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大將軍延師

  公大將軍某,權臣也。威震內廷,勢傾中外,庶司百寮,莫不拱手聽命。適其幼子需師教讀,與公卿言及,眾皆唯唯。時有江南沈孝廉,因不第流寓都中,覓館餬口,已托其座師某持郎允為推薦。適冬至朝賀之期,百官咸集,大將軍復理前言,某侍郎即舉沈生以應。大將軍曰:「為童子師,以品行為要,俾幼而習見師範,則長可觀矣。此生端方否?」侍郎對以有儒者氣象,大將軍欣然許可。侍郎歸,召沈生,囑令小心謹慎,不僅安硯有方,若得大將軍青目,則功名未可限量也。沈感謝而退。

  新正,大將軍遣從官以名柬邀,沈生至第,大將軍躬迎於堂,專席南向,命公子盛服拜師。畢,大開筵宴,聲伎雜奏,賓主盡歡而止。送先生入西園,書室三楹,峰巒周匝,林木青蒼,室內書籍充棟,陳設精雅。公子年甫六齡,不過指教數字而已。其供奔走者,蒼頭四人,俊童八人。晚入臥室,牙床絳帳,繡樨錦衾,並皆佳妙。次日,蒼頭帶長髯者至,約視沈生體段,趨出未幾,進貂裘全襲服之,長短適宜。每日辰興,則八童齊侍。其一首頂銀盆,跪而請盥,一執漱具,一執巾帕,一執鏡奩,一執香皂,余皆撩衣攝裳,環伺左右。沈生平所未經者,意甚不安,諭之曰:「其以盥盆置架上,恐沾爾等衣也。」童曰:「某等受大將軍命,日事師如事予。大將軍盥沐皆如是也,敢不勉效執事,以速重愆。」沈曰:「我所命,與爾無礙。」童不敢違,以梓楠雕架承之。沈正沐,大將軍至,見童不頂盆,怒目視之,向隨帶護衛一顛首,護衛喻意,帶諸童出。未幾,獻首階前曰:「某童不敬先生,已斬之矣。」沈大驚駭,視大將軍色轉和,心始安。大將軍喜古玩,每得禹鼎湯盤之屬,與沈共賞鑒,沈若讚歎,則曰:「先生欲之,留此為玩。」雖千金所得者,未嘗顧惜。

  一日,大將軍來與沈共膳。飯中有完谷,沈出之。大將軍見,回首示護衛意,護衛去,未幾獻首階前,曰:「庖人揀米不淨,已斬之矣。」沈不勝驚愕,視大將軍,談笑自若,不得不勉強承歡。逾月,沈憶家中所需,欲支修金。與蒼頭商之,蒼頭曰:「需若干,請作書呈大將軍。」沈請數十金,連家書送去。蒼頭回日。 「已如命奇江南矣。」未幾,大將軍奉旨征西夷,來辭沈曰:「先生之品學,予所敬佩。今予承命西征,未稔何年葳事,敬以幼子屬先生,有不率教者篤責之,勿棄之而去。予旋師之日,當有以報先生也。」沈唯唯。大將軍去後,沈欲出訪友,閽者拒曰,「府中出入,皆有載籍,按月錄報。大將軍在時,先生足不出戶,今忽有是,恐貽奴輩性命之憂。可已則已,乞哀憐之。」沈知大將軍家法嚴,遂不果出。次年應會試,亦為閽者哀祈而止。沈憤欲告歸,又不敢拂大將軍命。所幸四季衣服屢為更新,而小衣十日一新。至餚饌,則翻新出奇,總無恆品,不第豐腆而已。若悶時,蒼頭望見顏色,即傳府中男女名優赴園演劇,為先生排遣,則又樂而安之。荏苒三年,屢有信致家中,未得一回書,深以父母妻子為念。委婉致意大將軍,得還書,意甚款洽,言亦謙退,惟雲予報捷在邇,請先生姑俟,晤商可也。又半載,大將軍獻俘還闕,聖駕郊迎。公事畢,入視先生,歡然道故,並謝勤勞之意,沈未敢驟辭。

  一日,登假山閒步,忽聞哀痛之聲,問童曰:「此聲何來?」童曰:「將軍凱旋後,在廳事考功過定賞罰耳。」沈曰:「得窺探否?」童不敢違,引之往,潛伏廳後竊視。見大將軍高坐,庭下甲士森列,所執刀斧之光耀目。兩旁司官按籍論功過,其功多者,立易以應升之品服,酌酒賜坐;其過多者,大將軍面數之,曰某戰汝失機宜,某事承辦不力,應斬。任其哀吁不顧也。護衛即洗剝其衣,推出門外,砍首以獻。惟是大將軍嚴刻,罰多賞少,悲嚎不絕。沈觀之慘甚,不覺首觸門屏而倒。大將軍微聞之,事畢退視廳後,見先生倒臥於地,數童扶之不起。大將軍親撓之入室,慰令安臥,喚僕速取安神丸,以參湯服之。從容問曰:「誰告先生,俾驚怯也?」沈思大將軍威嚴,不敢實告,因徐曰:「聞公子之言。」以其愛子之心,則無所責罰。大將軍唯而去。忽有僕婦愴惶入室,跪告曰:「公子干犯先生,大將軍裸而鞭之將斃矣。奉夫人命,求先生速救之。」沈愕然曰:「我不能入內室,其奈之何?」婦曰:「只須先生命蒼頭往喚公子,則大將軍不能不釋。」沈如教,蒼頭負公子來,懨懨欲絕。沈撫之遍體皆傷,泣曰:「我冤汝矣。」命蒼頭攜公子臥具來。與之同榻,慮大將軍怒猶未息也。

  逾月,乘大將軍歡悅,沈復以歸寧為請。大將軍曰:「先生孝思,予曷敢阻?」擇日盛餞,大將軍欲親送出關,沈力辭,猶依依不捨,命公子代送。登程之際,後車數十乘,從者數十人,卿相鹹設餞,行則衛士前驅,止則館舍盛備,所歷之都邑,自節使監司以下,迎送惟謹。至河干,則巨艘十餘。沈意謂一肩行李,何用如許舟車,始問蒼頭,則以單紙進。默數之,凡幾年所備之衣笥及書室中所陳之物,無論書籍古玩,無不載來。沈笑謂蒼頭曰:「誤矣,是皆大將軍之具,何可攜歸?」蒼頭曰:「大將軍命,恐先生思念舊物,故悉舉以贈。」沈感甚,意謂雖不得財,諸物猶值萬計,半生無慮饑寒矣。及抵蘇,則都督率百官迎於舟中,沈再拜以辭,曰:「予小子其敢勞上官?」眾曰:「夫子為大將軍上賓,我等其何敢褻?」辭眾歸,衛士擁護至第,則舊宅全非,門第軒昂,居然巨室。沈徘徊不敢入,是時觀者如堵,鄰叟謂曰:「封翁望郎君久矣,何不入室?」沈曰:「我家何在?」叟笑曰:「郎君開創大宅,而諉為不知也?」沈始敢入,迎於門者皆干僕,登堂則誥命輝煌,入室則父母衣四品服,儼然命卿。

  沈趨魂膝下,問所由來,其父母詫曰:「汝自為之,何不自知?」沈實對以不覺之故,其父北向揖曰:「大將軍成全汝,可謂再造之天矣。」因云:「某年方伯來,謂老夫曰奉大將軍命,為翁改宅。遂去舊而廓充之。老夫曰宅大人稀,得毋寥寂?方伯即送僕婢若干人,並良田質庫,以及陳設之物,無不畢具。旋得捷報日,汝從大將軍西征,以軍功得縣令,屢次薦升,今為觀察,老夫婦皆膺封典,惟慮汝在軍前,懸懸而望,今汝歸來,舉宅大慶矣。」沈感極涕零,出見諸僕,數十人以次叩謁。一老蒼頭捧櫝跪陳數籍,以告曰:「是皆田宅人丁契券之屬,大將軍命置者。老奴已經理數載矣,請郎君撿收,以便老奴帶衛士等回都覆命也。」沈慰勞之,受籍計點,其值百萬。乃啟謝大將軍,自此寂然,亦無回音。沈思大將軍權勢過甚,慮罹黨禍,不敢出仕,稱疾家居。

  不數載,聞帝慍大將軍,遷謫吳地,百官交章劾其肆橫狀,帝震怒,命削職拿問。過蘇郡,沈賄通緹騎,潛入舟中,撫大將軍而泣。大將軍笑曰:「大丈夫視死如歸,予即不法,實無悖逆。第上怒不解,予固不望生還。況予以儒生起家,權勢傾百寮,享用逾萬乘,得無盈滿之誅乎?惟幼子托先生青目。」沈唯唯,納贐千緡不受。入都,帝廷鞫之,皆承賜繯首,籍其家,諸子弟皆遣戍遠方,為怨家所滅。其幼子因無職名得以脫漏。沈聞之,不勝悲感。是夜,突有北來流丐二人,入宅求見。閽者與之錢不受,丐曰:「但得一晤主人,死亦無憾。」沈出視之,即老蒼頭與公子也,相對慟絕。遂匿以為子,以存大將軍之後。

《客窗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