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華滿。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尤樓兩觀。見銀燭星毬—有爛。
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堪羨,綺羅叢裡,蘭麝香中,正宜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
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喜皇都舊風光,太平再見。
這一闕詞名《瑞鶴仙》,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
這伯可是個有名會做樂府的才子,家本北地,因金虜之亂,隨駕南渡,秦申王薦於高宗皇帝,深得寵眷。這詞單道著上元佳節,高宗極為稱賞,御賜金帛甚多。詞中為何說:「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蓋因靖康之亂,徽、欽被虜,中原盡屬金夷。
康王僥倖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閒取樂,還要模擬盛時光景,故詞人歌詠如此,也是自解自樂而已。怎如得當初柳耆卿的《傾杯樂》詞道得好!詞云: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薰風布暖。變韶景都門仁,元霄三五,銀蟾光滿。連雲復道凌飛觀。聳皇居麗,佳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龍鳳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鰲山開雉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絃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呼鰲。願歲歲,天仗裡瞻鳳輦。
這詞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元霄,大張燈火,御駕親臨,君民同樂,所以說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密約,鼠竊狗盜,弄出許多話柄來。當時李漢老有一首《婦冠子》詞,更道得好。詞云: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游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富。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往。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並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北觀南顧,見畫燭影裡,神仙無數。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
細看此詞,可見元宵之夜,趁著喧鬧叢中,幹那不三不四勾當的,不一而足,不消說起。而今聽在下說仲元宵的事體,更是奇異。這件事,直教:
鬧動公侯府,分開帝主顏。
猾徒入地去,稚子見天還。
卻說宋神宗朝有個大臣王襄敏公,單諱著一個韶字,全家住在京師。真是潭潭相府,富麗豪華,自不必說。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正是太平時候。家家戶戶,點放花燈。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市,歡呼達旦。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賞玩通宵,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且是此夜難得一輪明月當空,照耀如同白晝,映著各色奇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極為美景。
襄敏公家眷內,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齊整了,只候人牢著帷幔出來,街上看燈游耍。
看官,你道如何用著帷幔?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面,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扯作長圈圍著。只要隔絕外邊人,他在裡頭,走的人原自四邊看得見。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紫絲布步障」、「錦布障」之稱。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
閒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閤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大宅門中衙內穿著齊整,還是等閒。只頭上一頂帽子,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當面前一粒貓兒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只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襄敏公吩咐一個家人王吉,馱在背上,隨著內眷一起看燈。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
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門樓,聖旨許令萬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樓上設著鰲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郁;奏動御樂,簫鼓喧闐。樓下施呈百戲,供奉御覽。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應制詩》為證:
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
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
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見陋漢才。
一曲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入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裡向上看著。猛然想道:「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
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盡力挨出。
挨得骨軟筋麻,才到得稀鬆之處。遇見府中一夥人,問道:
「你們見小衙內麼?」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著,怎到來問我們?」王吉道:「正是鬧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放鬆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圖鬆快,人鬧裡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鬧頭裡尋去。」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裡向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並無一些影響。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
「且到家問問看又處。」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裡。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著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裡頭,只得來見襄敏公。卻也囁嚅囁嚅,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倒問道:「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頭請死。
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著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夠回來?相公還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閒,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眾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
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襄敏公道:
「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夫人道:「此子雖然伶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中擠掉了,怎能夠自會歸來。」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佈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著落府裡緝捕,招貼也寫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紛亂講。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自然來家。」夫人道:「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
「包在我身上,還你一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裡放心。就是家人、養娘也不肯信相公的話。夫人自吩咐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提。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著。南陔貪著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只見那一個負得在背,便在人叢裡亂擠將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睛一看,那裡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南陔年紀雖小,心裡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裡來拐了。欲待聲張,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他心裡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著前走,卻像不曉得什麼的。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心裡忖量道:「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內,此時不聲張求救,更待何時?」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轎幰,大呼道:
「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裡混過了。轎中人在轎內聞得聲喚,推開簾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心裡喜歡。叫住了轎,抱將過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南陔道:「是賊拐了來的。」轎中人道:「賊在何處?」南陔道:
「方纔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頭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便雙手抱來,放在膝上,一直進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
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原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
因聖駕御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不想遇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中大人吩咐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恐防驚嚇了他,叮囑又叮囑。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頭跪稟到:「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擅便,特此啟奏。」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中大人領旨,急到入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晚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麼嵩呼拜舞之禮,卻也擎拳曲腳,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御口問道:「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或曉得姓什麼?」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禮,大加驚異。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
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謁見內家車乘,只得叫呼求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神宗道:
「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神宗道:「小小年紀,便能如此對應,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南陔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裡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繡針彩線插戴其上,以厭不祥。臣此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線者,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神宗大驚道:「奇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朕如不得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 又對近侍誇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傳旨:「急宣欽聖皇后見駕!」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聖皇后到來。山呼行禮已畢。神宗對欽聖道:
「外廂有個好兒子,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幾日,做個得子讖兆。」欽聖雖然遵旨謝恩,不知什麼事由,心中有些猶豫不決。神宗道:「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他自會說明白。」
欽聖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繼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慢。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吩咐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夥人。」觀察稟道:「無髒無證,從何緝捕?」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把中大人的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
何觀察道:「恁地的,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只是不可聲揚。」大尹道:「你好幹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
小心在意!」觀察聲諾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元宵夜趁著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這一家的小兒不曾撈得去,別家得手處必多。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柳陌酒樓飯店中,慶松取樂,料必未散。雖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記,還怕什麼?
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我每幾十個做公的分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當下派定張三往東,李四往西。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挨身體看。
各自去訖。
原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著熱鬧時節人叢裡做那不本分的勾當。有詩為證:
昏夜貪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一路尾著走,不離左右。到了宣德門樓下,正在挨擠喧鬧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類,料無妨礙,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一時著了忙,想到利害,卸著便走。更不知背上頭,暗地裡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攏來,各出所獲之手: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暖耳、狐尾護頸之類,無所不有。只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何不單雕了珠帽來?」
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嵌,手足上各有釧鐲。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有值兩貫錢,怎捨得輕放了他?」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此人道:「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裡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倖,還望財物哩!」眾賊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伙,吃酒壓驚去。」於是一日輪一個做主人,只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裡頭歡呼暢飲。一個做公的,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他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買酒飯吃」。店小二先將盞箸安頓去了。他便站將起來,背著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個個覷將去。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著一寸來長短彩線頭。李雲曉得著手了。叫店家:「且慢燙酒,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吃。」忙走出門,口中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問道:「李大,有影響麼?」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正在這裡頭,已看的實了。我們幾個守著這裡,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 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的來了。發聲喊,望酒務裡打進去,叫道:「奉聖旨拿元宵夜賊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來幫助。十來個賊,不曾走一個,多被捆倒。正是:
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
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風即知。所以這兩項人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若是捉破了賊,不是什麼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衣領上針線著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捆住,先剝了這一個的衣服。眾賊雖是口裡還強,卻個個肉顫身搖,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髒。一直裡押到開封府來,報知大尹。大尹升堂,驗著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用起刑來。」令招實情。棚、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
「你身上何得有此?」賊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
「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昭彰!你可記得元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麼?」你身上已有了暗記,還要抵賴到那裡去?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只得招出實話來: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即便四出剽竊;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露,豈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聽,以致有此。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文卷,大尹卻記起舊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只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帷幙在門外兩廡,日間先在那裡等候觀看。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年十七歲,未曾許嫁人家。顏色明艷,服飾鮮麗,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卻在西首。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一會,上復道:「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
真珠姬聽罷,不勝之喜,便對母親道:「兒正要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許允,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候轎來相迎。過不多時,只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
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吩咐從人隨後來,自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道:
「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王府裡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
丫鬟道:「只是我同這乘轎來,那裡又有什麼轎先到?」家人們曉得有些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聞之宗王,著人到西邊看,眼見得決不在那裡的了。急急吩咐虞候只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急具事狀,告到開封府。府中曉得是王府裡事,不敢怠慢,散遣緝捕使臣挨查蹤跡。王府裡自出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不提。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
真珠姬心裡道:「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卻也道是轎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乃至抬眼看時,倏忽轉彎,不是正路,漸漸走到狹巷裡來;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
心裡正有些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不見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簾走出轎來。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著一位神道,面闊尺餘,鬚髯滿頦,目光如炬,肩臂搖動,像個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開口大言道:「你休得驚怕!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你至此。」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神道說:「快取壓驚酒來。」旁邊一鬼卒斟著一杯熱酒,向真珠姬口邊奉來。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來笑道:「著了手也!」旁邊鬼卒多攢攏來,周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面具。原來個個多是活人,乃一夥劇賊裝成的。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後面去。後面走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床上眠著。眾賊漢乘他昏迷,次第姦淫。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姦淫已畢,吩咐婆子好看,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甦醒;睜眼看時,不知是那裡,但見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真珠姬自覺隱處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腫,明知著了人手。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裡?」婆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處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亂做!」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
老身見你是金枝玉葉,須不把你作賤。」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侮著眼只是啼哭。原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這伙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的。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剛兩三日,只見一日,一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裡曉得不是處子。卻見他美色,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歷。真珠姬也深懷羞憤,不敢輕易自言。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心生嫉妒之心。說他「來歷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邊激聒。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真珠姬揆著心中事,大聲啼泣,訴出事由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此。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急忙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此處不敗,別處必露,到得要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著根底的日子,別人做了歹事,把個愁布袋丟在這裡,替他頂死不成?」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裡抬出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珠姬來,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幾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是辱莫了貴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並不知道。今情願折了身價,白送貴人還府。只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可則個。」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陪禮,好生過意不去。回信道:「只要見了我父母,決不提起你姓名罷了。」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別一聲。慌忙走了六七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轎的放下竹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
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只見靜悄悄無人。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道:「我直如此命!
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沒做理會處,只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跌不已,頭髮多蹇得蓬鬆。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時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見空曠之中,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不勝駭異,漸漸走將攏來。起初只是一兩個人,後平簸箕般圍將轉來。你詰我問;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張張,沒口得分訴,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內中有老成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朗聲問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獨自歇轎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說得話出來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來在此的,有人報知府中,定當重賞。」當時王府中賞帖,開封府榜文,誰不知道。真珠姬話才出口,早已有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須臾之間,五府中干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認看,果然破轎之內坐著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轎來換了,抬歸府中。父親與閤家人等,看見頭鬅鬢亂,滿面淚痕,抱著大哭。真珠姬一發亂跌亂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盡情了,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宗王道:「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裡還護著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認得,卻是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地方,又來得路遠了不記起在那一邊。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為。」宗王心裡道:
「是家醜不可外揚。」恐女兒許不得人家只得含忍過了,不去聲張下老實根究,只暗地囑咐開封府,留下訪賊罷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這件案來。其時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賊,記得王府中的事,也把來問問看,果然即是這夥人。大尹咬牙切齒,拍案大罵道:「這些賊男女,死有餘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訊棍,押下死囚牢中。
奏請明斷髮落。奏內大略云:
群盜元夕所為,止於胠篋;居恆所犯,盡屬椎埋。似此梟獍之徒,豈容輦轂之下!合行駢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見奏,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龍顏大喜,批准奏章,著令官即時處決。又命開封府再錄獄詞一通來看。開封府欽此欽遵處斬眾盜已畢,一面回奏,復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神宗得奏,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宮。
且說正宮欽聖皇后那日親奉聖諭,賜與外廂小兒鞠養,以為得子之兆,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試問他來歷備細,那小孩子應答如流,語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經過,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裡一般嘻笑自若。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將來抱在膝上,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替他掠發整容,調脂畫額,一發打扮得齊整。合宮妃嬪聞得欽聖宮中御賜一個小兒,盡皆來到宮中,一來稱賀娘娘,二來觀看小兒。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實覺稀罕。及至見了,又是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百問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麼?妃嬪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歡孩子,爭先將出寶玩、金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面錢,多塞在他小袖子裡,袖子盛滿,擠不下了。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藏好;
又叫引他到各宮朝見玩耍。各官以為盛事,你強我賽,又多各有賞賜。宮中好不喜歡熱鬧。
如是十來日,正在喧哄之際,忽然駕幸欽聖宮,宣召前日孩子。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神宗向欽聖道:「小孩子莫驚怕否?」欽聖道:「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此兒聰慧非凡,雖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過如此。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國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勝欣喜。」神宗道:「好叫卿等得知:只那夜做歹事的人,盡被開封府聽獲;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不到得走了一個。此兒可謂有智極矣。今賊人盡行斬訖,怕他家時不知道,在家忙亂,今日好好送還他家去。」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當下傳旨,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御賜金犀一簏,與他壓驚。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辭了欽聖,一路出宮。欽聖尚兀自好些不割捨他回去,梯己自有賞賜,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同貯一篋,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宮門,傳命備起犢車,繼了聖旨,就抱南陔坐在懷裡,逕往王家而來。
去時驀地偷將去,來日從天降下來。
孩抱何緣親見帝?恍疑鬼使與神差。
話說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內,閤家內外大小沒一個不憂愁思慮,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尋。雖然夫人與同管家的吩咐眾家人各處探訪,卻也並無一些影響。人人懊惱,沒個是處。忽然此日朝門上飛報將來:「有中大人親繼聖旨,到第開讀。」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紳袍笏,俯伏聽旨。只見中大人抱了個小孩子下犢車來。家人上前來爭看,認得是小衙內,倒吃了一驚。大家不覺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歡。中大人喝道:「且聽宣聖旨!」高聲宣道:
卿元宵失子,乃朕獲之,今卻還卿。特賜壓驚物一篋,獎其幼志。欽哉!
中大人宣畢,襄敏公正要問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書來,說道:「老先生要知令郎來去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過手一看,乃開封獲盜獄詞也。襄敏從頭看去,見是密詔開封捕獲,便道:「乳臭小兒,如此驚動天聽,又煩聖慮獲賊,真教老臣粉身碎骨,難報聖恩萬一。」
中大人笑道:「這賊多是令郎自家拿到的,不煩一毫聖慮,所以為妙。」南陔當時就口裡說那夜怎的長,怎的短,怎的見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訴個不住口。先前閤家人聽見聖旨到時,已攢在中門中觀看,及見南陔出車來,大家驚喜,只是不知頭腦,直待聽見南陔備細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盡多讚歎他乖巧之極。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會歸來的,真有先見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將聖上欽賞壓驚金犀,及欽聖與各官所賜之物,陳設起來。真是珠寶盈庭,光采奪目,所值不啻巨萬。中大人摩著南陔的頭道:「哥,夠你買果兒吃了。」襄敏又叩首對闕謝恩,立命館客寫下謝表,先附中大人陳奏。等來日上朝面聖,再行率領小子謝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兒是咱家遇著,攜見聖人的。咱家也是有個薄禮兒,做個記念。」將出元寶二個,彩段八表裡來。襄敏再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另備厚禮答謝過中大人。中大人上車回復聖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來,閤家歡慶。襄敏公道:「我說:『你們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歸,』今非但歸來,且得了許多恩賜;又已拿了賊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張來。可是我不著急的是麼?」
閤家各各稱服。後來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間,大有文聲,功名顯達。只看他小時舉動如此,已佔大就矣。
小時了了大時佳,五歲孩童已足誇:
計縛劇盜如反掌,直教天子送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