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外交家之李鴻章上

第八章外交家之李鴻章上

△天津教案法越之役中日天津條約議和日本停戰

條約及遇刺中日和約及其功罪

李鴻章之負重望於外國也以外交,李鴻章之負重謗於中國也亦以外交。要之李鴻章之生涯,半屬外交之生涯也。欲斷定其功罪,不可不以外交為最大之公案。故於此事特留意焉。李鴻章辦外交,以天津教案為首。時值發捻初平,內憂甫弭,無端而有津民戕教焚法國領事館之事起。同治九年,法人借端要挾,聯英美以迫政府,其欲甚奢。曾國藩方任直隸總督,深察此事之曲在我,而列國蹊田奪牛手段,又非可以顢頇對付也。乃曲意彌縫,鎮壓津民。正法八人,議罪二十餘人,而法人之心猶未饜,必欲重索賠款。且將天津知府、知縣置諸重典。國籍外之應付西人,已極竭蹶,而內之又為京師頑固黨所掊擊,呼為賣國賊(京師湖廣會館將國藩匾額拔除摧燒,即此時也)。白簡紛紜,舉國欲殺。於是通商大臣崇厚,恐事決裂,請免國藩,而以鴻章代之,明詔敦促赴任。是為李鴻章當外交衝要之濫觴,實同治九年八月也。

彼時之李鴻章,殆天之驕子乎,順風張帆,一日千里,天若別設一位置以為其功名之地。當其甫受任督直隸也,普法之戰頓起,法人倉皇自救,不復他及。而歐美各國,亦復奔走相顧,且汗且喘,以研究西方之大問題,而此東方小問題,幾莫或措意。於是天津教案,遂銷沉於若有若無之間。中國當時之人,無一知有世界大局者,以普法一役,如此驚天動地之大事,固鹹熟視無睹,以為是李鴻章之聲望韜略,過於曾國藩萬萬也。於是鴻章之聲價頓增。

天津教案以後,日本戰事以前,李鴻章所辦交涉事件以十數,而其關係最重者,為法國安南之役、日本朝鮮之役。光緒八年,法國有事於安南,耽耽逐逐,思大有所逞。與中國既定約,而復借端毀棄之,於是中法戰事開。法水師提督格魯比預定戰略,其海軍先奪海南,次踞台灣,直搗福州,殲我艦隊。其陸軍則自越之東京,出略雲南、貴州。如是則水陸兩者,必大有所獲,將來東方權力,可以與英國爭衡。於是格魯比一面電達本國,請給軍需,並增派軍隊;一面乘福州之無備,轟我船廠,壞我兵船;一面以陸軍迫東京。當時南方之天地,大有風雲慘淡之觀。李鴻章乃行伐謀、伐交之策,思嗾英德以牽制法人。時曾紀澤方充英使,受命辦此事,雖未能成,而法政府因之有所顧忌。增兵籌餉之案,在議院否決。格魯比時方攻台灣之淡水不能下,安南之陸兵,又為黑旗所持,不得行其志,忽接此案否決之報,大憤幾死。法人乃請和於我。李鴻章此役以後,其外交手段,始為歐人所注視矣。

當法事之方殷也,朝鮮京城,又有襲擊日本使館之事。蓋華兵、韓兵皆預有謀焉。朝鮮之為藩屬為自主,久已抗議於中日兩國間, 葛未定。日本乘我多事之際,派伊籐博文來華交涉,及方到而法人和局已就。李鴻章本有一種自大之氣,今見虎狼之法,尚且帖耳就範,蕞爾日本,其何能為?故於伊籐之來也,傲然以臨之。彼伊籐於張邵議和之時,私語伍廷芳,謂前在天津,見李中堂之尊嚴,至今思之猶悸。蓋得意時洩宿憾之言也。伊籐此行,亦不能得志。僅約他日朝鮮有事,甲國派兵往,須先照會乙國而已,所謂天津條約者是也。雖然,此約竟為後此中日開釁之引線矣。

李鴻章對朝鮮之外交種種失策,前章已言之矣。然因此之故,天津條約,遂至變為馬關條約。嗚呼!莊生有言: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巨。善奕者每於至閒之著,不肯放過。後有當此局者,可無慎歟!戰事至甲午之冬,中國捨求和外,更無長策。正月,乃派張蔭桓、邵友濂講於日本。日本以其人微言輕也,拒不納。乃更派李鴻章,二月遂行,隨帶參贊李經方等,以二十四日抵馬關,與日本全權大臣伊籐博文、陸奧宗光開議。翌日首議停戰條件。日本首提議以大沽、天津、山海關三處為質。辯論移時,不肯少讓。乃更議暫擱停戰之議,即便議和。伊籐言既若爾,則須將停戰之節略撤回,以後不許再提及。彼此磋磨未決。及二十八日,第三次會議,歸途中突遇刺客,以槍擊鴻中左顴,槍子深入左目下,一暈幾絕。日官聞警,來問狀者絡繹不絕。伊籐、陸奧亦躬詣慰問,謝罪甚恭,憂形於色。日皇及舉國臣民,同深震悼。遂允將中國前提出之停戰節略押畫。口舌所不能爭者,借一槍子之傷而得之。於是議和前一節,略有端倪。當遇刺之初,日皇遣御醫、軍醫來視疾,眾醫皆謂取出槍子,創乃可瘳。但雖靜養多日,不勞心力雲。鴻章慨然曰:「國步艱難,和局之戰,刻不容緩,予焉能延宕以誤國乎!寧死無割。」刺之明日,或見血滿袍服,言曰,此血所以報國也。鴻章潸然曰:「捨予命而有益於國,亦所不辭。「其慷慨中憤之氣,君子敬之。

遇刺後奉旨慰勞,並派李經方為全權大臣,而李鴻章實一切自行裁斷。雖創劇偃臥,猶口授事機,群醫苦之。三月初七日,伊籐等將所擬和約底稿交來。甫一日,李備覆文,將原約綜其大綱,分四款:一朝鮮自主,二讓地,三兵費,四通商權利。除第一朝鮮自主外,余皆極力駁議。十五日,復另擬一約底送去,即擬請賠兵費一萬萬兩,劃奉天南四廳縣地方等。日本亦條條駁斥。十六日,伊籐等又備一改定約稿寄來,較前稍輕減,即馬關條約大概也。是日鴻章創已癒,復至春帆樓,與日本全權大臣面議,刻意磋磨,毫無讓步,惟有聲明若能於三年內還清償款,則一律免息,及威海衛駐兵費減一半耳。觀李鴻章此次議和情狀,殆如春秋齊國佐之使於晉。一八七○年法爹亞士之使於普,當戎馬壓境之際,為忍氣吞聲之言,旁觀猶為酸心,況鴻章歷其境者。回視十年前天津定約時之意氣,殆如昨夢。嗟乎,應龍入井,螻蟻困人,老驥在櫪,駑駘目笑,天下氣短之事,孰有過此者耶!當此之際,雖有蘇張之辯,無所用其謀,雖有賁育之力,無所用其勇,捨卑詞乞憐外,更有何術?或者以和議之速成為李鴻章功,固非也。雖無鴻章,日本亦未有不和者也。而或者因是而叢詬於李之一身,以為是秦檜也,張邦昌也,則盍思使彼輩處李之地位,其結局又將何如矣?要之李之此役,無功焉,亦無罪焉,其外交手段,亦復英雄無用武之地。平心論之,則李之誤國在前章所列失機之十二事,而此和議不過十二事之結果,無庸置論者也。

《李文忠公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