,也不可用權勢使他屈服。今天看他所陳述的言詞,實在有理,可以特許放還他回返陽間,以表彰有古人遺風、直道而行的人。」於是就命令再次拘捕烏老,把他打入地獄,又派遣了兩個鬼使送令狐生回家。

令狐生懇求兩個鬼使說:「我在人間,以讀書為生,雖然聽說地獄的事情,但是並不認為真是這樣,今天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可以看一看嗎?」鬼使說:「想看一看也不難,只要稟報一下刑曹錄事就行了。」隨即領著令狐生著西邊的長廊而行,另外到達一個大廳,但見文簿像山一樣堆積著,錄事正坐在中間。鬼使把令狐生的請求向錄事稟白,錄事就用紅筆批了一紙公文交給他們,那上面的文字像篆文、籀文那樣,無法辨認。

令狐生出了官署的的大門,朝北走了一里多路,只見一座高高的鐵城,黑霧瀰漫在上空,守衛很多,都是牛頭鬼面,黑色的身體,紺青色的頭髮,各自拿著戈戟之類的兵器,在城門兩邊或坐或站。兩個鬼使出示批文給他們看,守衛就放他們進去了。這時,只見無數個罪人,被剝皮刺血,挑心挖眼,他們叫喊哀痛之聲,在鐵城迴盪不絕;而遭受毒刑拷打的喊聲,更驚天動地。

令狐生又到了一個地方,看到有兩根銅柱,上面綁著男、女二人,有一個夜叉正用刀剖開他們的胸膛,腸胃流出,用滾燙的水澆灌,名其刑曰洗滌。令狐生便詢問他們緣故,鬼使說:「這個男人在陽世做醫生,因為給這個女人的丈夫治病,就同這婦人私通。不久婦人的丈夫病亡了,雖然不是他們二人殺害的,但是推究本情來定罪,與殺害是相同的,所以要受到這個報應。」

令狐生又到了一個地方,看到僧尼都光著身子,諸鬼用牛馬的皮覆蓋他們的身體,於是,這些僧尼全都變成了畜牲。其中,有欲進又退不肯就範的,諸鬼即刻用鐵鞭抽打,血流遍地,一片狼藉。令狐生又問起他們的緣故。鬼使說:

「這班人在陽世,不耕種而有飯吃,不紡織卻有衣穿,竟然不遵守戒律,貪求淫慾,食用葷腥,所以讓他們變成禽獸,出苦力來報答別人。」

最後到達一個地方,匾額上題著「誤國之門」。令狐生看到數十個人坐在鐵床上,身上都戴著腳鐐手銬,用青石作成的枷鎖,壓在他們的脖子上。兩個鬼使指著其中的一個人給令狐生看,說:「這個人就是宋朝的秦檜。他謀害忠良,迷惑皇帝,所以受到重罪的責罰。其餘的人也都是歷代誤國的奸臣。每一次朝代更替,就驅趕他們出來,讓毒蛇吃他們的肉,餓鷹啄他們的骨髓,直到骨肉糜爛一盡為止,然後,再用神水潑灑,地獄的猛風吹拂,仍然讓他們恢復原形。此類人縱然經歷億萬劫,也不可能轉世了。」

令狐生參觀完畢,請求回家。兩個鬼使送他回到家裡。

令狐生回頭對他們說:「勞煩你們相送,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鬼使笑著說:「報答就不敢指望了,只請您不要再作詩來煩勞我們就行了。」令狐生也不由大笑起來。他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醒了過來,卻原來是南柯一夢。等到天亮,他去敲烏老家門打聽情況,原來烏老已在當夜三更天死了。

天台訪隱錄

台州人徐逸,略通經史一類書籍,在端午那天他進入天台山採草藥。同行的幾個人,怕跋涉艱險,中途就回去了。

只有徐逸喜歡這裡山明水秀,林木繁盛茂密,只曉得向前不知道停止,還朗誦晉代孫綽的《天台山賦》以稱讚其妙說:

「『赤城霞起而建標,瀑布泉流而界道』。這實在不是空話啊。」再往前走了數里,斜陽落在山嶺,飛鳥也返歸樹林。

向前走吧,沒有抵達的目標;向後退卻又來不及回去了。

正躊躇之間,忽然見山澗的流水中有一隻大瓢漂浮過來,徐逸高興地說:「此地難道有人居住嗎?要不這一定是一個佛寺。」於是,他就沿著澗水行走,走了不到一里路。

就到了一個弄口,有巨大的石頭作門,進石門又走了幾十步,道路豁然寬敞,只見有居民四五十家,居民的衣服帽子質樸而有古風,氣質看上去很淳樸忠厚。貧瘠的田地,茅草蓋的房屋,竹窗柴門,狗叫雞鳴,桑麻等農作物遮映襯托,儼然是一個村莊。

村民看到徐逸,驚奇地問他:「客人是幹什麼的?怎麼進入我們這個地方的?」徐逸告訴他們入山採草藥,因為迷路才到此地,村民們彼此相看,並不說話,態度很冷淡,但沒有接待他的意思。只有一個老人,衣帽打扮像讀書人,扶著枴杖走到徐逸面前,自稱是太學生陶上捨。向徐逸作揖並說:「山野深險的地方,豺狼嗥叫,精怪行走,天色又晚了,如果堅持拒絕收留你,這等於看見溺水的人而不去救援。」

於是邀請徐逸到了他的家中。

賓主剛剛坐定,徐逸站起來問道:「在下生在此地,長在此地,遊憩在此地很久了,從來沒聽說有這麼個村子,請問這是什麼地方?」陶上捨聽了,皺著眉頭回答說:「躲避亂世之民,落荒逃難的人,假如追述過去的事,只有白白地增加傷感而已。」徐逸堅持請問其中的緣故,陶上捨才說:「我從宋朝就擇地居住在這裡了。」徐逸聽說,十分驚奇。陶上捨接著詳細地告訴他:「鄙人生在宋理宗嘉熙元年,長大以後,托名在太學,平素大致在書齋,以講習《周易》被人們所推崇。宋度宗一朝中,兩次在都門應試中奪冠,一次在貢舉省試中登榜,正打算立身行道,揚名後代,彰顯於世間,不幸度宗駕崩,太后臨朝聽政,北兵渡江,時事劇變。繼位的皇帝改年號為德[右]那年,我就帶著全家逃難到這裡來了。

其餘的村民,也都是同一時期來避難的人。年長日久,大家也就安居在這裡了。種田得到糧食,開山得到柴火,開鑿甘井飲水,建造茅屋居住。寒往暑來,光陰似箭,只見花開是春天,葉落是秋天,也不知道今天是哪個朝代,是什麼甲子了。」

徐逸說:「當今的天子聖明英武,繼往開來,統一了華夏,國號稱大明,歲星紀年在甲寅,改年號為洪武後的第七年。」陶上捨說:「啊,我只知道有宋朝,不知道有元朝,哪裡曉得現在已經是大明的天下了。希望客人給我粗略地說一說三代興亡的故事,使我也能略知一二。」徐逸於是說:「宋德[右]二年,元兵攻入臨安,天子、太后、皇后被俘北遷。這一年,廣王(應作益王)趙[正]在海上登基,改年號為景炎。

沒多久駕崩,謚號端宗。益王(應作衛王)趙[丙]繼位,被元兵逼迫,跳海而死,宋朝的福運敗亡之時,正是元朝至元十五年。元朝吞併宋朝以後,全部佔有了大江南北,直到元至正二十七年,經歷了一周半甲子達九十年才滅亡。現在則是大明開創了統一大業,已經是洪武萬年的第七年了。從宋德[右]二年到現在,上下差不多近百年了。」

陶上捨聽了後,不覺流出了眼淚。

過後不久,空山靜夜,萬籟俱寂,徐逸就住在他家,土壘的床鋪,石做的枕頭,也很整齊乾淨,只是神志清醒,軀體冰冷,不能入睡而已。第二天,陶上捨殺雞辦飯,用瓦盆盛了松肪釀製的酒讓徐逸喝,又填寫了《金縷詞》一首,親自吟唱以助酒興:

夢覺黃粱熟。怪人間、曲吹別調,棋翻新居。

一片殘山並剩水,幾度英雄爭鹿!算到了誰榮誰辱?白髮書生差耐久,向林間嘯傲山間宿。耕綠野,飯黃犢。市朝遷變成陵谷。問東風、舊家燕子,飛歸誰屋?前度劉郎今尚在,不帶看花之福,但燕麥兔葵盈目。羊胛光陰容易過,歎浮生待足何時足?樽有酒,且相屬。

唱完,又與徐逸說起前來的舊事,娓娓而談,不知厭倦,又說:「寶[右]四年,宋理宗親自策試進士,文天祥的卷子本來排在第四,理宗皇帝把他改為第一名。賈似道當政時,在杭州西湖北的葛嶺建造府第,當時就有『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的話。有個宗室做廣東的縣令,獻上兩隻孔雀,放養在園囿中,賈似道看到孔雀馴服可愛,就委任這個宗室做本郡的郡守。襄陽被圍困的時候,知府呂文煥招募人用蠟書向朝廷告急,求援的使者向賈似道懇求說:『襄陽被圍困已經六年了,城中的人互換兒子女兒當作食物來吃,劈開死人的骸骨當作柴草來燒,城破在旦夕之間。然而丞相你卻正在宣揚太平,迷惑主上的耳目,一旦敵人打過江來,國家滅亡,你丞相又哪能長久擁有這份富貴呢。』於是自縊而死。謝堂乃是太后的侄子,富得沒人可與相比。他曾經在晚上宴請客人,鋪設水晶簾子,點燃起沉香,用直徑一尺的瑪瑙盤,盛放大的明珠四顆,明珠發出的光照亮了整個房間,根本不用燈燭照明。藝人獻樂頌詞,有黃金和七寶製成的酒罈,重十幾斤,就在座上踢給他們,一點也不吝嗇。謝後臨朝聽政的時候,夢見天向東南方傾倒,有一人向上托著,力氣好像不能勝任,跌倒又爬起來好幾次。過了不久,一個太陽墜落在地上,旁邊有一個人捧著太陽奔跑。謝後醒來後在朝中到處尋訪,找到了兩個人,他們的樣子非常像夢中的人,支撐天的人是文天祥,捧著太陽的人是陸秀夫,於是便不按照常規次序,重用了他門。左丞相江萬里離開國都的時候,都城裡的百姓送他到郊外的數以千計,都拉住車轅不忍心讓他離去,送別後城門已經關閉,百姓們都露宿在田野裡。賈似道出任督帥,穿著白銀鎧甲,跨著珍珠裝飾的馬鞍。他有兩匹千里馬,一匹馱著督帥府的印信,一匹載著蓋有皇帝印璽的詔書和隨軍的賞格,用黃巾覆蓋,都市的百姓停止買賣爭著觀看。出兵的盛況,從來沒有過。」陶又議論當時各位大臣說:「右丞相陳宜中有謀略但是不果斷;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家鉉翁有節氣,但是不通達;簽書樞密院事張世傑有勇武,但是不果敢;制置使參議李庭芝有智術,但是不曠達。他們當中最優秀的,恐怕是文天祥吧!」

諸如此類的話,陶上捨總共說了好幾百句,都一一可聽。這一晚,徐逸仍然留宿在他家。

第二天早上,徐逸向他告辭,陶上捨又作了一首古體詩來為他餞行: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馬逃來御黃屋。盡將舊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龜茲國。可憐行酒兩青衣,萬恨千愁誰得知!五國城中寒月照,黃龍塞上朔風吹。

東窗計就通和好,鄂王賜死蘄王老。酒中不見劉四廂,湖上須尋宋五嫂。累世內禪罷言兵,八十餘年稱太平。度皇晏駕弓劍運,賈相出師笳鼓驚。攜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門捧頭哭。毀車殺馬斷來蹤,鑿井耕田聊自足。南鄰北捨自成婚,遺風彷彿朱陳村。不向城中供賦役,只從屋底長兒孫。喜君涉險來相訪,問舊頻扶九節杖。時移事變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悵。感君為我暫相留,野蔌山餚借獻酬。

舍下雞肥何用買,床頭酒熟不須萏。君到人間煩致語,今遇昇平樂安處。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輩非仙亦非鬼。

而後,陶上捨送徐逸出路口,揮袖告別。徐逸一路上每隔五十步就插一根小竹竿以作記號。回到家幾天以後,就準備了酒食,帶著豐盛的飯菜,率領家僮們前去回訪,但是山巒重疊,再也找不到那條路了。碧草茂密,林木高大,一點也沒有村莊的蹤跡。他們在砍柴、放牧的小路之間來來往往地尋找,只聽到深谷中鳥雀悲鳴,山嶺上猿猴哀叫,最終只能惆悵地返回。徐逸想起陶上捨曾經說過他生在宋理宗嘉熙元年,到今天應該有一百四十年了,但是,他的相貌卻一點不衰老,言行安詳儒雅,只像五六十歲的人,難道陶上捨是有道行的人嗎?

滕穆醉游聚景國記

元延[右]初年,浙江永嘉有個姓滕的讀書人,單名叫穆,年紀二十六歲,風采韻致優美,擅長做詩,被大家所推崇。

他一向聽說杭州山水秀美,很想去遊玩一番。

延[右]元年,恢復科舉的詔書下達了,滕穆就拿著本鄉的推薦信赴省城應試。到省城後,他就寄居在湧金門外,沒有一天不往來於南山、北山以及西湖邊上的各個寺院,如靈隱寺、天竺寺、淨慈寺、寶石寺之類,以及諸如玉泉、虎跑、天龍、靈鷲、石屋洞、冷泉亭這些景點。舉凡深幽的山澗,茂密的樹林,懸崖的峭壁等等,差不多快要被他的足跡踏遍了。

七月半那天,滕穆在曲院風荷觀賞蓮花,因此留宿在湖上,小船就停泊在雷峰塔下。這天夜晚,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天一祥,荷花的香氣熏得人滿身都是,時而還能聽到大一些的魚兒在湖水中跳躍的聲音,也能聽到歸巢棲息的鳥兒在岸邊的飛鳴聲。當時,滕生已經吃醉了酒,不能入睡,就披上衣服起來,沿著湖堤觀看,當他走到聚景園時,就漫步跨了進去。當時,宋朝亡國已經有四十年了,園中的樓台亭館,像會芳殿、清輝閣、翠光亭等都已塌坍毀壞,唯獨瑤津西軒經過變故後依然高高矗立著。

滕生來到軒下,靠著欄杆稍事休息。一會兒,他忽然看到一位美女在前面走,一個侍女在後面跟隨,從外面進入園中。美女髮髻微亂,姿態柔美,看上去就像是神仙一樣。滕生在軒下屏住氣息,想看看她究竟想幹什麼。只聽美女說道:「湖山依然如故,風光與以前也沒有不同,只不過時代變遷,世事大不一樣了,讓人有黍離之悲!」說完,她就走到園北的太湖石邊,吟起詩來:

湖上園亭好,重來憶舊遊。征歌調《玉樹》,閱舞按《梁州》。徑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歿,誰與話風流!

滕生乃是一個放浪不羈的人,一開始見到她的美貌。就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等到聽了詩作,更加技癢難忍,即刻在軒下繼續吟誦道:

湖上園亭好,相逢絕代人。嫦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未領心中意,渾疑夢裡身。願吹鄒子律,幽谷發陽春。

吟誦完畢,快步朝她走去。那美女也感到驚奇,只是慢慢地說道:「本來就知道郎君在這裡,所以特地來尋訪你。」

滕生問她姓名,美女說:「我離開人間很久了,想要自報家門,又實在擔心會驚嚇郎君。」滕生聽了這番話,確知她是鬼魂,不過一點也不害怕,堅持要問她姓名。美女才說道:

「我芳華姓衛,是已故宋理宗朝的宮女,二十三歲的時侯謝世,就葬在這個園子的邊上。今天晚上因為前往演福寺去拜訪賈貴妃,承蒙她款接,坐了很久,不想回來得遲了,以至讓郎君在這裡久久等待。」隨即指派侍女說:「翹翹,到屋裡去拿坐臥的墊具和酒食水果來。今天晚上月色如此美好,郎君又來了,不可以白白地度過良宵,我們就在這裡賞月吧。」

翹翹聞言,領命而去。

一會兒,翹翹回來,帶著紫毛毯等物,擺上白玉碾花酒樽,拿出碧琉璃杯盞,美酒芳香,不是人間所擁有的。美女同滕生談笑戲謔,吟詠詩詞,意旨清新美好。美女又讓翹翹唱歌以助酒興。翹翹請求唱名家柳永的《望海潮》詞。美女說:「對新人不適宜舊曲。」隨即就在座上自己填寫了一首《木蘭花慢》詞,讓翹翹吟唱。那歌詞是: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地雲階,重攜翠袖,來拾花鈿。繁華總隨流水,歎一場春夢杳難圓。廢港芙蕖滴露,斷堤楊柳垂煙。兩峰南北只依然,輦路草芊芊。悵別館離宮。煙銷鳳蓋,波浸龍船。平時玉屏金屋,對漆燈無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風燕雀林邊。

唱完,美女潸潸然流下了眼淚。滕生一邊用話語寬慰勸解,一邊多次用委婉的言詞挑逗她,觀察她的意向。美女隨即站起來拜謝說:「去世之人,久作塵土,如能服侍巾櫛得嫁給你,雖死而不朽。況且郎君剛才的詩句中,本來已經應允我了,願吹奏鄒衍的音律,使深谷變為萬物發生的春天。」

滕生說:「剛才的詩句,不過是脫口而出,本來沒有這個意思,哪裡想到竟成為預言。」

過了很久,月亮隱沒在西邊的城牆下,河鼓星傾向東邊的山嶺,美女命令翹翹撤去酒席,說:「寒舍偏僻簡陋,不是郎君居住的地方,這西軒也就可以了。」於是手拉手進入瑤津西軒,在軒中借宿;夫妻交合的事情,同人間一祥。天快亮的時候,美女抹著眼淚告別。

到了白天,滕生前往園側探訪,果然有宋代宮人衛芳華的墳墓,墓的左邊有一個小土堆,那是翹翹的埋葬之地。滕生在那裡感慨歎息了好長時間。等到黃昏,他又趕赴西軒,原來美女已經先到了。她迎著滕生說:「感謝郎君白天前來尋訪,但是我只占卜黑夜吉利,沒有占卜白晝吉利,所以不敢貿然相見。幾天以後,當能不分晝夜了。」從此以後,他們沒有一個晚上不相會。經過十天之後,衛芳華白天也能出來相見了,滕生就帶著她回到自己的寓所安居下來。

不久,滕生考試落榜,打算東歸故里,美女願意跟隨他一起回去。滕生問:「翹翹為什麼不跟著去?」她回答說:

「我已經服侍郎君,墓宅沒有人,留她看守而已。」滕生遂與她一起回到了故鄉,看到親朋好友,就騙他們說:「這是我在杭郡娶的良家婦女。」大家見這女子舉止溫柔,言詞聰慧伶俐,也就相信滕生,並非常喜次她。那美女在滕生家裡,侍奉長輩很有禮數,以恩惠對待奴婢僕人、左右鄰居,相處十分融洽。並且,她又勤勉持家,行為端謹本分,即使是中門之外,也未曾隨便出去過。大家都祝賀滕生得到了一位賢內助。

光陰漸漸過去三年,到了延[右]四年的初秋,滕生整治行裝又要趕赴省城去參加鄉試了,出發的日子已經定下。美女向滕生請求說:「杭州是我的故鄉。我跟從郎君到這裡,已經三年了,如今希望能夠一同前往,去看望一下翹翹。」滕生應允了,於是雇了一條船,一同乘坐,直達錢塘,臨時租了一間房子居住。到達錢塘的第二天,正好是七月半,美女對滕生說:「三年之前,我曾經在這個夜晚與郎君相會,今天恰巧又碰上這個日子,我打算與郎君一同再去一次聚景園,重新繼續往日之遊,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滕生同意了她的要求,帶著酒食一起前往。

到了晚上,月亮爬上了東邊的城牆,蓮花開放在南邊的水灣,嫩柳細竹,在堤岸上搖曳,彷彿就是過去的風光。他們走到園前,翹翹已經在路口迎見禮拜,說道:「娘子陪伴奉侍郎君,遨遊城市,前後三年,已經享盡了人間的歡樂,惟獨不再掛念舊居了麼?」說著,三人一同進了園內,到西軒後坐定。這時,美女忽然流著淚對滕生說:「感謝郎君不嫌棄,讓我侍奉內室,還沒有竭盡歡樂,又將永遠分別了。」

滕生忙問:「這是為什麼?」美女回答說:「我本來屬於陰間之人,長久地在人世間走動,非常不適宜。只因為與你郎君有著前世的緣分,所以不怕冒犯條規前來相隨於你。可到如今,這緣分已告結束,自然應當告辭了。」滕生驚慌地問道:

「是在什麼時候?」美女回答說:「就在今天晚上。」滕生感到悲傷惶恐,實在不忍心分離。美女說:「我不是不想終身奉事郎君,永遠讓您快樂。但是限定的日期有限,不能超過。

如果再滯留人同,將會獲得罪過,這不但對我有損害,對郎君也會帶來不利。郎君難道沒有聽說過《青瑣高義》中所寫到的有關越娘的故事麼?」滕生這才稍稍醒悟,但卻十分悲傷感慨,徹夜不眠。等到山中寺廟的鐘聲敲響,水邊村莊中的雄雞啼唱,美女急忙起來與滕生告別,她脫下所佩戴的玉戒指繫在滕生的衣帶上,說:「以後見到戒指,不要忘記舊日的感情。」於是分別而離去但是仍然頻頻回頭,很長時間才不見蹤影。滕生大哭一場,無奈返回了居所。

第二天,滕生準備了酒餚,在芳華的墓前焚燒紙錢,作了一篇祭文悼念她。文章寫道:

您生而淑美,出類超群。秉稟有仙聖般奇姿,接受了乾坤的秀氣。容貌如花秀麗,品質似玉般純樸。揚眉吐氣時就能住進天上之金屋,窮途沒路便埋骨路左之荒墳。托體與松楸共處,眼見著狐兔群奔。落花流水,斷雨殘雲。中原多事,故國無君,感歎光陰如同過隙,眼見日月就像奔輪。然而精靈不泯,性識長存。不必依伏李少翁招魂奇術,自能返倩女之芳魂。伴隨著玉匣驂鸞之扇,金泥簇蝶之裙。聲泠泠是環翠響,香靄靄是蘭蓀薰。剛想要同歡以偕老,沒奈何既合而復分!你像洛妃穿著凌波之襪遠去,去參加王母瑤池宴請。走近看卻什麼也見不到,問訊她卻沒有回音。我惆悵後會無期,感傷前事與誰談論!關鎖著楊柳春風之院,緊閉住梨花夜雨之門。恩情中斷天漠漠,哀怨繚結雲昏昏。

音容杳杳見不到,心緒紛亂無法理。謹含哀而奉吊,希望你對此有感!嗚呼哀哉,尚饗!從此以後,美女就斷絕了蹤影。滕生獨自住在旅店裡,就好像死了妻子一樣。考試的日期已經迫近,滕生再也沒有心思入院參加,就惆悵地回到了家鄉。親戚朋友問他緣故,滕生這才全部告訴他們,大家都感歎驚奇。滕生後來終身沒有娶妻,到雁蕩山去採草藥,就再也沒有回來。

牡丹燈記

元朝末年方國珍佔據浙東的時候,每年元宵,都要在明州掛燈五夜,全城百姓不分男女,都能縱情往觀。

至正二十年,有一個姓喬的書生,居住在鎮明嶺下,因為剛剛喪偶,獨居鬱悶無聊,就沒有出去遊玩,只是靠著門口站著而已。正月十五這天晚上,三更過後,遊人已漸漸稀少,這時,他忽然看到一小丫環,提著一盞雙頭牡丹燈在前面導引,一個美女跟隨在後面,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穿著紅裙綠祆,體態裊娜輕盈,正緩緩朝西走去。

喬生在月光下仔細觀看,只見美女很年輕,容貌姣好,真是國色天香。喬生神魂飄蕩,不能控制自己,竟尾隨她們而去,有時走在她們前面,有時走在她們後面。走了幾十步,美女忽然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當初並沒有約會,今天竟然在月下相遇,似乎事出有因,並非偶然啊。」喬生聞言,即刻快步走向前去向美女揖拜說:「寒舍近在咫尺,佳人能否光顧?」美女聽了,並無為難或拒絕的意思,立即叫了一聲丫環:「金蓮,你提了燈籠一同前往罷。」於是那名叫金蓮的丫環就返回了原路。喬生與美女手拉著手到了家,與她非常親暱,喬生自認為古人在巫山、洛浦所遇到的神女、美女,這中間的歡樂,也不過如此。喬生問起她的姓名住址,這美女說:「我姓符,麗卿是我的字,漱芳是我的名,是已故奉化州判的女兒。父親亡故後,家事衰敗,既沒有兄弟,又缺少同族親屬,只剩我孤身一人,於是就與金蓮寄居在湖西。」喬生聞言,就留她住下。美女姿態艷麗,言語柔美。當晚,低垂幃帳,二人同床共枕,極盡男歡女愛之情。

待到天亮,女子就告別而去;等到夜幕降臨,她又來到這裡,就這樣,差不多有半個月的光景。

鄰居有個老翁很懷疑,就在牆壁上鑿了個洞偷看,只見一個紅粉骷髏與喬生並排坐在燈下,大為驚駭。第二天早上,他就質問喬生。喬生保守秘密,不肯說出事實真相。老翁說:「唉!你這人要有災禍了!人乃是極盛的純陽之物,鬼乃是陰間的邪惡污穢。今天你與陰間的鬼魅同居卻不知覺,和邪惡污移的東西共宿卻不醒悟,一旦體內的精氣耗盡,災殃就來臨了,可惜青春年華,最終將成為黃土之下的過客,這是多麼可悲呵!」喬生聽了這番話,不由驚慌恐懼起未,就詳盡對老翁說了緣由始末。老翁說:「她說寄居在湘西,你應當前去探訪一下,那樣,就可以知道實情了。」

喬生聽從了他的話,直奔月湖西面,在長堤上,高橋下來往奔走,向當地居民察訪,向過路客人詢問,都說沒有這個人。太陽快要下山了,於是喬生走入湖心寺稍事休息,走完東邊長廓,又轉向西邊長廓,在長廓盡頭見有一個暗室裡面有客死者靈柩一具,白紙上面寫著:「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靈柩前懸掛了一盞雙頭牡丹燈,燈下站立一個紙俑婢女,背上寫著「金蓮」二字。喬生看了以後,嚇得毛髮倒豎,渾身上下長起了雞皮疙瘩,連忙奔跑出寺,連頭也不敢回。當天晚上,喬生就在鄰居老翁家借宿,一臉憂愁害怕的樣子。老翁說:「玄妙觀的魏法師,是已故開府王真人的弟子,他所寫的驅鬼辟邪的符在當今是數一數二的,你應該趕快前去求求他。」

第二天天亮,喬生急忙趕到道觀。法師看到他來,驚詫地問:「你身上的妖氣很重,為了什麼事來到這裡?」喬生詳細敘述了那件事情,法師聽了,就把兩道朱符授給他,讓他把一道放在門口,一道放在床榻上,並告誡他不得再去湖心寺。喬生接受了符回家,如法安放,從此以後,美女果然不來了。

一個月以後,喬生前往袞繡橋拜訪一個朋友。朋友留他喝酒以至於酩酊大醉。這一來,把法師的告誡忘得一乾二淨,直從湖心寺這條路回家。快要到寺門口的時候,只見金蓮已在前面迎見禮拜說:「娘子已經等候你很久了,為什麼這段時間竟如此薄情!」說著,就與喬生一同進入西邊長廓,一直走到暗室中。那美女數落喬生說:「我與郎君一向不認識,偶然在燈下相見,被郎君的美意感動,於是就以身相許,晚上去,早上來,對郎君實在不薄。可你為什麼要相信妖道的話,突然產生懷疑,想永遠斷絕來往?薄情到如此地步,我恨你實在很深啊!今天幸得相見,怎麼能夠放過你?」於是,美女就握住喬生的手,走到靈柩前面,靈柩忽然自動打開,她就抱著喬生一同跳了進去,靈柩隨即關閉,喬生也就死在了靈柩中。

鄰居的老翁對喬生久久不回感到很奇怪,於是就到處尋找探問,等到找到寺中停靈柩的暗室,只見喬生的衣襟稍微有些露出柩外,就請求寺僧打開了靈柩,一看,原來喬生已經死了很久了,與女子的屍體正一俯一仰躺在柩內,那女子的容貌就像活著的一樣。寺僧感歎地說:「這是奉化州判符君的女兒,死的時候才十七歲,原說暫且停柩在此地,結果他們全家奔赴北方,竟然斷絕了音訊,到今天已經有十二年了。沒有想到會如此作怪!」隨後,就把靈柩和喬生殯葬在西門之外。從此以後,每逢陰雲密佈的白天,或者是月黑的晚上,常常能看到喬生與美女手拉手一同行走,一個丫環提著雙頭牡丹燈在前導引。碰到的人立刻就會得重病,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交替發作。若以誦經做佛事超度,用三牲美酒祭祀,或許可以痊癒,否則就會臥床不起。

當地居民大為恐慌,競相前往玄妙觀拜謁魏法師並向他一一訴說。法師說:「我的符只能在鬼神的禍害還沒形成時懲治它,現在禍祟已經形成,這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聽說有一個鐵冠道人,居住在四明山山頂,考訊鬼神的禍害,法術特別靈驗,你們應該前去求他。」眾人於是到了四明山,攀拉著葛籐蒿草,越過小溪山澗,一直爬上絕頂,果然那裡有一座草庵,一個道人靠著桌子坐著,正在看一個童子馴養白鶴。

眾人在道人面前環繞下拜,並且告訴他來的緣故。道人說:「我是山林隱士,早晚會死,哪裡有什麼奇術!你們這些人錯聽了別人的活。」眾人說:「我們本來並不知道,只是因為玄妙觀魏法師的指教才到這裡來的。」道人這才打消疑慮說:「老夫已經有六十年不下山了,這傢伙多嘴,要勞煩我去走一趟。」隨即道人就與童子下山,他的步履十分輕快,一直到西門外,構築了一丈見方的土壇,在席上端正踞坐,寫了一道符並焚燒了它。忽然間有神將數人,頭戴黃巾,身穿錦襖,肩披金甲,手持雕花戈,全都身長一丈多,屹立在壇下,向道人鞠躬請求命令,樣子十分誠敬嚴肅。道人說:「此地有鬼怪作祟,驚擾百姓,你們難道不知曉麼?要趕快驅趕它們到這裡來。」神將接受命令前去,不一會兒,就用枷鎖將女子和喬生以及金蓮全部押到,並用鞭子抽打,打得他們鮮血淋漓。道人大聲斥責了很長時間,命令他們如實招供。金甲神將把紙筆交給他們,於是各自招供了數百字。現在抄錄他們供詞的概要在這裡。

喬生招供說:

俯念我喪妻鰥居,倚門獨站,違犯了色戒,觸動了欲心。不能仿戰國時楚國的孫叔敖見兩頭蛇就殺,以致像唐代傳奇小說《任氏傳》中的鄭六遇見九尾狐而愛。事情已出,追悔莫及!

符麗卿招供說:

俯念我年輕去世,白晝無鄰,六魄離身,精靈未滅。燈前月下,遇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人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柄。迷途不返,罪怎可逃!

金蓮招供說:

俯念我制竹作骨,染娟在坯,墳墓埋藏,是誰開始作俑?面目機關制動,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稱呼,豈少精靈之怪!因而得計,那敢作妖!

招供完畢,金甲神將呈交給道人,道人用巨筆寫判決詞說:

聽說大禹鑄鼎象物,鬼神怪邪莫能逃隱形狀;溫嶠燃犀角照明,龍宮水府之怪都現原形。陰陽趨向不同,乃有怪異多樣。遇之不利於人,逢之有害於物。所以厲鬼入門,晉景公死;大豬啼野,齊襄公亡。降禍成妖,興災作孽。因此九天設斬邪使,十地立懲惡司,使山妖水怪,無以藏奸邪,夜叉羅剎,不能施暴虐。何況清平盛世,太平之時,竟敢交幻身形,依附草木,天朋下雨的夜晚,月落星斜的早晨,叫嘯樑上而發聲,窺探房間卻不見,繩營狗苟,狼貪牛狠,快如狂風,烈如猛火。喬家之子活著尚且不覺悟,死了又何必憐憫。符氏之女死了猶貪圖淫樂,活著更可想而知!更何況金蓮怪誕,借明器而行誣罔。欺世騙民,違律犯法。狐雙行而放蕩,鶉跳行而非良。惡貫滿盈,罪在不赦。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破。燒燬雙明燈,押赴陰間獄。

判詞己撰寫完畢,主管的人符到奉行。此時只見喬生、符麗卿、金蓮三人哀傷啼哭,徘徊不肯前行,被金甲神將驅趕揪拉而去。道人則舒展衣袖回四明山。第二天,眾人前往山頂感謝他,到了那裡卻不見道人,只有草庵依然還在。大家急忙往玄妙觀尋訪魏法師詢問緣故,到了那裡,發現魏法師已經變成啞巴,不能說話了。

渭塘奇遇記

元至順年間,有一個姓王的書生,本是士族子弟,居住在南京。容貌俊秀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形貌十分俊美,大家用「奇俊王家郎」稱呼他。王生年紀已經二十歲了,還沒有娶親。他們家有良田在松江,王生於是前去松江收取秋租。回來時坐船經過渭塘,看到有一家酒店,青色的酒帘伸出屋簷外,朱紅色的欄杆,彎彎的柵欄,時隱時現,就像畫中一樣。周圍有高大的楊柳和多年的老槐樹,枯黃的葉子紛紛下墜;還有芙蓉十幾株,顏色有的深有的淺,紅花綠水,上下映照。又有一群白鵝,正在水中游嬉。

王生把船停在岸邊,登岸到酒店買酒喝。斫卻巨鉗的螃蟹,薄切成塊的細鱗鱸魚,被當作下酒菜。此外,果品有綠橘黃橙,還有水塘裡的蓮藕,松坡上的板栗。他用花磁酒盞倒下真珠紅酒暢飲。店主也是富裕之家,他的女兒十八歲,懂得音樂,知曉文字,姿態出眾。她看到王生在座,頻頻在帷幕後偷看,有時露出半面,有時露出全身,走了又來,始終不能捨棄。王生也留神注意,彼此通過眉目傳情了好長一段時間。

一會兒,酒喝完了,王生怏怏不樂地出店登上船隻,就好像丟失了什麼。當天晚上,他就做夢到了酒店,進入好幾重門,一直到房後,才抵達那美女的住室,原來是一個小房間。小房間前面有一個葡萄架,架下開鑿了一小水池,方圓差不多一丈,用有紋理的石頭砌池壁,裡面養著金魚。池的左右種了兩株垂絲柳,綠蔭扶疏。靠牆搭了一座翠柏屏,屏的下面建有三座假石山,高聳著爭比秀麗。草本植物則有金線、繡墩之類,即使風霜雨露也不會改變顏色。窗子間掛著一隻雕花的鳥籠,籠內養了一隻綠鸚鵡,看見人就會講話。

房間裡還掛著兩隻小木鶴香爐,木鶴的嘴上銜著焚燒的線香。桌子上放著一隻古銅花瓶,裡面插了幾根孔雀的尾毛,旁邊擺設了筆硯等文房四寶,都十分整齊。架子上還橫著一管碧玉蕭,是女子平時用來吹奏的。牆壁上貼著四幅金花箋,有詩詞題在上面,詩體倣傚蘇東坡的四進詞,字體筆畫則師從趙孟[兆頁]的筆意,也不知道是誰所作。第一幅上的詩詞為: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鞦韆蹴罷鬢顫顫,粉汗凝香沁綠紗。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為: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一雙乳燕出雕樑,數點新荷浮綠水。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第三幅為:

鐵馬聲喧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洞蕭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第四幅為: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金盤冒冷塑狻猊,銹幕圍春護鸚鵡。倩人呵筆畫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子看到王生來了,立即上前迎接,拉著他的手進入室內,極盡歡樂諧謔,雙雙寢宿。雞叫以後王生才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困睡在船窗底下。回家以後,從此沒有一個晚上不做夢。

一天晚上,王生夢見架上的玉蕭,求那女子吹奏,女子就為他吹奏了《落梅風》數段,音調嘹亮,響徹雲間。這天晚上,王生又夢見那女子在燈下繡紅羅鞋。他就為她剔除燈芯餘燼,不想燈花誤落在紅羅鞋上,於是形成油漬。又一天晚上,王生夢見女子把紫金碧甸戒指贈送給他,王生自己解下水晶雙魚扇墜回贈她,等到醒過來,發現戒指確切在手中,而再看自己的扇墜,卻沒有了。王生大感驚奇,於是效仿元稹的詩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來記載這件事。詩歌為: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艷胎。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合置千金星,宜登七室合。妖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台。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

菖蒲難見面,豆蔻易含胎。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箏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蕭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窗薄涵魚墜,爐深噴麝煤。眉橫青岫遠,鬢如綠雲堆。釵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文鴛游浩蕩,瑞鳳舞翩翩。恨積鮫綃帕,歡傳琥珀杯。孤眠憐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夢,遊蜂浪作媒。雕欄行共倚,繡褥坐相偎。啖蔗逢佳境,留環得異財。綠陰鶯並宿,紫氣劍雙埋。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漏滴何須促,鐘聲且莫催。峽中行雨過,陌上看花回。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鯫生曾種福,親得到篷菜。

詩成之後,好事的人到處傳誦。

第二年,王生又前往松江收租,再次經過那個地方,店主十分高人,將他迎入家中。王生不明白他的意思,遲疑不進,托辭退讓。坐定以後,老翁以誠相告說:「老夫只有一個女兒,還沒有許配人家。去年,小郎君來渭塘,在這裡飲酒,女兒偶然看到了你,感情不能自控,於是就染上了疾病,一直長睡並且自言自語,如醉如癡,服藥也沒有什麼效果。昨天晚上,她忽然說:「明天郎君要來了,應該前去等候他。』開始我還以為她說胡話,本來並不相信,豈知今天小郎君果然來到此地,這真是老天爺顯靈賜予我們的好處呵。」於是,老翁又問王生有沒有婚配,還問了他的家世宗族,聽了之後十分高興。

老翁握著王生的手,帶他進入內室,來到他女兒所居住的小房間,王生見門庭窗戶,都是夢中所遇到過的;草木池沼、器用雜物,又都是當時夢中所見到過的。那女子聽說是王生來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來,艷麗的衣服,華美的首飾,又都是王生夢中所見到過的裝束。那女子說:「去年自從郎君離去後,思念殷切,每夜夢中都要與郎君相合,不知什麼緣故。」王生說:「我做夢也是如此啊!」女子一一敘說吹蕭的曲子、繡鞋的事情,沒有一件不吻合。女子又拿出水晶雙魚扇墜給王生看,王生舉起手上的紫金碧甸戒指問她。

二人彼此都大為吃驚,認為這是夢魂相交會。此後,女子就與王生結為夫婦,同行而歸,最終白頭到老,這可真說得上是一樁奇遇了!

《剪燈新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