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某,武林人,能憶宿世事。雲前生為蘇郡庠生,六十無子,家寒教讀度日,僅足夫妻餬口而已。自曾祖父母以下三代未葬,恆以為憾。乃發願每夜焚香一枝,跪告天日,願減己壽,俾進財百金以葬三代,死亦瞑目。積虔五六年,未能如願而卒。
其魂飄然入陰司見閻羅王,王曰:「此孝子也,願減筭以葬父祖。不知汝父母生前惡業甚多,致汝絕後。汝雖一點誠心歷年不懈,但生平不過安分,無大功德,不足挽回造化。然孝思可敬也。」賜之坐。左右報大孝子到,王命開正門,身出迎之。見一披髮尺餘,鳩形鵠面之丐,鶉衣百結,水濕淋漓,見王下跪,王扶之起,攜手而入,設座生上。王獎不絕口,丐觳觫不安。生甚疑慮,王顧之謂生曰:「汝疑此君乎?此君鎮江人,生於貧家,自幼失怙,其母攜之乞食。至七八歲時,膝行隸乞,以養其母。又逾七八年,其母老病不能行,此君負之,哀號於市,人皆憐而濟之,必飽其母而後敢自食。如是者十餘年,其母病卒。此君求化一席,創土埋之,投江而死。是一生專行其孝,別無他志。孝為百行先,出於下愚之人,豈不足以感動神明哉?」正議論間,忽見紅光照耀,瑞彩繽紛。堂上堂下吏卒俱俯伏,朱衣判報聖僧來矣。王亦下堂跪,見五色雲自天降,中立一胖大和尚,以手援閻王起而笑曰:「老僧七世修行,尚須過台下。不知何歲西行耳?」王肅容致敬曰:「聖僧根蒂既深,證果不遠矣。」和尚曰:「正恐墜落耳。」乃設座公案前。王侍立,和尚命之坐,然後隅坐鞠躬。時生與丐皆避殿下,和尚舉目遍觀,在群鬼中指曰:「此二孝子也,請來相見。」二人入拜。和尚合十答禮,皆命坐。左右獻茶,和尚舉杯謂二人曰:「此茶飲之味性,然不飲則違天條。老僧請以法解之。」命二人擎杯至座前,和尚默誦神咒,茶水自涸,各舉空杯對閻王曰:「飲訖矣。」王唯唯。髯判執簿進王曰:「聖僧下降吉時到,請即飛昇。」見數鬼卒扶長梯置殿前,王肅和尚登梯,和尚曰:「有緣者二子,可以同登。」王即命判注簿,使二人相隨。僧前丐中生後,直上數百級,足力不濟,乃墜,囡然一聲已作孩矣。
開目見本生父母皆喜曰男也。生覺頂心虛怯不能言,惟笑啼而已。得乳甘美果腹。至三歲,囪門合而能言,憶前事了了,如在目前。知鬼神敬孝子,是以一舉一動無不曲體親心。父母愛如珍寶。前生所讀書不忘隻字,五六歲即理前業,能詩文,稱神童。八歲入學,十三舉於鄉,十七成進士,授禮部主事。父母相繼歿,哀毀盡禮,守制三年。二十而娶,入都復職。元日大朝,隨班禮畢,皇上退殿。一太監至主事前,問姓名官職,曰:「某親王有命,請主政公今夜入府有話。」授以牙牌曰:「持此以達,門官即不敢阻,得速見也。」主事向不識王,心甚疑之,然不敢拒。歸宅,晚膳後登王府,以牙牌手版交門官。引入見王,其狀貌即大和尚也。王笑迎曰:「故人猶憶前事乎?」主事再拜曰:「唯不敢忘我王大德。」王賜之坐,曰:「余在殿上遙睹君貌猶昔,故使人招君話舊。君今雖登仕版,然世事紛擾,不若修行之樂也。餘生不食葷,憶前生所作工課,惟默為之,恐駭聖父母聽聞耳。然時時懼墜落,不敢稍生妄念,今將回首矣。君何不棄官入道?」主事曰:「固所願也。但家貧子幼,難擺脫耳。」王曰:「事不難,君記孝丐否?余將使彼助君,不可為外人道,靜候時運耳。」主事起告退,王曰:「君去不必再來,修心為要,無多囑也。」主事叩謝而出。
未幾,琉球國入貢請封。內降特旨,以主事為正使,假一品服飾,乃謝恩領敕,會副使航海而去。至則國王於城上架天橋,鞠躬逢迎,主事見王披髮削臉,猶有丐狀。王行禮受封畢,執主事手作華言曰:「故人識賤丐否?」遂大笑。主事曰:「大王孝感動天,作一國主。如某卑卑者,不足道矣。」王笑曰:「天使何讓也?王,人不大於諸侯乎?吾今有私情奉托,天使榮旋時,敢以萬兩黃金為囑。若還至鎮江,吾前生之母尚土葬江邊白楊下,以一小半金為吾母買棺拾骨,遷葬高原。墳前立一廟,置地百畝,招僧主之,歲時祭掃,以畢我願。余金贈君以表相識之情。至正副天使,別有常儀,君請勿辭。」主事因聆親王先囑之言,故直受不辭。
事畢還朝,遷郎中,以酬其勞,訪親王則前月薨矣。乃悟世事虛浮,旋即辭官。歸至鎮江,為琉球王畢所事。因念前生之三代,至蘇郡訪其家,則老妻早故,陋室中八柩尚存,盡舉而厚葬之。回家余朱提數萬,交安人撫其子,己則附居廟宇之清靜者,依高僧奉佛以終。
薌岸曰:人惟知目前,故昏昏然營營然以畢世。若知前生,則甘苦備嘗,有何意味,不入空門,欲歸何所?惜世皆俗僧耳,南無阿彌陀佛。