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卷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詞云: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個仙娥窈窕,玉珮玎璫風縹緲。望妖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人間少。劉郎正是當年少,更那堪天教付與最多才貌。玉樹瓊枝相映耀,誰與安排忒好?有多少風流歡笑。直待來春成名了,馬如龍,綠綬欺芳草。同富貴,又偕老。
這首詞名《賀新郎》,乃是宋時辛稼軒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先說洞房花燭夜,最為熱鬧。因是這熱鬧,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吳興安吉州富家新婚,當夜有一個做賊的,趁著人雜時節,溜將進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點人靜後,出來卷取東西。怎當這人家新房裡頭一夜燈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婦,雲雨歡弄了一會,枕邊切切私語,你問我答,煩瑣不休。說得高興,又弄起那話兒來,不十分肯睡。那賊躲在床下,只是聽得肉麻不過,卻是不曾靜悄。又且燈火明亮,氣也喘不得一口,何況脫身出來做手腳?只得耐心伏著不動,水火急時,直等日間床上無人時節,就床下暗角中散放。如此三日夜,畢竟下不得手,肚中餓得難堪。顧不得死活,聽得人聲略定,拼著命,魆魆走出要尋路逃去。火影下早被主人家守宿人瞧見,叫一聲:「有賊!」前後人多扒起來,拿住了。先是一頓拳頭腳尖,將繩捆著,整備天明送官,賊人哀告道:「小人其實不曾偷得一毫物事,便做道不該進來,適間這一頓臭打,也折算得過了。千萬免小人到官,放了出去,小人自有報效之處。」主翁道:「誰要你報功?你每這樣歹人,只是送到官府,打死了才乾淨。」賊人道:「十分不肯饒我,我到官自有說話。你每不要懊悔!」主翁見他說得倔強,更加可恨,又打了幾個巴掌,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縣裡去。縣官審問時,正是賊有賊智,那賊不慌不忙的道:「老爺詳察,小人不是個賊,不要屈了小人!」縣官道:「不是賊,是什麼樣人?躲在人家床下。」賊人道:「小人是個醫人,只為這家新婦,從小有個暗疾,舉發之時,疼痛難當。惟有小人醫得,必要親手調治,所以一時也離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舊疾舉發,暗約小人隨在房中,防備用藥,故此躲在床下。這家人不認得,當賊拿了。」縣官道:「那有此話?」
賊人道:「新婦乳名瑞姑,他家父親,寵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親與他一路,最是愛惜。所以有了暗疾,時常叫小人私下醫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認得小人,才曉得不是賊。」知縣見他丁一確二說著,有些信將起來道:「果有這等事!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只提這新婦當堂一認就是了。」原來這賊躲在床下這三夜,備細聽見床上的說話。新婦果然有些心腹之疾,家裡常醫的。因告訴丈夫,被賊人記在肚裡,恨這家不饒他,當官如此攀出來,不惟可以遮飾自家的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婦到官,出他家的醜。這是那賊人憊賴之處。那曉縣官竟自被他哄了,果然提將新婦起來。富家主翁急了,負極去求免新婦出官。縣官那裡肯聽。富家主翁又告,情願不究賊人罷了。縣官大怒道:「告別人做賊也是你,及至要個見證,就說情願不究,可知是誣賴平人為盜。若不放新婦出來質對,必要問你誣告。」富家主翁計無所出,方悔道:「早知如此,放了這猾賊也罷,而今反受他累了。」衙門中一個老吏,見這富家主翁徬徨,問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賊,也不難,只要重重謝我。我去稟明了,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主翁許了謝禮十兩,老吏去稟縣官道:「這家新婦初過門,若出來與賊盜同辨公庭,恥辱極矣!老爺還該惜其體面。」縣官道:
「若不出來,怎知賊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倒有一個愚見。
想這賊潛藏內室,必然不曾認得這婦人的。他卻混賴其婦有約,而今不必其婦到官,密地另使一個婦人代了,與他相對。
他認不出來,其誣立見。既可以辨賊,又可以周全這家了。」
縣官點頭道:「說得有理。」就叫吏典悄地去喚一娼婦打扮了良家,包頭素衣,當賊人面前,帶上堂來,高聲稟道:「其家新婦瑞姑拿到。」賊人不知是假,連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約我到房中治病的,怎麼你公公家拿住我做賊送官?你就不說一聲。」縣官道:「你可認得正是瑞姑了麼?」賊人道:「怎麼不認得?從小認得的。」縣官大笑道:「有這樣奸詐賊,險些被你哄了。原來你不曾認得瑞姑,怎賴道是他約你醫病?這是個娼妓,你認得真了麼?」賊人對口無言,縣官喝叫用刑。
賊人方才訴說不曾偷得一件,乞求減罪。縣官打了一頓,枷號示眾,因為無贓,恕其徒罪。富家主翁新婦方才得免出官。
這也是新婚人家一場大笑話。先說此一段做個笑本,小子的正話,也說著一個新婚人家,到弄好些沒頭的官司,直到後來方得明白。
本為花燭喜筵,弄得是非苦海。
不因天網恢恢,啞謎何時得解?
卻說直隸蘇州府嘉定縣有一人家,姓鄭,也是經紀行中人,家事不為甚大。生有一女,小名蕊珠,這倒是個絕世佳人。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許下本縣一個民家姓謝,是謝三郎,還未曾過門。這個月裡揀定了吉日,謝家要來取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開面,鄭家老兒去喚整容匠。原來嘉定風俗,小戶人家女人篦頭剃臉,多用著男人。
其時有一個後生,姓徐名達。平時最是不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專一打聽人家女子,那家生得好?那家生得醜?因為要像心看著內眷,特特去學了那櫛工生活,得以進入內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窺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邊儐相之名,因為贊禮時節,在旁高聲:「請茶!請酒!」多是他口裡說的,所以如此稱呼。這兩項生意,多傍著女人行止,他便一身兼做了。比時鄭家就叫他與女兒蕊珠開面。徐達帶了篦頭傢伙,一徑到鄭家內裡來。蕊珠做女兒時節,徐達曾見一面。而今卻叫他整容,煞是看得親切。徐達一頭動手,一頭覷玩,身子如雪獅子向火,看看軟起來,那話兒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起來。可惜礙著前後有人,恨不就勢一把抱住,弄他一會。鄭老頭在旁看見模樣,識破他有些輕薄意思。
等他用手一完,急打發他出到外邊來了。徐達看得渾身似火,背地裡口口也不知放了幾遭,心裡掉不下,曉得嫁去謝家,就設法到謝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鄭老兒親送女兒過門。只見出來迎接的儐相,就是前日的櫛工徐達。心下一轉道:「原來他又在此。」比至新人出轎,行起禮來,徐達沒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裡哩嗹囉嗹,把禮數多七顛八倒起來。但見:
東西錯認,左右亂行。信口稱呼,親翁忽為親媽;無心贊唱,該「拜」反做該「興」。見過泰山,又請岳翁受禮;參完堂上,還叫父親升廳。不管嘈壞郎君,只是貪看新婦。
徐達亂嘈嘈的行過了許多禮數,新娘子花燭已過,進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親,吃喜酒。這謝家民戶人家,沒甚人力。謝翁與謝三郎只好陪客在外邊,裡頭媽媽率了一二個養娘,親自廚房整酒。有個把當直的,搬東搬西,手忙腳亂,常是來不迭的。徐達相禮到客人定了席,正要「請湯?」
「請酒!」是件贊唱,忽然不見了他。兩三次湯送到,只得主人自家請過吃了,將至終席,方見徐達慌慌張張在後面走出來,唱了兩句。比至酒散,謝翁見茶酒如此參前失後,心中不喜。要叫他來埋怨幾句,早又不見。當值的道:「方纔往前面去了。」謝翁道:「怎麼尋了這樣不曉事的?如此淘氣?」親家翁不等茶酒來贊禮,自起身,謝了酒。謝三郎走進新房,不見新娘子在內,疑他床上睡了,揭帳一看,仍然是張空床。前後照看,竟不見影。跑至廚房問人時,廚房中人多嚷道:「我們多只在這裡收拾,新娘子花燭過了,自坐房中,怎麼倒來問我們?」三郎叫了當值的口來各自處找尋,到後門一看,門又關的好好的。走出堂前說了,閤家驚惶。當值的道:「這個茶酒,一向不是個好人,方才喝禮時節看他沒心沒想,兩眼只看著新人,又兩次不見了他,而今竟不知那裡去了。莫不是他有什麼奸計藏過了新人麼?」鄭老頭兒道:「這個茶酒,原不是好人。小女前日開面,也是他,因見他輕薄態度,正心裡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著他。」鄭家隨來的僕人,也說道:
「他原是個游嘴光棍,這篦頭贊禮,多是近來學了攛哄過日子的。畢竟他有緣故,去還不遠,我們追去。」謝家當值的道:
「他要內裡拐出新人,必在後門出後巷裡去了。方才後門關好,必是他復身轉來關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前敷衍這一回,必定從前面轉至後巷去了,故此這會不見,是他無疑。」此時是新婚人家,子火把多有在家裡,就每人點著一根,兩家僕人與同家主共是十來個,開了後門,多望後巷時趕來。原來謝家這條後門路,是一個直巷,也無彎曲,也無旁路。火把照起,明亮猶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見的。遠遠見有兩三個人走,前頭差一段路,去了兩個,後邊有一個還在那裡。疾忙趕上,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問道:「你為何在這裡?」
徐達道:「我有些小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眾人道:
「你要回去,直不得對本家說聲,並且好一會不見了你,還在這裡行走,豈是回去的?你好好說,拐將新娘子那裡去了?」
徐達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裡,豈是我掌禮人包管的?」眾人打的打,推的推,喝道:「且拿這游嘴光棍到家裡拷問他出來。」一群人擁著徐達拿到家裡。兩家親翁一同新郎各各盤問,徐達只不推不知,一齊道:「這樣頑皮賴骨,私下問他,如何肯說?綁他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難道當官也賴得?」遂把徐達做一團捆住,只等天明。此時第一個是謝三郎掃興了。
不能夠握雨攜雲,整備著鼠牙雀角。
喜筵前枉喚新郎,洞房中依然燭覺。
眾人鬧鬧嚷嚷簇擁著徐達,也有嚇他的,也有勸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達只不肯說。須臾,天已大明。謝家父子教眾人帶了徐達寫了一紙狀詞,到縣堂上告准,面稟其故。知縣驚異道:「世間有此事?」遂喚徐達問道:「你拐的鄭蕊珠那裡去了?」徐達道:「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禮的事,怎曉得新人的去向?」謝翁就把他不辭而去,在後巷趕著之事,說了一遍。知縣喝叫用刑起來,徐達雖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時支吾兩句,看看當不得了,只得招道:「小人因為開面時,見他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曉得嫁與謝家,謀做了婚筵茶酒,預先約會了兩個同伴,埋伏在後門了。趁他行禮已完,外邊只要上席,小人在裡面一看,只見新人獨坐在房中,小人哄他還要行禮。新人隨了小人走出,新人卻不認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後門,就把新人推與門外二人。新人正待叫喊,卻被小人關好了後門,望前邊來了。仍舊從前邊抄至後巷,趕著二人,正要奔脫,看見後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趕來。那兩個人顧不得小人,竟自飛跑去了。小人有這個新人在旁,動止不得。恰好路旁有個枯井,一時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攛了下去。卻被他們趕著,拿了送官。這新人現在井中,只此是實。」知縣道:「你在他家時,為何不說?」徐達道:「還打點遮掩得過,取他出井來受用。而今熬刑不過,只得實說了。」知縣寫了口詞,就差一個公人押了徐達與同謝鄭兩家人,快到井邊來勘實回話。一行人到了井邊,鄭老兒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見有什麼聲響,疑心女兒此時畢竟死了。扯著徐達狠打了幾下,道:「你害我女兒死了,怕不嘗命!」眾人勸住道:「且撈了起來,不要廝亂,自有官法處他。」鄭老兒心裡又慌又恨,且把徐達咬住一塊肉,不肯放。徐達殺豬也似叫喊,這邊謝翁叫人停當了竹兜繩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個膽大些的家人,扎縛好了,掛將下去。
井中無水,用手一摸,果然一個人蹲倒在裡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動的了。抱將來放在兜中,吊將上去。眾人一看,那裡是什麼新娘子?卻是一個大鬍鬚的男子,鮮血模糊,頭多打開的了。眾人多吃了一驚,鄭老兒將徐達又是一巴掌,道:
「這是怎麼說?」連徐達看見,也嚇得呆了。謝翁道:「這又是什麼蹊蹺的事?」對了井中問下邊的人道:「裡頭還有人麼?」
井裡應道:「並無什麼了,接了我上去。」隨即放繩下去,接了那個家人上來,一齊問道:「井中還有什麼?」家人道:「只有些石塊在內,是一個乾枯的井,方才黑洞洞地摸起來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子麼?」眾人道:「是一個死了的鬍子,那裡是新人,你看麼?」押差公人道:「不要鳥亂了,回復官人去,還在這個入娘的身上,尋究新人下落。」鄭謝兩老兒多道:「說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屍首,一同公人去稟白縣官。
知縣問徐達道:「你說把鄭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卻是一個男屍,且說鄭蕊珠那裡去了,這屍是那裡來的?」徐達道:
「小人只見後邊趕來,把新人推在井裡是實。而今卻是一個男屍,連小人也猜不出了」知縣道:「你起初約會這兩個同伴,叫做什麼名字?必是這二人的緣故了。」徐達道:「一個叫張寅,一個叫李邦。」知縣寫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來。甕中捉鱉,立時拿到,每人一夾棍,只招得道:「徐達相約後門等待,後見他推出新人來,負了就走。徐達在後趕來,正要同去,望見後面火把齊明,喊聲大震,我們兩個膽怯了,把新人掉與徐達,只是拚命走脫了。以後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對著徐達道:「你當時將的新人,那裡去了?怎不送了出來,要我們替你吃苦。」徐達對口無言。知縣指著徐達道:「還只是你這奴才奸巧!」喝叫再夾起來,徐達只喊得是:「小人該死!」說來說去,只說到推在井中,便再說不去了。知縣便叫鄭謝兩家父親與同媒妁人等,又拘齊兩家左右鄰里,備細訪問,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沒有什麼別話,也沒有一個認得這屍首的。知縣出了一張榜文,召取屍親家屬,認領埋葬,也不曾有一個說起的。鄭謝兩家自備了賞錢,知縣又替他寫了榜文訪取鄭蕊珠下落,也沒有一個人曉得的。知縣斷決不開,只把徐達收在監中。五日一比,謝三郎苦毒,時時催稟。縣官沒法,只得做他不著,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達起初一時做差了事,到此不知些頭腦,教他也無奈何,只好巴過五日,吃這番痛棒,也沒個打聽的去處,也沒個結局的法兒。真正是沒頭的公事,表過不提。
再說鄭蕊珠那晚被徐達拐至後門,推與二人,便見把後門關了,方才得知是歹人的做詐。欲待叫著本家人,自是新來的媳婦,不曾知道一個名姓,一時叫不出來。亦且門已關了,便口裡喊得兩句:「不好了!」也沒人聽得,那些後生背負著,只是走。心裡正慌,只見後面趕來,兩個人撇在地下,竟自去了。那個徐達一把抱來,丟在井裡。井裡無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無傷損。聽是上面眾人喧嚷,曉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齊明,照得井裡也有光。鄭蕊珠負極叫喊:
「救人!」怎當得上邊人拿住徐達,你長我短,嚷得一個不耐煩。婦人聲音,終久嬌細,又在井裡,那個聽見?多簇擁著徐達,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鄭蕊珠聽得人聲漸遠,只叫得苦,大聲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時上邊未必無人走動。」高喊兩聲:「救人!」又大哭兩聲,果然驚動了上邊兩個人。只因這兩個人走將來,有分教黃塵行客,翻為墜井之魂;
綠鬢新人,竟作離鄉之婦。
說那兩個是河南開封府杞縣客商,一個是趙申,一個是錢己,合了本錢,同到蘇松做買賣,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經過。聞得啼哭喊叫之聲,卻在井中出來,兩個多走到井邊,望下一看,此時天光照下去,隱隱見是個女人。問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頭?」下邊道:「我是此間人家新婦,被盜強劫來丟在此的,快快救我出來,到家自有重謝。」兩人聽得自商量道:「從來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是個女人,怎能夠出來,沒人救他,必定是死。我每撞著也是有緣,行囊中有長繩,我每墜下去救了他起來。」趙申道:「我溜撒些,等我下去。」錢己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邊吊著繩頭,用些坌氣力罷。」也是趙申霉氣到了,見是女子,高興之甚。揎拳裸袖,把繩縛在腰間,雙手吊著繩。錢己一腳踹著繩頭,雙手提著繩,一步步放將下去。到了下邊,見是沒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對鄭蕊珠道:「我救你則個。」鄭蕊珠道:「多謝大恩。」趙申就把身子繩頭解下來,將鄭蕊珠腰間如法縛了,道:「你不要怕,只把雙手吊著繩,上邊自提你上去。縛得牢,不掉下來的。快上去了,把繩來吊我。」鄭蕊珠巴不得出來,放著膽吊了繩上邊,錢己見繩急了,曉得有人吊著,盡氣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來。錢己抬頭一看,卻是一個艷妝的女子。
雖然鬢亂釵橫,卻是天姿國色。
猛地井裡現身,疑是龍宮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幹出沒天理的勾當來。起初錢己與趙申商量救人,本是好念頭。一下子救將起來,見是個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思量道:「他若起來,必要與我爭,不能夠獨自享受。況且他囊中本錢盡多,而今生死之權,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來,這女子與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聽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繩放下來?」錢己發一個狠道:「結果了他罷。」在井旁掇起一塊大石頭來,照著井中叫聲下去,可憐趙申眼盼望著上邊放繩下來,豈知是塊石頭,不曾提防的,迴避不及,打著腦蓋骨立時粉碎,嗚呼哀哉了。鄭蕊珠在井中出來,見了天日,方抖擻衣服,略定得性。只見錢己如此做作,驚得魂不附體,口裡只念阿彌陀佛。錢己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結果了他性命。」鄭蕊珠心裡想道:「是你的仇人,豈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說出來,只求送在家裡去。錢己道:
「好自在話,我特特在井裡救你出來,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還你家去!我是河南開封富家,你到我家裡,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貴了。快隨我走!」鄭蕊珠昏天黑地,不認這條路是那裡?
離家是近是遠?又沒個認得的人在旁邊,心中沒個主見。錢己催促他走動,道:「你若不隨我,仍舊攛你在井中,一石頭打死了你,見方纔那個人麼?」鄭蕊珠懼怕,思量無計,只得隨他去。正是:
才脫風狂子,又逢輕薄兒。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錢己一路吩咐鄭蕊珠,教道他到家,見了家人,只說蘇州討來的。有人來問趙申時,只回他還在蘇州,就是了。不多幾日,到了開封杞縣,進了錢己家裡,誰知錢己家中還有一個妻子萬氏,小名叫做蟲兒。其人狠毒的甚,一見鄭蕊珠就放出手段來,無所不至,擺佈他。將他頭上首飾,身上衣服,盡都奪下,只許他穿著布衣服,打水做飯,一應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當,一件不到,大棒打來。鄭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銀子討我的,平白地強我來,怎如此毒打得我!」那個萬蟲兒那裡聽你分訴,也不問著來歷,只說是小老婆,就該一味吃醋蠻打罷了。萬蟲兒一向做人惡劣,是鄰里婦人,沒一個不相罵斷的。有一個鄰媽看見他如此毒打鄭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聽見鄭蕊珠口中如此說話,心裡道:「又不嫁,又不討,莫不是拐來的?做這樣陰騭事,坑著人家兒女!」把這話留在心上。
一日,錢己出到外邊去了,鄭蕊珠打水,走到鄰媽家借水桶。鄰媽留他坐著問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為何宅上爹娘肯遠嫁到此?吃這般折磨。」鄭蕊珠哭道:「那裡是爹娘嫁我來的!」鄰媽道:「這等怎得到此?」鄭蕊珠把身許謝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拋在井中之事,說了一遍。鄰媽道:「這等是錢家在中救出了你,你隨他的了。」鄭蕊珠道:「那裡是!
其時還有一個人下井,親身救我起來的。這個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後,就將繩接他,誰知錢家那廝狠毒,就一塊大石頭丟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時一來認不得家裡,二來怕他那殺人手段,三來他說道,到家就做家主婆;豈知墮落在此,受這樣磨難!」鄰媽道:「當初你家的,與前村趙家一同出去為商,今趙家不回來,前日來你家時,說道:
『還在蘇州。』他家信了。依小娘說起來,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趙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當官告明瞭?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間之苦。」鄭蕊珠道:「只怕我跟人來了,也要問罪。」鄰媽道:「你是婦人家,被人迫誘,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對趙家說了。趙家必定告狀,再與你寫一張首狀,當官遞去。你只要實說,包你一些罪也沒有,且得還鄉見父母了。」這邊鄭蕊珠也拿首狀到官。杞縣知縣問了鄭蕊珠口詞,即時差捕錢己到官。錢己欲待支吾,卻被鄭蕊珠是長是短,一口證定。錢己抵賴不去,恨恨的問鄭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鄭蕊珠道:「那個救我的,你怎麼打殺了他?」錢己無言。趙家又來求判填命,知縣道:
「殺人情真,但皆系口詞,屍首未見,這裡成不得獄。這是嘉定縣地方做的事,鄭蕊珠又是嘉定縣人,屍首也在嘉定縣,我這裡只錄口詞成招,將一行人連文卷,押解到嘉定縣結案就是了。」當下先將錢己打了三十大板,收在牢中。鄭蕊珠召保,就是鄰媽替他遞了保狀,且喜與那個惡婦萬蟲兒不相見了。杞縣一面疊成文卷,僉了長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蘇州府嘉定縣來。是日正逢五日比較之期,嘉定知縣帶出監犯徐達,恰好在那裡比較。開封府杞縣的差人,投了文,當堂將那解批上姓名逐一點過,叫到鄭蕊珠。蕊珠答應,徐達抬頭一看,卻正是這個失去的鄭蕊珠,是開面時認得親切的,大叫道:「這正是我的冤家,我不知為你打了多少,你卻在那裡來?莫不是鬼麼?」知縣看見,問徐達道:「你為甚認得那婦人?」徐達道:「這個正是井裡失去的新人,不消比較小人了。」知縣也駭然道:「有這等事?」喚鄭蕊珠近前,一一細問。鄭蕊珠照前事,細說了一遍。知縣又把來文,逐一簡看,方曉得前日井中死屍,乃趙申被錢己所殺。遂弔取趙申屍首,令仵作人簡驗得頭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塊打傷身死。將錢己問成死罪,抵趙申之命。徐達拐騙雖事不成,禍端所自,問三年滿徒。張寅李邦各不應,杖罪。鄭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給還原夫謝三郎完配。趙申屍首,家屬領埋,系隔省埋訖,釋放寧家。知縣發落已畢,笑道:「若非那邊弄出,解這兩個人來,這件未完,何時了結也?」嘉定一縣傳為新聞,可笑謝三郎好端端的新婦,直到這日,方得到手,已是個弄殘的了。又為這事壞了兩條性命,其禍皆在男人開面上起的,所以內外之防,不可不嚴也。
男子何當整女容?致令惡少起頑凶。
今朝試看含羞蕊,已動當年函谷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