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弄巧生疑假夢變為真夢 移奸作藎虧人改作完人
七郎完事之後,即便轉身走到新人房內,就與她雍容揖遜起來。那一個要做古時新人,這一個也做古時新郎,暫且落套違時,以待精還力復。直陪她坐到三更,這兩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煩了,方才變為時局,兩個笑嘻嘻地上床,做了幾次江河日下之事。做完之後,兩個摟在一處,呼呼地睡著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大哭起來,越哭得凶,把新人越摟得緊。被小姐喚了十數次,才驚醒轉來,啐了一聲,道:「原來是個惡夢!」 小姐問他什麼惡夢,七郎只不肯講,望見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見新郎不在,就把能紅喚進房來替自己梳頭刷鬢,妝飾已完,兩個坐了一會兒,只見有個丫鬟走進來,問道:「不知新娘昨夜做個什麼好夢,夢見些什麼東西?可好對我們說說?」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並不曾合眼,哪有什麼好夢?」那丫鬟餐道:「既然如此,相公為什麼緣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請那圓夢的先生?」小姐道:「是了。他自己做個惡夢,睡得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問他,又不肯說。去請圓夢先生,想來就是為此。這等,那圓夢先生可曾請到?」丫鬟道:「去請好一會兒了,想必就來。」小姐道:「既然如此,等他請到的時節,你進來通知一聲,引我到說話的近邊去聽他一聽,且看什麼要緊,就這等不放心,走下床來就請人圓夢。」丫鬟應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趕進房來,說:「圓夢先生已到,相公怕人聽見,同他坐在一間房內,把門都關了,還在那邊說閒話,不曾講起夢來。新娘要聽,就趁此時出去。」小姐一心要聽惡夢,把不到三朝不出繡房的舊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紅,走到近邊去竊聽。
原來夜間所做的夢甚是不祥,說七郎摟著新人同睡,忽有許多惡鬼擁進門來,把鐵索鎖了新人,竟要拖她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說:「我百年夫婦方才做起,為什麼緣故就捉起她來?」那些惡鬼道:「她只有半夫之分,為什麼摟了個完全丈夫?況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陰間等她,故此央了我們前來捉獲。」說過這幾句,又要拽她同去。七郎心痛不過,對了眾鬼再三哀告,道:「寧可拿我,不要捉她。」不想那幾個惡鬼拔出刀來,竟從七郎腦門劈起,劈到腳跟,把一個身子分為兩塊。正在疼痛之際,虧得新人叫喊,才醒轉來。你說這般的惡夢,叫人驚也不驚,怕也不怕!況又是做親頭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係,所以接他來詳。
七郎說完之後,又問他道:「這樣的夢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應在幾時?」 那詳夢的道:「凶便極凶,還虧得有個『半』字可以釋解。想是這位令正命裡該有個幫身,不該做專房獨閫,所以有這個夢兆。起先既說有半夫之分,後來又把你的尊軀剖為兩塊,又合著一個『半』字,叫把這個身子分一半與人,就不帶他去了。這樣明明白白的夢,有什麼難解?」七郎道:「這樣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她的寵愛?寧可怎麼樣,這是斷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她就要喪身,疼她的去處反是害她的去處,不如再娶一房得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請個算命先生,看看她的八字,且看壽算何如,該有幫助不該有幫助,同我的說話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也說得是。」就取一封銀子謝了詳夢先生,送他出去。小姐聽過之後,就與能紅兩個悄悄歸房,並不使一人知道,只與能紅商議道:「這個夢兆正合著張鐵嘴之言,一毫也不錯,還要請什麼先生,看什麼八字?這等說起來,半點夫星的話是一毫不錯的了。倒不如自家開口,等他再娶一房,一來保全性命,二來也做個人情,省得他自己發心娶了人來,又不知感激我。」能紅道:「雖則如此,也還要商量,恐怕娶來的人未必十分服貼,只是捱著的好。」小姐聽了這句話,果然捱過一宵,並不開口。
不想天公湊巧,又有催帖送來。古語二句說得不錯:
陰陽無耳,不提不起。
鬼神禍福之事,從來是提起不得的;一經提起,不必在暗處尋鬼神,明中觀禍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禍福來。一舉一動,一步一趨,無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韋小姐未嫁以前,已為先入之言所感,到了這一日,又被許多惡話觸動了疑根,做女兒的人有多少膽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來。又有古語二句道得好:
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裴七郎那些說話,原是成親之夜與能紅睡在一處,到完事之後教導他說的。第二日請人詳夢,預先吩咐丫鬟,引她出去竊聽,都是做成的圈套。這叫做「巧婦勾魂」,並不是「癡人說夢」。一到韋小姐耳中,竟把假夢變作真魂,耳聞幻為目擊,連她自己睡去也做起極凶極險的夢來。不是惡鬼要她做替身,倒說前妻等她做伴侶。做了鬼夢,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懨懨纏纏,口中只說要死。
一日,把能紅叫到面前,與她商議道:「如今捱不去了。我有句要緊的說話,不但同你商量,只怕還要用著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紅道:「我與小姐,分有尊卑,情無爾我,只要做得的事,有什麼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現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兩樁事情並做一件做了?找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這邊,做了我家第二房,有什麼不好?」能紅故意回復道:「這個斷使不得。我服侍小姐半生,原要想個出頭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為什麼等到如今?他有了銀子,哪裡尋不出人來,定要苦我一世?還是別娶的好。」小姐道:「你與我相處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雖然增了一個,還是同心合膽的人,就是分些寵愛與你,也不是別人。你若生出兒子來,與我自生的一樣,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尋,就合著你的說話,我不吃她的醋,她要拈我的酸,淘起氣來,有些什麼好處?求你看十六年相與之情,不要推辭,成就我這樁心事罷。」能紅見她求告不過。方才應許。應許之後,少不得又有題目出來要小姐件件依她,方才肯做。小姐要救性命,有什麼不依。議妥之後,方才說與七郎知道。七郎受過能紅的教誨,少不得初說之際,定要學王莽之虛謙,曹瞞之固遜,有許多欺世盜名的話說將出來,不到黃袍加身,決不肯輕易即位。
小姐與七郎說過,又叫人知會爺娘。韋翁夫婦聞之,一發歡喜不了,又辦一副嫁妝送來。與他擇日成親,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紅初次成親,並不裝作,到了這一夜,反從頭做起新婦來。狠推硬扯,時不肯解帶寬衣,不知為什麼緣故。直到一更之後,方才說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會,等她催逼幾次,然後過來。名為盡情,其實是還她欠帳。能紅所做之事,大率類此。
成親之後,韋小姐疑心既釋,災晦自然不生,日間飲食照常,夜裡全無惡夢,與能紅的身子一齊粗大起來。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妻三口,恩愛異常。
後來七郎聯掇高魁,由縣令起家,屢遷至京兆之職。受了能紅的約束,終身不敢娶小。
能紅之待小姐,雖有欺誑在先,一到成親之後,就輸心服意,畏若嚴君,愛同慈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她任怨任勞,不費主母纖毫氣力,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觀其晚節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