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不糊塗醉仙題額 難擺佈快婿完姻
詞云:
寡女臨妝怨苦,孤男對影嗟窮。孟光難得遇梁鴻,只為婚姻不動。久曠才知妻好,多歡反覺夫庸。甘霖不向旱時逢,怎得農人歌頌?
右調《西江月》世上人的好事,件件該遲,卻又人人願早。更有「富貴婚姻」四個字,又比別樣不同,愈加望得急切。照世上人的心性,竟該在未曾出世之際,先等父母發財;未經讀書之先,便使朝廷授職;揀世上絕標緻的婦人,極聰明的男子,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時,取來放在一處,等他欲心一動,就合攏來,連做親的日子都不消揀得,才合著他的初心。卻一件也不能夠如此。陶朱公到棄官泛湖之後,才發得幾主大財;姜太公到發白齒動之年,方受得一番顯職。想他兩個少年時節,也不曾丟了錢財不要,棄了官職不取;總是因他財星不旺,祿運未交,所以得來的銀錢散而不聚,做出的事業塞而不通,以致淹淹纏纏,直等到該富該貴之年,就像火起水發的一般,要止也止他不住。梁鴻是個遲鈍男子,孟光是個偃蹇婦人,這邊說親也不成,那邊締好也不就。不想這一男一女,都等到許大年紀,方才說合攏來。遲鈍遇著偃蹇,恰好湊成一對。兩個舉案齊眉,十分恩愛,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對和合的夫妻。雖是有德之人原該如此,卻也因他等得心煩,望得意躁,一旦遂了心願,所以分外有情。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內中沒有幾個是艱難遲鈍而得的。古語云:「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事事如此,不獨婚姻一節為然也。
冒頭說完,如今說到正話。明朝永樂初年,浙江溫州府永嘉具有個不識字的愚民,叫做郭酒癡。每到大醉之後,就能請仙判事,其應如響。最可怪者,他生平不能舉筆,到了請仙判事的時節,那懸筆寫來的字,比法帖更強幾分,只因請到之仙都是些書顛草聖,所以如此,從不曾請著一位是《淳化帖》上沒有名字的。因此,合郡之人略有疑事,就辦幾壺美酒,請他吃醉了請仙。一來判定吉凶,以便趨避;二來裱做單條冊頁,供在家中,取名叫做「仙帖」。 還有起房造屋的人家,置了對聯匾額,或求大仙命名,或望真人留句。他題出來的字眼,不但合於人心,切著景致,連後來的吉凶禍福都寓在其中。當時不覺,到應驗之後,始贊神奇。
彼時學中有個秀才,姓姚名戩,字子□,髫齡入泮,大有才名。父親是本縣的庫吏,發了數千金,極是心高志大。見兒子是個名士,不肯容易就婚,定要娶個天姿國色。直到十八歲上才替他定了婚姻,系屠姓之女;聞得眾人傳說,是溫州城內第一個美貌佳人。下聘之後,簇新造起三間大摟,好待兒子婚娶。造完之後,又置了一座堂匾,辦下筵席,去請郭酒癡來,要求他降仙題詠。一來壯觀,二來好卜休咎。
郭酒癡來到席上,手也不拱,箸也不拈,只叫取大碗斟酒,「 真仙已降,等不得多時,快些吃醉了好寫。」姚家父子聽見,知道請來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巴不得替神仙潤筆,就親手執壺,一連斟上幾十碗,與郭酒癡吃下肚去。他一醉之後,就捫口不言,懸起筆來竟像拂塵掃地一般,在匾額之上題了三個大字、六個小字。其大字云:
十巹樓。
小字云:九日道人醉筆。
席間有幾個陪客,都是子□的社友,知道「九日」二字合來是個「旭」字,方才知道是張旭降亂。「 只是一件:十巹的『巹』字,該是景致的『景』。 或者說此樓造得空曠,上有明窗可以眺遠,看見十樣景致,故此名為『十景樓』。 為何寫做合巹之『巹』?」又有人說:「合巹的『巹』字倒切著新婚,或者是『十』字錯了,也不可知。凡人到酒醉之後,作事定有訛舛,仙凡總是一理。或者見主人勸得慇勤,方才多用了幾碗,故此有些顛倒錯亂,也未可知。何不問他一問?」姚姓父子就虔誠拜禱,說:「『十巹』二字,文義不相聯屬,其中必有訛舛,望大仙改而正之。」酒癡又懸起筆來,寫出四句詩道:
十巹原非錯,諸公在見疑。
他年虛一度,便是醉之迷。
眾人見了,才知道他文義艱深,非淺人可解,就對著姚姓父子一齊拱手稱賀,道:「恭喜,恭喜!這等看來,令郎必有一位夫人、九房姬妾,合算起來,共有十次合巹,所以名為『十巹樓』。庶民之家哪得有此樂事?其為仕宦無疑了。子為仕宦,父即封翁,豈不是個極美之兆!」 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見眾人說到此處,口雖謙讓,心實歡然,說:「將來這個驗法,是一定無疑的了。」當晚留住眾人,預先吃了喜酒,個個盡歡而別。
及至選了吉期,把新人娶進門來,揭起紗籠一看,果然是溫州城內第一個美貌佳人。只見她:月掛雙眉,霞蒸兩靨;膚凝瑞雪,髻挽祥雲。輕盈綽約不為奇,妙在無心入畫;裊娜端莊皆可詠,絕非有意成詩。地下拾金蓮,誤認作兩條筆管;樽前擎玉腕,錯呼為一盞玻璃。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姚子見了,驚喜欲狂,巴不得早散華筵,急歸繡幕,好去親炙溫柔。當不得賀客纏綿,只顧自己貪杯,不管他人好色。直吃到三更以後,方才撤了筵席,放他進去成親。
一入繡房,就勸新人就寢,少不得內致溫存,外施強暴,以綠林豪客之氣概,遂綠衣才子之心情。替她脫去衣裳,拉歸衽席。正要做顛鸞倒鳳之事,不意變出非常,事多莫測,忽以人生之至樂,變為千古之奇驚!這是什麼緣故?有新小令一闋,單寫他昔日的情形,一觀便曉:好事太稀奇!望巫山,路早迷,遍尋沒塊攜雲地。玉峰太巍,玉溝欠低,五丁惜卻些兒費。漫驚疑,磨盤山好,何事不生臍!
右調《黃鶯兒》原來這位新婦面貌雖佳,卻是一個石女。子□一團高興,誰想弄到其間,不但無門可入,且亦無縫可鑽。伸手一摸,就吃驚吃怪起來,捧住她問道:「為什麼好好一個婦人,竟有這般的痼疾?」屠氏道:「不知什麼緣故,生出來就是如此。」姚子□歎息了一聲,就掉過臉來,半晌不言語。新婦對他道:「你這等一位少年,娶著我這個怪物,自然要煩惱,這是前生種下的冤孽,叫我也沒奈何。求你將錯就錯,把我當個廢物看承,留在身邊,做一隻看家之狗,另娶幾房姬妾,與她生兒育女。省得送我還家,出了爺娘的醜,連你家的體面也不好看相。」姚子□聽了這句話,又掉過臉來,道:「我看你這副面容,真是人間少有,就是無用,也捨不得休了你。少不得留在身邊,做一匹看馬。只是看了這樣的容貌,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叫我如何熬得住?」
新婦道:「不但你如此,連我心上也愛你不過。當不得眼飽肚饑,沒福承受,活活地氣死!」 說到此處,不覺掉下淚來。姚子□正在興發之時,又聽了這些可憐的話,一發愛惜起來。只得與她摟作一團,多方排遣。到那排遣不去的時節,少不得尋條門路出來發舒狂興,那捨前趨後之事,自然是理所必有,勢不能無的了。新婦要得其歡心,巴不得穿門鑿戶,弄些空隙出來,以為容納之地,怎肯愛惜此豚,不為陽貨之獻?這一夜的好事雖不叫做全然落空,究竟是勉強塞責而已。
第二日起來,姚子□見了爺娘,自然要說明就裡。爺娘怕惱壞兒子,一面托幾個朋友請他出去遊山解悶,一面把媒人喚來,要究他欺騙之罪。少不得把衙門的聲勢裝在面上,官府的威風掛在口頭,要逼他過去傳說。欺負那位親翁是個小戶人家,又忠厚不過,從來怕見官府,最好拿捏,說:「他所生三女,除了這個孽障,還有兩女未嫁,速抬一個來換,萬事都休。不然,叫他吃了官司,還要破家蕩產!」 媒人依了此言過去傳說,不想那位親翁先有這個主意。因他是個衙門領袖,頗有威權,料想敵他不過,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許親,預先做個退步;他若看容貌分上,不來退親,便是一樁好事,萬一說起話來,就把二女之中揀一個去替換。見媒人說到此處,正合著自己之心,就滿口應承,並無難色;只要他或長或幼自選一人,省得不中意起來,又要翻悔。
姚子的父親怕他長女年紀太大,未免過時;幼女只小次女一歲,就是幼女罷了。訂過之後,就乘兒子未歸,密喚一乘轎子,把新婦喚出房來,呵叱一頓,逼她上轎。新婦哭哭啼啼,要等丈夫回來,面別一別了去。公婆不許,立刻打發起身,不容少待。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又不犯「七出」之條,只因褲襠裡面少了一件東西,到後來三擯於鄉,五黜於裡,做了天下的棄物。可見世上憐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婬,非好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