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詩云: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捨,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
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妓往來得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攢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只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裡去好?我決不走路的。」口裡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動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杓一鍤參鋃嘟綽艫簟得王生歸來,家裡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儘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系戀。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
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下爭要。妻子訴道:「丈夫薄倖,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知縣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裡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
一日,王生偶從那裡經過,恰好妻子在那裡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其妻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麼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倖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去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看,吃了一驚: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閤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
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裡有死屍會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著,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穴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塚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裡,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裡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
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名叫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
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妻。」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裡不說,心裡也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愛。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
十二欄杆七寶台,春見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學堂一年有餘。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以後年已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
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書時,心裡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裡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我著媒人替你說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媽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媒媽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復媒媽道:「我家甚麼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裡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金老夫妻道:「據著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過。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裡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媽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
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覆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裡,只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裡做個贅婿,這才使得。」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這是倒在金家懷裡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嫁自備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捨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了。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裡各稱心懷。
是夜翠翠於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事調《臨江仙》)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後有誰親?(調同前)
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遊碧沼,無以過也。
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時閤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
「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金生 潰骸爸慌碌膠?時,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於是一路向湖州來。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守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
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
門牆新彩,棨戟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
彪彤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裡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經?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
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
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提。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閤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夫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心裡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裡想道:
「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托名。」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
「金定姓劉,淮安人。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
「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只是心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
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洩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我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裡間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托,拿了布袍一徑到裡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翠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裡面。」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裡面,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
「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試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著!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長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裡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輾轉床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裡淮安劉氏有一舊僕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門之書。書上寫道: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猝。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距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
將謂瓶沈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問僕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僕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裡,一同僕人徑奔湖州。僕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僕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僕人問道:
「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甚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袋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裡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
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捨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捨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捨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
「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診。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來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裡鐘鳴,忽然散去。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這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也。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